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千晚
贺家老两口什么德行,周淑云不是不知道,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舍不得手里那点东西,全村再找不出比贺家老两口更寒碜人的。
“不是奶奶,这是榆哥儿用螃蟹换来的。小溪和榆哥儿抓了几只螃蟹,康安见了想吃,便用鸡蛋羹和榆哥儿换了一只,榆哥儿说拿来给大家吃。”
山里的螃蟹如何能和鸡蛋羹相比,周淑云脑袋一转,瞬间明白过来,贺康安年纪小分不清好赖,家里老两口又偏心,不肯给溪哥儿吃,这是榆哥儿使的计。
如此一想,周淑云看林榆的目光又多了几分赞赏,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又肯踏踏实实过日子,没见过偷懒耍滑。周淑云活了四十多年,见多了各种人。别的不说,看人眼光毒辣着。
田埂边,林榆往手帕上倒一点茶水润湿,给小溪擦拭身上的泥土,对周淑云眼中的赞许一无所知。
“吃吃吃,大家都吃。家里鸡鸭鹅我们没少出力,该是我们的就是。”周淑云高兴,一人碗里舀了一勺,剩下半碗留给林榆和小溪分。
就连不值钱的螃蟹,一家人都吃的很开心。谁都没意见,蛋羹是林榆换来的,小溪哥儿又是家中最小的娃娃,该他们吃。
孙月华爱吃鸡蛋,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却都写在眼睛里。贺尧山把自己碗里的拨给孙月华:“给你,我不爱吃这个。”
鸡蛋金贵哪有人不爱吃的,孙月华看一眼自家男人,唇畔笑起来,知道丈夫心疼他。就冲着这个,虽然日子苦一点,也不觉得辛劳。总好过那些动辄打骂媳妇的男人,那样的才叫苦日子。
周淑云知道大儿媳妇的懂事,嫁过来从不抱怨,也是怕她这个当娘的愧疚。周淑云把剩下一半碗的鸡蛋羹划开,又添了一勺给孙月华:“多吃些,给咱们大山生个胖娃娃,娘好抱孙子。”
这话叫孙月华红了脸,被婆母一顿打趣,孙月华不好意思。贺尧山也挠挠头,笑起来看媳妇。都是一屋子人,不是外人,说说也没什么。
周淑云今天高兴上了头,嘴上也没把门,接着道:“这下就等大川也……”
说到一半,才想起前几日的事情,周淑云戛然而止,被老两口闹的没了胃口。也怕伤了二儿子的心,道:“你还年轻,也不着急,娘改日再托人给你相看。”
从私心来讲,周淑云对林榆一百个满意,但瞧着两孩子也没看对眼,没什么缘分。她做事讲良心,林榆既然是因为他们家才被绑来的,这事就算他们亏心,不能强按着两个孩子磕头。
贺尧川却没听见周淑云在说什么,而是看着碗里的鸡蛋羹,心里那点烦躁越发明显,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蔓延。并不算讨厌,只是一想起林榆,就不知道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偏偏林榆正好从他身边坐下,衣袖不小心擦过贺尧川的手背,贺尧川仿佛被烫了一下,避之不及闪躲。
林榆对贺尧川的反应无所察觉,他坐下一门心思吃饭,就连司空见惯的白菜也吃的心满意足。
晌午饭后,天空冒起微雨,雨丝飘在山林间,浸润了空气。小草渐渐凝出水珠,山间又漫起雾。小雨不响应干活,庄稼人靠天吃饭,一年四季都停不下来。
