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牌芋头糕
落日弓若还给秦温吉,便代表朝廷立场的微妙转移,秦善如今居于大公宝座,闻此难免有不臣之心、徒生事端。永王急声道:“陛下。”
秦温吉截然问道:“皇帝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皇帝看向她。
黄参快步下阶,将弓托至秦温吉面前。秦温吉抚摸弓身,手指微微发颤。众目睽睽下,她轻轻呼吸着,将那把大弓持起。
落日弓阔二尺,长五尺,粗细如小儿臂,只端在手里便遮去秦温吉半个个头。皇帝并未给她扳指,她深吸口气,咬牙赤手搭箭引弦。
重重华盖阴影后,秦灼无声攥紧酒杯。
落日弓弓力之巨,寻常男子都难以拉开,更别说温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皇帝冠冕堂皇地以此为诺,实则是对她再度羞辱。
你连你阿耶的弓都拉不开,又怎配持它。
毕竟,机会已经给你了。
***
场上,弓已半开,持弓的手剧烈摇晃,鲜血沿弦滴落。
秦温吉额上数条青筋分明,双目鲜红,两颊剧烈颤抖,强行屏气,不肯漏出一息。
如此勉力僵持一盏茶的功夫,秦温吉到底筋疲力尽,双手再握不住弓。只听吱呀一声哀吟,长箭松脱,落日弓已重重跌在地上,秦温吉后却几步,双臂微微颤抖。
黄参正要拾弓,秦温吉已抢先一步将弓抱起来。
“郡君。”永王开口问,“你要欺君不成。”
秦温吉身形挺直,冷冷睨向永王方向,那目光寒如冰锋、利如箭矢。她嘴唇微动,永王以为她会说“我父兄若在”之类的话,他连应对之语已咬在嘴边,但是她没有。
接下来,秦温吉横臂将弓拿起,重新放在托盘上。这姿势像是赏赐而非奉还。她手指离开弓身前,缓慢、郑重地沉声说道:“我秦温吉言出必行,今日认输。”
***
席间,祝蓬莱看向秦灼,有些诧异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秦灼似乎有些难受,勉强挤出个微笑:“胃痛犯了,老毛病。”
祝蓬莱点头说:“那就不要吃酒了。御酒烈得很。”
秦灼也颔首,手指松开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的苍白尚未消退。
他们低声说话时,黄参已奉皇帝之命,请在场诸位世家子弟一一试弓。不可思议的是,竟无一人能挽至满彀。
皇帝面色有些难看,只沉眉不语。皇后觑其神色,温和笑道:“在场诸公子太过谦让,只怕不肯争胜。”又转头对皇帝道:“妾有一言,不知陛下可否一听。”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梓童直言便是。”
皇后温婉一笑,“我朝少年多英杰,又何须拘于门第。在场儿郎但凡能开此弓,无论出身何处,均能一试。一来是名弓配英雄,二来,也能作抡才之用。”
“梓童所言甚是。”皇帝微微抬手,示意黄参去值守禁卫处,“诸君不必谦逊。”又叫道:“稍等。”
黄参走到皇帝面前,见皇帝从拇指上旋下一物,放在盘中。
正是皇帝常年佩戴的开弓玉戒。
皇帝道:“这算朕新添的彩头。”
宴席边缘,金吾卫一一来试,或有将将满彀者,却总惜一口气。秦灼目光追着那弓,见无数双手将它持起、试弦、挽而难满、再度放下,心里虽紧绷着,到底有些木然。
直到又一双手。
那双手持过刀、缝过衣,也扼过他咽喉、握过他的手。
阮道生戴上玉戒,将弓拿起来。
这一刻,秦灼却看不清自己的念头。
他在隐隐盼望,盼望什么?是望阮道生无法开弓,还是望他一举得胜?自己为什么盼望他胜,至少弓未落在外人手里么?……这人难道不是外人么?
秦灼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却不知是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一颗心。他分神之际,阮道生已引箭在弦,将弓拉开寸许。
接着,他像力有不逮,把弓放回托盘,摘下玉戒,微微摇头。
秦灼多少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些异样的茫然,他又细究不清这心思,不知梳理了多久的头绪,已听人轻轻叫一声:“郎君。”
黄参已将弓托至他面前。华盖下,长乐对他微微颔首。
秦灼垂眼看向那把弓。
恍惚间,还是文公载他马上的那个夏天。文公五指一松,弦声一动,他便闻天边一声唳鸣,雁影从云边直直坠落。
文公含笑道:这是阿翁给阿耶的,早晚一天,阿耶会把它交到你手上。阿耶平日要你勤于骑射,便是在此。若连弓都拉不开,阿灼要拿什么去保护子民、保护你妹妹呢?
