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听孤
訾骄拿起筷子,小动物般探上前轻轻嗅闻,“果然很香。”
“你尝尝。”尤照景虽已吃过饭,还是跟着点了一碗,没吃几口就去看訾骄的反应,见他和自己同样喜欢这里的口味,心里比店老板还欢快。
訾骄吃完面,最后夹过几块黄瓜、豆腐便放下筷子,拿出帕子擦干净唇角。娄琤见他吃好,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茶水放至他手边,訾骄正是觉得嘴里发咸的时候,顺势端起水喝了润喉。
两人的举动默契自然,尤照景眼巴巴地看着,不知不觉酿起醋来,开口打破这般氛围,“小骄先前说有事要问我,是何事?”
訾骄抿去唇上的水渍转向他,“我是想问,书院中的学子们平日都有哪些喜欢的香?薄荷的味道更多用来清醒提神,读书时可常用,平日里对大多数文人雅士而言应当不太合适。我之后大抵会做些其他香味的木牌,所以来问问你,寻常时候大家都喜欢用哪些香?”
尤照景仔细回忆着慢慢道:“我曾与同窗们参加过各类雅集,当时闻到的香多数是......”
娄琤的视线凝固在訾骄身上,听着耳边的絮絮声响,忽而自訾骄背后的窗口望见了街对面的一家书店铺子。今天日头好,书铺的掌柜把部分书搬到了外头的长板桌上,既可晒书,也方便和过路人做生意。
訾骄同他说过从前被困俞家时多亏有书看、有笔可写可画,才不至于在阴沉压抑的小院内被困到疯。
他喜欢看书、画画,自己家里却连张纸片子都没有,从最初接他回家到现在,訾骄也不过拿着炭笔往木头牌上画过几幅图样子。
这如何使得?
得给他买书、买画册、买纸笔,叫他待在家里也不必无聊得打瞌睡。娄琤如饮醍醐,倏地双目发亮,抬起手触碰到怀中放着的三两银子,终于晓得该如何用了。
第22章 蝴蝶骨 宽松的衣襟耷拉着露出左边小半扇蝴蝶骨
用过午饭, 三人走出面馆,娄琤忽地握住了訾骄手腕,虽然仍旧隔着衣服料子, 却是握紧了没再松开。对方的手腕纤细小巧, 他轻松地用掌心将之圈起, “对面有书铺,不如买些书带回家去,骄宝平日里可以看。”
訾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街对面, 应道:“也好, 家里头没有纸笔,得买些回去画吴掌柜要的图样。”
“文房四宝我熟悉,我替你选些既不贵又好用的。”眼看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处, 尤照景颇为欢快地领着他们走进店内。
清宁镇书铺内的书册类目不似繁华城镇中的那般齐全时新, 訾骄还能认出好些曾在俞府中读过的书。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 他选了两本题材新异的话本子可当做闲来无事之时的消遣,顺手翻了翻旁边的画册, 拿起一本后却又放了回去。
娄琤留意着他的动作, 垂首问:“这本不好吗?”
訾骄瞥过跟随他们走进铺子的掌柜, 悄声和他嘟囔:“太贵。”
娄琤重新拿起画册,“我给你买。”
訾骄微微仰起头来瞧他一瞬, 笑道:“那好罢,花琤哥的钱我不心疼。”随后再向他靠近些许, 扮出一副严肃的口吻:“但家里的四十两可是我的了, 琤哥不能自己拿去花。”
不要白不要嘛。
娄琤高兴且郑重地承诺:“好,我不花。”
訾骄便顺势将选好的话本子也放进他手中叫他拿着,一身轻松地跟着尤照景去挑纸笔。
笔墨纸砚价格高昂,动辄便是三、五两银子的, 寻常人家属实难以承担。訾骄比较半晌,到底还是选了价钱更低廉些的,但林林总总的合计起来一算,最后还是花去了娄琤今天刚到手的三两银子。
娄琤将所有东西妥善装进包袱里背好,想着这些都是他替訾骄买上的,便觉心满意足。
买完要用的物件后三人一道走去车马行,从里头取回了寄放的驴车。尤照景跟着訾骄直走到城门口,心里依依不舍,巴不得坐上驴车同他回隶南村去。
临上驴车前,訾骄转过身来道:“听芬丫头说过,你要下场今年的乡试。如今已是六月中,秋闱多在八月,再过段日子你便要启程了罢?”