林榆主动留下帮忙,拿上锄头在旁边一小块旱田里翻土。泥土湿润,踩进去松软塌陷,林榆举起锄头又落下,将板结的土块抖开。土里藏了几根蚯蚓,裸露时钻动柔软的身体躲进土里,林榆小心翼翼避开。
若是有鱼竿,这些蚯蚓还能拿去钓鱼,但眼下农忙,没有闲暇钓鱼的时候。
小溪哥儿提着竹篮,踉踉跄跄跑过来:“榆哥哥,我帮你捡石头。”
“那你跟在哥哥身后,不要靠近锄头,”林榆想撸溪哥儿的头,手里沾了泥土,他继续挥锄叮嘱。
溪哥儿点点头,踩着林榆的脚印跟在后面。将石子扔在篮子里,篮子满了便戳戳林榆,林榆会意,把石头倒在路边。土里的石头会阻碍作物生长,这片地要育秧苗,一点异物都不能有。
别看地不算大,一片地来回翻两遍,已经过去大半日。林榆喘吁吁坐在田埂上,额间一层微汗,身上也热意滚烫,直至一阵山风吹过,疲惫才缓解一些。他抬头眺望,远方麦田里,不少乡民也在劳作。
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收成好不好,全看这个时候,不敢有一刻停歇。
忙活完,一家人都往回走,斜风微雨也渐渐停下。
还没进院子,便听见贺康安扯嗓子哭个不停,便是邻居都跑出来看热闹。郑彩凤手里捏着一根木棍,拽着贺康安打。
“不醒事的东西,就你嘴馋,一只螃蟹也能哄的你把鸡蛋给别人吃,怎么就生了你这个馋嘴货,上辈子饿死鬼投胎!活该你这辈子烂嘴!”
这话是骂谁的不言而喻,分明是等着林榆回来,才当着面收拾孩子。林榆抱着锄头,没有被骂的自觉,眼中笑意盈盈,倚在门口把“慈母揍子图”当景点看,看完了还不忘火上浇油,“婶子,贺康安自己找我换的呢。”
言罢,贺家院里的哭声更加嘹亮,郑彩凤瞪了林榆一眼,气的没奈何,又不敢和林榆动手,藤条便打在贺康安身上:“哭哭哭,你再哭一句试试看!给老娘滚回去呆着,该打嘴的东西……”
林榆掩嘴偷乐,帮熊孩子达成完整的童年。
笑意未褪,余光里闯入一片墨蓝色衣角。林榆侧首,见贺尧川神色淡淡看着他,随即伸出手,拎鸡崽似的把林榆带回去。
郑彩凤的骂声阻隔在门窗外,贺尧川实在不理解,怎么会有人被骂还这么高兴,不仅不走,还站在门口听。总结半晌后,大约觉得林榆脑袋被一棍子打坏了。不太聪明。
林榆有些懵怔,看见贺尧川复杂的眼神,从疑惑到猜测再到肯定。然后不和他说一句话,掩上门离开。林榆笑容卡在嘴角,坐回自己的小床上发呆。
半晌后,周淑云敲门进来,手里拿了两件衣裳,道:“这是族叔家的孙子君哥儿的衣裳,他和你年纪差不多。虽是穿过的,但还算整洁干净。我瞧你就一件衣裳,你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穿。”
林榆这件衣裳已经穿了四天,脚上的鞋子也是从林家穿过来的。他接过周淑云手里的衣裳,摇摇头:“谢谢阿婶,我不嫌弃。”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周淑云笑道:“等衣裳穿好,出来试鞋样,过几天闲暇时给你做双鞋。对了,你会不会做鞋。”
林榆摇头:“不会,”说完他赶紧道:“我可以学的。”
“别紧张,婶子就是问一嘴。做鞋也不难,学几天就会了。”林榆以后不管落在谁家,学会这些总不会吃亏。
等人走后,林榆抱着衣裳五味杂陈,但仅仅一瞬间,他便很好的收敛起情绪,走过去把门掩上,站在小竹床边换衣裳。
旧衣从肩头褪下,林榆抱着臂膀有些冷,不敢全部脱完,便将外衣搭在床上,小衣挂在腰上。他伸手拿新衣裳,还不等拿在手里,背后的门忽然一下被打开。
传来贺尧川失态的怒吼:“你做什么?!”
