作者:牧童神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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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然是笑着问的,但阮珩心中亦是紧张万分,他正在思考自己应当怎样回话才不会得罪皇帝,皇帝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阮卿啊,”皇帝笑够了,便说,“这些天,朕向许多人说过这个想法,不过,除了礼部的那几个老头子之外,还没有人敢像你一样这样反驳朕的。不过,朕倒是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依你之见,朕还是招一个夫婿,于他一个人成亲生子,这样比较好,是吗?”皇帝问。
阮珩从不作违心之言,便硬着头皮答道:“是……”
皇帝虽然不以为然,但却对他更感兴趣,阮珩明明因家难迫切有求于他,却仍然没有处处讨他的欢心、句句都说他爱听的话,反而耿介直言。
皇帝在朝廷上、在宫里,不论是谄媚的、练达的还是城府深重的都见识得太多了,如阮珩这样的,倒是十分稀少。
因此,皇帝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愉快,他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道:“如此,朕就招你为婿,你道如何?”
阮珩瞠目结舌。
皇帝当然不是认真的,他本想看看阮珩受惊吓的样子取个乐子,然后便告诉他自己是开玩笑的。
可是,没想到阮珩却急着说话了。
“陛下垂爱,草民受宠若惊,但家中尚有内子一人,恐难从命。”
他显得紧张而又坚定,这倒让皇帝好奇起来。
“哦?你已成亲了吗?是何方佳人,想必是比朕生得更为标致了?”皇帝笑问道。
“他……”阮珩不料皇帝忽然会问这些,因为情急而有些磕磕绊绊,“天下谁人敢与陛下相比,只是,破家之时,他仍对我不离不弃,那时我就发誓,此生绝不有负于他,因此……”
皇帝半眯着眼睛,思索了起来。看起来,阮珩是个极重情之人。
能与天子结为百年之好,对任何人来说,怕都是会高兴疯的美事。
且不说别的,如果阮珩同意方才皇帝的提议,阮家必定从此无虞,阮正业不仅一定会无罪开释,甚至加官晋爵也不无可能。
而对于阮珩自己,则是一辈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极富贵。
可是,阮珩就因为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而果断得近乎急切地拒绝了。
甚至因为情切,自进殿起就显得镇定自若的阮珩,此刻额头上都起了汗珠。
有意思。
皇帝再次笑了起来,半晌,他说:“好了,朕就是这点不好,总爱拿你们说笑。”
“你父亲的罪过我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朕会让他回乡养老。至于你,朕本想你在朕身边辅佐,不过,毕竟你家中有罪,朕只好让你先到边地历练几年,任期到了,别忘了写摺子提醒朕叫你回来。”
阮珩惊喜非常,还没等谢恩,只听皇帝又道:
“哦对了,你家内眷朕也叫人撤去看管了,等会你就可以回家,记得替朕向你家里那个带个好。”
第68章
阮家后院。
魏月融他们都躲在房里,半晌,都没见有官兵回来,就连那个经历过抄家的老嬷嬷都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可是大家这几日里都实在被吓怕了,也没一个人敢擅自出去,眼见过了中午,大家都饿了,连平日里来送饭的人也没到,这才有几个小丫头大著胆子,试着要出去瞧瞧。
这一瞧不要紧,几个丫头出去的时候还战战兢兢,回来的时候却大喜过望,争先恐后地跑着回来了。
“咱们家受恩赦了,老爷和二公子回来了!”
听到小丫头们欣喜若狂的传信,魏月融和松云还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快,阮珩就紧随其后进了门。
松云几乎是尖叫了一声,便先扑到他怀里再说,等抱住了真人,还不相信似的,又哭又笑,又怕因为眼泪模糊看不清阮珩的真容,而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睛。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欢腾起来。
老爷走得比阮珩慢些,不过魏月融已经迎了出去,只见仅仅隔了几日,老爷就显得沧桑了不少,因为百感交集,也流下泪来。
皇帝只是下令削去了老爷的官职和爵位,并没有判处斩,也没有判流放,就连财产也只是下令收回府邸爵产,阮家的私产也被发还回来了。
阮家要限期搬离公府,老爷得带着家眷回原籍养老,而阮珩则要远赴琼州,在文昌任知县。
“皇帝要外放我到琼州去,过几日便要启程了。”一番欢喜之后,阮珩告诉松云。
“什么?你被流放了吗?”松云大惊失色地问。
也不怪他听错,琼州虽美,但自古就是流刑之地,松云没什么见识,对于琼州唯一知道的事,就是那里能流放犯人……
“不是流放,是外放,到那里去做官。”阮珩连忙更正道。
松云这才放下心来,抱着他说:“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去,你就算真的被流放了,我也要跟着你的。”
阮珩却说:“那里可是天涯海角,蛮荒之地,你跟着爹娘一起回扬州去,我不过两三年就卸任回来了,那时……”
“不要!”松云一听他又要劝自己走,急了,便霸道地说,“就不听你的!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别说分开两年三年,两天三天也不行!”