……妹妹。
秦灼面色平静,没有拿那只玉戒。他一手握紧弓臂,一手拈起羽箭,缓缓拉动弓弦。
***
秦灼试弓情形,梁史秦书只一笔带过:“夏苗,帝狩于上林,试少年膂力,以落日弓遍问满彀者,俱不能。至公,尚未半弦。”
据此可知,秦灼当时亦是引弓不成,此中虚实,看他两年后轻松挽弓满彀便可见一斑。他与这张弓已经阔别十年,十年前文公音容尚在,十年后已是骨肉离散,朱弓易手。他拿起落日弓时是何心境,恐怕只有秦温吉能感同身受。
当时当日,阮道生隔着半个猎场静静注视他。见他垂首浅笑,任由弓箭托向下一个人。但在此之后,弓弦只沾了两个人的血,鲜红相覆,好似血脉相连。
***
如此巡场过半,竟无一人能拉开落日弓。一些久离沙场的老将或许可以,但皇帝既有言在先,说要试“少年英杰”,便不能出尔反尔。这么半场下来,皇帝脸色已愈发铁青。
朱弓又转到世家末列,正是清河崔氏居坐处。几个旁支子弟畏畏缩缩,甚至连弓都不试,只是告罪称无能。
永王见皇帝十分不豫,便欲转移炮火,故拿崔氏作伐,只说:“清河崔氏好歹也是历代将门,更有一把家传铁弓,弓力之巨不输落日,虽不是人人能开,但也是代代相传。如今子弟竟龟缩至此,连个弓都拉不得了。”
他手柄金盏,突然矛头一转,看向列坐的张彤衷,问:“你说是不是,张相公?”
张彤衷乍被他叫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与发妻和离之后与崔氏相关是能远则远,忙连连应是:“当年崔如忌那竖子本有前程,却与叛逆勾结,将全族上下带累至今。后来勉勉强强有个崔清,还是个女子。王爷所言甚是,时至今日,崔氏再无好儿郎。”
他话音未甫,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谁说崔氏无好郎!”
场上霎时一肃。
众人循声望去,见金吾卫中步出一人。
是个少年人,身材挺拔,眉浓眼亮。一张生面孔,但五官轮廓竟带出些张彤衷的影子。
众目之下,他抱拳跪地,朗声道:“臣金吾卫弩手、武惠伯崔誉外孙张霁,冒犯天颜,愿请一试。”
第176章 三十三 射豹
张霁。
已故镇北大将军崔誉外孙,如今细柳营主帅崔清表弟,也是国子博士张彤衷的儿子。
这名号在京城本该当当作响,但张霁选入金吾卫时,一没改名换姓,二没改头换面,却没有一个人识得他,也没有一个人将他与“这个”张霁对上号。
他已经离去太久了。
三年已足以将一个人的痕迹在世间彻底抹煞,遑论整整十年。
张彤衷望向场中,不由双臂撑案,身体微微前倾。但自始至终,那少年人未向他这边分过一个目光。
御座之上,皇帝见四座哗然,便瞧向皇后。皇后倾身附耳说:“是国子张博士家中十三郎。陛下忘了,张博士与崔夫人和离后,夫人便携子出走。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妾也有所耳闻。”
皇帝颔首笑道:“原来是张卿的儿郎,是叫张霁?”
张彤衷刚要起身回奏,张霁已拱手道:“陛下圣听。臣在外祖家长大,跟外祖母姓。张者,改弦更张;霁者,云销雨霁,正是微臣之名。”
他对张彤衷似乎颇有怨怼,实在有悖父子纲常。但当今之际,绝非追究之时。皇帝便避而不谈,只道:“请张十三郎试弓。”
黄参走上前去,将托盘奉至张霁面前。
张霁没有拿那枚玉戒,也没有赤手。他探手入衣襟,从怀中掏出一枚铁扳指。
勒痕错综,花纹模糊,斑斑锈迹如血迹。
张霁戴上扳指,跨开步子,抬臂对日引弓。
场上肃静,响起一道极轻的吱呀声。
盛夏太阳大,一片茫茫白光中,张霁有节奏地呼吸,将那张朱红大弓缓缓拉开。
他左臂绷直,右臂肌肉鼓动,左膝微屈,将身体与弓弦一并打开。众人屏气凝神,只听天外“嗖”一声风响,隐约划破一声雁唳。再看场上,落日弓弦微颤,弦上已空。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林边观者策马到场中,将一只大雁奉上。
雁背刺一支羽箭,正是张霁引弓所发。
众人尚未回神,皇帝已在高台上立起,拊掌大笑道:“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便将此弓赐予张郎,愿你勤勉武事,勿负朕望!”
张霁脸上既无骄矜,也无惊喜,只依礼叩首谢恩。
此箭一出挽回天家颜面,全场皆是洋洋喜气。独张彤衷脸色发白,全无自豪之意。
这时,张霁突然转头看他,目光冰冷,刺得张彤衷浑身一震。
在那一瞬,他久别重逢的儿子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也是朱衣、持弓、长身而立,甚至也是在上林猎场、风头大盛之时。那个少年人最后出场,在同样的万众瞩目之下,拉满一把家传铁弓。
也是十三郎。戴的也是这枚扳指。
张彤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儿子在看他。
是崔如忌在看他。
他连忙眨眼,再看过去时,张霁已然重新列队,好像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
台下,秦灼放下杯盏。
落日弓落入此人之手,要拿回来恐怕困难。
他似想到什么,远远一望,秦温吉坐处已空无一人。
倘若温吉想要趁狩猎时争弓……
秦灼深吸一口气,还未仔细思量,已听得三声鼓动。
时辰已到,林边大旗竖起,皇帝举觞宣布开场。
虞山铭已上马更衣,向长乐处望过来,长乐也掌着扇对他含笑颔首,一扭头,见秦灼已更换一身大红锦狐嵌箭衣,身负轻弓羽箭,不免奇道:“甘郎也要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