“是,大抵八月初,就要和书院内众位同窗一道去往省城了。”尤照景双目含着期盼地瞧他,“小骄可愿来送我?”
“若有机会,自然要送的。”细弱的风抚过訾骄脸侧的碎发,将他的笑衬出几分温柔意味,“等照景兄过了乡试,我便也是为举人老爷送过行的知己好友了。”
尤照景被他勾得挪不动眼,原本还十足坚定地想着此番定要中举,此时此刻却忽而生出少许踌躇犹豫,假使今年当真过了乡试,便得再度启程前往京城以待第二年的会试,往后就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清宁镇了。
“我......”尤照景张了张口,却未说出完整的话来。
訾骄听他没了下文,亦不做追问,和他道过别后撑着娄琤的胳膊跨上驴车,在木头轮子的吱呀声响中出了城门,渐行渐远。
*
六月中下,天气一日更比一日炎热起来,好在院子里搭了凉棚,訾骄每日坐在棚下或看书或琢磨要交给吴掌柜的画,娄琤就坐在他身旁刻木头,两人都不觉难熬。偶尔来阵风从棚子底下穿过,倒还吹出几分凉爽。
天黑得迟了,訾骄吃过晚饭、洗了澡,从换洗的小房间出来后远处山尖上还挂着半轮残阳,他坐到院中的小凳上,借着金澄澄的光辉擦自己的长发。
他弯腰侧过脑袋,将过长的发丝全数捋到身前,拿了干布巾慢慢地搓。娄琤收拾完小隔间,出来时正瞧见他稍稍弯曲的肩背,宽松的衣襟耷拉着露出左边小半扇蝴蝶骨,余下的虽掩在衣服中,却因为濡湿贴紧的布料依旧能看清其漂亮分明的轮廓。
白润细腻的肌肤沾着几滴水珠,在金红的夕阳下闪烁出微弱的亮,娄琤僵住动作沉默地盯着那半边真如蝶翅般的肩骨,仿佛能嗅到上头幽微的清香,触碰到它——
浑身的血液涌至一处,娄琤猛地顿住,旋即扭头把自己关进了洗澡用的小隔间内,木门因过大的力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哐啷声。
认真擦头发的訾骄停下动作,茫然回头看了眼,“琤哥,门好似坏了。”
里头寂静半晌,传来有些沙哑的回音,“......我明日修。”
晚上,娄琤闭上眼却久久无法入睡,脑海中难以自控地一遍遍浮现出夕阳下见到的沾着水珠的小半片肩背。他自黑暗中睁眼,推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望向床上隐约拢起的轮廓。
万籁俱寂的夜里,他能听到另一个人柔缓悠长的呼吸,很轻很轻地飘进他耳中,再沉而重地落到心底。
娄琤默然起身挪到床榻旁坐下,努力从夜色中辨别出对方的眉目,全神倾注地望着他,仿佛被遗落在外的犬终于跋山涉水寻到主人。
床上人睡得安稳,一直没有动静,娄琤试探着握起訾骄留在薄被外的手,拉到面前,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唇贴到他手腕内侧,留下一个长久的轻吻。
*
在定好与赵行商见面的前一日,訾骄亦对吴掌柜要的画有了大致的构想,他画好初版,用长圆的竹筒子装起,等与赵行商见过面后便可去庭竹坊让吴掌柜瞧瞧。
两人去村长家租驴车时,村长已经颇为习惯,利索地收了铜板把驴车牵给他们。
会面的地方约在吴掌柜推介的一间茶楼内,两人在二楼的窗边坐下没多久,就有个皮肤黄而粗糙、显然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上了楼,左右环顾后向他们走来。
訾骄了然地起身相迎,“可是赵老板?”