阮珩也知道他多半会如此说,先前自己离开家去东林书院的时候,那次他自己一个人在家就出了事,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离开阮珩了。
阮珩连抄家前夕都拗不过松云,何况是这回,他知道松云执拗起来可是要拚命的。
所以,他只好答应了,找人帮他收拾行李。
阮家从前的下人,多的是一辈子、甚至祖祖辈辈在阮家做活的,一旦被放出去,也没个生计,过不惯,于是听说阮家受恩赦了,一二日间便纷纷回来了不少。
可是阮家如今也用不起这么多人,所以老爷只不过将一些必要的人手雇佣回来,搬家时和阮珩上任路上有些帮手就行了。
阮家的财物,朝廷虽说是按圣旨原样赏还,但按抄家时的惯例,官兵们都是乱拿乱偷的。
加上这几日也没人看守门户,失盗的、被毁坏的财物也不少,因此各房各院的细软都几乎不剩什么了。
还好官府到底象征性地送回来几口箱子,老爷在里面找了找,幸而有几张地契房契。
加上藏在亲朋好友家里、被送回来的几口箱子,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
虽说要恢复从前的富贵是不可能了,但好歹也够一家人在扬州乡下的开销。
因此,老爷将财产分成了几份,先将值钱的古玩字画全部拿到当铺去换了现银来,给了阮珩,让他路上用。
到琼州山高海远,在那里安家置业想必都要大费周章,因此这部分银钱是多多益善的。
剩下的财产,除了地契房契不变之外,所有的东西也都折了现银,用来搬家、重新雇佣家丁下人,以及充当全家人在扬州重新安家落户的花费。
扬州那边只有祖宅几间,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定要扩建修整一番。
白家人一听说消息,也连忙都赶来了。
松云知道,自己当初硬要留在阮家,是伤透了父母的心,如今又要跟着阮珩远赴琼州,对于他娘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于是,他见到白嬷嬷,母子二人也是悲欣交集,松云哭着道说:“娘,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吧。”
白嬷嬷自然是对他爱恨交加,一家人因为挂心着松云,这几日都并没有回乡下去,而是偷偷躲在阮家附近看着动静。
白月和白升轮番盯着阮家大门,只等着什么时候官差押他们出来,就拿白月举人的身份,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发卖松云。
一家人连日来一个囫囵觉都未曾睡,没想到峰回路转,还能盼到受恩赦的这一天。
白嬷嬷因为松云没事了,实在太高兴,甚至已顾不上怨他什么,只是道:“娘跟着你,一道去琼州吧,你跟少爷两个,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吃过什么苦,路上也得要人照应。”
“娘,你还是在家陪着姐姐吧,姐姐要读书,小妹也还小,家里不能没有你。”松云却说,“我跟着少爷很妥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白月前次会试并未考中,准备要找个富贵人家的家塾去,一边做先生,一边继续读书备考。
而星儿从前在阮家学过一阵子算账,经此一变,便打算找一家绣坊,去做账房上的学徒,等将来也自己开个小本买卖。
家中万事,的确离不开白嬷嬷。
阮珩也说:“嬷嬷年纪大了,回家去好好休养吧,松云一个被我连累也就罢了,要是连您也跟着受累,我实在过意不去。”
白嬷嬷自然是舍不得,但阮珩和松云都劝她不必跟着吃苦,所以她也只得作罢了,只是尽力打点着二人的行李,将衣物用品都细细备齐,生怕有所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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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遭此大祸,但在这样的时局之下,能保得性命无虞已是大幸,众人都欢欣了好几日,一边从家中的残局中收拾可用的东西,一边接待了几家近亲密友的探问。
三小姐也带着两个避难的妹妹回家来了,老爷深知在此情形之下三女儿和女婿所担的干系,肯帮阮家这一次,实在是情义匪浅,因此深谢了一番。
三小姐虽然自小也是养在太太身边,但关键时候竟没有忘了魏月融和妹妹们,这也让魏月融感念极深。
一家人在一起团聚,虽然不复往日尊荣,但患难与共,却叫人更加亲近。
老爷也遣人到扬州去,好歹给太太也报个平安。
虽然不知她还在不在意这个家,还拿不拿阮家当自己的家,毕竟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而且关键在于,阮珩那日在御前也给他兄长求了情,皇帝已经允准阮珵与穆元陵和离,相信不日即可团聚,这个消息,还是要告诉太太的。
可是,遣去报信的人回来了,却带来了太太的讣闻。
众人惊异。
回来的人说,太太自从知晓了朝廷对穆家的处置,人就不成了。
原本的旨意上说,幽王谋逆,但念在于国屡有宿功,判处终身幽禁,而子侄亲眷一律发配极边,株连之广,恐怕任凭怎样都无法把阮珵给摘出来了。
那时阮家尚在危难,太太自己的亲父兄长,虽然不会对她不管不顾,却死都不愿意再插手阮珵的事,认为此事干系重大,若是强行求情,只怕连江家自己也要招来祸患。
心痛之症,本就有使人猝亡的例证,太太连月以来,伤心焦虑已经疲惫虚弱不堪,眼看救阮珵无望,数夜之间,竟就不堪忧愁而死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老爷虽然对太太的选择寒心不已,但如今人猝然而逝,毕竟是数十年的夫妻,老爷听闻消息之后,还是一个人默默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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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已经入夏,可是地牢之中仍然阴冷异常。
牢中阴暗不知昼夜,穆元陵从睡梦中醒来,看向牢房的另一角。
阮珵在那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不知是刚睡,还是已经睡了许久。
那条毯子是他从狱卒那里换来的。
听说皇帝与北狄交战告捷的时候,阮珵就知道穆家必败,因此做了不少准备。
他将银钱缝在自己的贴身衣物里面,这才躲过搜查,带了一点保命的银子进了牢狱。
这些天在狱中,为了免除打骂羞辱、每天都能吃上洁净的饭食,已经打点给狱卒不少。
那条毯子是用最后几枚铜钱换的。
“就这么几个钱,还想换两条被子?”狱卒那时还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