贺尧川只看到一眼,遽然转身,胸膛起伏不定。他站在门口,见院子里还有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感觉整个房间都是滚烫的,不敢去想刚才看见的一幕。攥紧的拳头似是生气,脖颈间却一片通红。
林榆呆呆愣住,随即想起,他现在是个哥儿了,和男人是不同的。穿越两个月,适应了生活方式的改变,但还没适应性别上的转变。
他赶紧穿上衣裳,“我、我穿好了……你可以转过来,”林榆声音弱弱,对贺尧川抿唇讪讪一笑。
贺尧川却还是没有转身,站在那里像一山石头,姿态僵硬不知所措。若是林榆在这个时候走过去就能发现,贺尧川从头到尾都是红的,连呼吸都紊乱无序。
但林榆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凑上去的,他的小衣还搭在床上,林榆手疾眼快拿起小衣藏在背后,不叫贺尧川瞧见。
贺尧川一言不发,沉默的背影卡住,随即步伐僵硬走出卧房。
林榆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头发耳朵都耷拉下来,软趴趴躺在床上,看来以后都要时刻记着,自己是个小哥儿,要避开贺尧川了。
天色渐渐暗淡,村庄炊烟袅袅。周淑云坐在院里搓麻,将浸泡在水里的野麻根茎分离,做成麻线能用来捆柴。
抬起头,周淑云看见儿子脸色涨红夺门而出,她不明所以:“做什么去?要吃饭了。”
“劈柴。”
“这时候劈什么柴?天都黑了,明天再弄。”
但贺尧川这次没有听她的话,甚至头也不回离开院子,脚步仓惶加快。
斧头抬起又落下,锋利的刀刃劈开干柴,转眼便堆了半山。贺尧山似乎不知疲惫,劈柴的速度越来越快,试图驱散刚才的无所适从。但越是想忘记,脑海里越浮现起那一幕。
林榆背对着他,露出削瘦浑圆的肩,发丝落在腰间,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大约从前日子过的差,露出的一截腰极细,不堪一握,挂在腰间的是未褪的衣裳。贺尧川不敢再多想,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团火。
劈柴的动作越发快,他想发泄却发泄不出来,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将一团火和气闷在心里,连唇线都绷紧,眉间皱成一条线。
第8章
半晌后,贺尧川回来了。
他推上院里的板车,一言不发往河边去,再回来的时候板车上放了一堆黄泥。
周淑云把饭端上桌,疑惑地道:“大川你做什么?”
“砌墙,”贺尧川后背僵直,说话时头也没抬,只因为林榆就站在周淑云身旁。路过林榆身边时,他似乎停顿一瞬,便再次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那股被抛散的烦躁再次袭来。
林榆捏着碗,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呆呆站在那里,勉强维持的笑容下藏着不安和忐忑,他还没适应做一个小哥儿嘛。
“行了,大川自有主意,别等他咱们先吃,”周淑云招呼一声,拉着林榆坐下吃饭。
做饭时全家人的饭一起做,吃饭时却是分开的,老两口和大房在堂屋吃,他们二房在院子里吃。周淑云气不过,后来一想,不用面对大房和老两口的脸,吃饭都轻松很多。
林榆看着碗里的汤汤水水,再看一眼其他人,同样都是稀的,他碗里的米反而比别人多几颗。林榆的情绪还挂在贺尧川身上,没过脑子问了一句:“阿嫂,做饭时不是加了许多米?”
孙月华看一眼堂屋,小声道:“稠的都在阿奶他们碗里。”
这叫林榆顿时觉得不公平,二房分明才是家里干活最多的,吃的却最少。周淑云拿来一个杂面馒头塞给林榆:“婶子吃不完一个,榆哥儿你还在长身体,该多吃。”
林榆忙摆手:“婶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对你们不公平。”
别说是林榆,就连周淑云也忍了这么多年的气,要不是为了孩子的以后,她早闹开了。也就是忍着,等大川和小溪的婚事有着落才行。
心不在焉啃馒头,林榆看见贺尧川从外面提着水桶回来,倒进黄泥和干草搅拌,随即把黄泥运进去,在他和林榆的床间砌墙,本就狭小的屋子一分为二,显得有些拥挤。
贺尧山和孙月华看向二弟,知道他和林榆对看上眼,周淑云也瞧出来了,只觉得可惜了这么好的儿夫郎。只有年幼的小溪不知事,吃着吃着坐到林榆怀里去了。
“快下来,多大人了还要抱着吃,”周淑云拍打自家哥儿,满心无奈,又不忍责骂。
贺尧山一脸委屈:“娘,您以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那顿棍子打的可不清。”
周淑云没好气笑了:“你个皮猴子,跟溪哥儿能一样吗?小溪才六岁,哪像你,十二岁了,还要娘抱着吃饭。”
委屈不成,还被说出年少糗事,叫贺尧山在媳妇面前顿时失了威风,摸着头也笑起来:“那都以前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吃饭。”
小溪是唯一的哥儿,又年纪最小,周淑云不由自主偏心些。但最偏心,也不过是少打少骂,不至于像老两口那样黑心。
林榆抱着软乎乎的人形小猫,将贺尧川抛之脑后,吃完饭主动帮忙洗碗,洗了碗继续和小溪坐在院里翻花绳,天色渐渐暗淡。
夜里一家人烧水擦洗,林榆也得到一根牙刷。在林家没有刷子,吃完饭就用杨树枝嚼了剔牙,树枝没有牙刷好用,林榆每天都要嚼出一嘴泡。看到手上做工粗糙的牙刷,骤然觉得亲切。
撒点青盐刷干净,又洗完脚。林榆回房里时,墙面已经砌好,还没吹干。中间留了一道门洞,用芦苇帘相隔,看不见彼此的床。
林榆躺在竹椅上,用另一件衣裳当被子,裹着自己睡觉。他听见贺尧川开门的声音,然后躺在床上翻身,再没了动静。
这是到贺家的第二晚,林榆却感觉今天过的很漫长。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最原始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听着夜里的风声,林榆渐渐入睡,半梦半醒冷的发抖,只能裹紧衣裳,“啾啾”打了两声喷嚏。
迷迷糊糊中,身上逐渐暖和,似乎有什么东西盖了过来。林榆没在意继续睡,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
被子十分眼熟,林榆一想,这不就是贺尧川床上的吗?他坐在竹椅上呆呆的,有些发愣,脑袋里都是贺尧川的模样。
片刻后,林榆鬼使神差拿起被子一闻,是皂荚清洗过的干爽气息,很干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林榆心绪一震,赶紧放下被子,耳朵浮现绯红。
林榆叠好被子偷偷走出去,从门缝里探出一颗脑袋,发现院里没有贺尧川,他才长吁一口气。
结果一转头,看见贺尧川正在身侧盯着他,眉间微皱:“你在干什么?”
林榆收回一颗小脑袋走出去,捏捏手指腼腆:“找你。”
话说完,贺尧川却似浑身一震,手不经意攥起,似乎有些恼怒:“找我做什么,你……”
他戛然而止,不知道该说什么,迈腿从林榆身旁离开。林榆小跑两步跟上去,“不是说今日要上山砍柴,我跟你一起,我也没事做。”
贺尧川下意识想远离林榆,想起今天早上娘说过带上林榆,他眉间皱的更紧,始终离林榆三步远,道:“背篓在柴房,自拿就是。”
林榆笑嘻嘻点头:“好,你等我。”
简单洗漱完,林榆乐呵呵拿上背篓跑出来,院子里却没了贺尧川的身影。林榆连忙追上步伐,周淑云和大嫂小溪都在前面。
“榆哥儿快些,拿馒头吃,”孙月华招招手,分出一个杂面馒头给林榆,馒头里夹了咸菜丝,算不上好吃,只是最寻常的一顿,能填饱肚子。
周淑云看在眼里,自打榆哥儿来了,月华不仅话多起来,脸上也总爱笑。就连她,也被林榆带着多说几句话。
贺尧川和溪哥儿走在前面,溪哥儿看见林榆出来,顿时转头奔向林榆:“榆哥哥!”
正要拉着弟弟走的贺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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