“正是。”来人向他们拱手施礼,自报家门:“在下赵千索。”
互相告知过姓名,三人再度落座,很快就着茶水糕点谈起正事。赵千索多年来五湖四海地行商,最是会抓紧时机,以自己的眼光与考量选中货品后便不会轻易放弃,短短两刻钟就与訾骄、娄琤定好了所要木牌的数量和交货时间,签完契约、付下定金,神清气爽地与二人作别。
桌上的茶还未完全凉透,訾骄已然仔细折叠好了收到的第三张契约,放进前段时间娄琤做给他的特制方形荷包里——其中还有庭竹坊与新燕阁的契约。
他将荷包藏入衣服内侧贴身的口袋,拿起桌上的糕点继续吃,这些都是已结过账的,自然不能浪费,边吃边道:“赵老板九月中旬启程,一百六十块牌子......琤哥可赶得出来?”
毕竟他们要做的不仅是赵千索的量,还有两家铺子得每月交货。
娄琤的视线本落在他手上,顺着他的指尖缓慢挪向糕点,又由糕点无自觉地挪到他浅浅粉粉的唇畔,不经思索地回话:“熬一熬的话应当......”
訾骄不由一笑,灵巧地转着瞳眸瞥向他,“琤哥怎么总是只想着独自干活?若能寻个人来分担,岂不更松快些?”
娄琤并未立刻答话,目光凝在他嘴角的微末点心屑上,顺从本能地抬手用指腹抹掉了那点酥松的碎屑。
訾骄短暂地怔愣几息,对方指腹上生了茧,留下的触感异常清晰。他抿了抿被拂过的唇角,直觉近几日娄琤待他的举动好似越发亲密了些。
娄琤此时才算在脑子里转完訾骄说的那句话,对上他的眼神,刹那紧张后维持住面上镇静的表情,一边捻着两指的指尖一边接过他的话,“如今要做的活越来越多,是该雇个人来......得是原本就会做些木工活的,否则要从头教起,反倒更费功夫了。”
訾骄已吃完了手上的糕点,瞄他一眼,不与他计较方才的事,“我们村子里没有其他会木工的人。先去找找吴掌柜罢,清宁镇内他更熟悉些,顺道将画带给他。”
娄琤虽表现得沉稳,衣服底下浑身肌肉却是紧绷得很,生怕方才的动作太过突兀,惹得訾骄讨厌。见他未责备自己,松下气的同时又隐隐生出点欢喜,叫店小二来将桌上还未碰过的糕点都打包好,跟在訾骄背后离开茶楼。
两人马不停蹄地到了庭竹坊,铺子内客人正多,吴掌柜先将他们送进隔间,好半晌后才从外头脱身进来。
“訾骄小弟可是来给我看画的?”吴掌柜擦着额上的薄汗,喘着气坐到桌边,牛饮完杯中茶水。
“是,不过眼下只略微画了个大概,吴掌柜先瞧瞧,若觉得好便据此接着往下画,若觉得不好再改。”訾骄从竹筒中拿出卷好的纸,妥帖地铺到桌上。
这段时日他们与庭竹坊的交往走动逐渐增多,吴掌柜既喜欢訾骄的伶俐聪颖,亦看好娄琤的手艺,诚心与二人结作好友,大手一挥道:“我名纷荣,骄小弟、琤老弟直接唤我荣大哥、吴大哥都行,别生分了。”
说罢将手中茶杯放置旁边,仔细拿起画来。
“好,吴大哥。”骄小弟敞快地应下,藏着笑瞥了下身旁人。
琤老弟:“......好。”
第23章 帮手 寻一个本就会些木工活的
訾骄为周家小少爷准备的并非四张不同的画, 而是一幅完整的图,山野间繁花弥漫、树影婆娑,书册四散在草地上, 画面中央是一个小童盘着腿席地而坐, 低头看向手中书卷, 有两只小雀飞落到他肩上,童子却沉浸于书中毫无所觉。
訾骄将整幅画巧妙地分隔成四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取出时并不觉突兀。
吴纷荣看得连连点头, “极好、极好, 就按这般画,再无不妥的。”他神色轻松带笑,重新卷好画纸。
“木头也已在路上, 等到了我即刻叫人给你们送去。”
“劳吴大哥费心。”訾骄拿回装了画的竹筒, 递给娄琤背着, 另提起一事,“我们方才已经与赵行商见过面, 亦定好了货品数量与交货时间, 还有件事得请吴大哥替我们费心留意一下。”
吴纷荣替自己满上茶水, 抬手示意他们尽可直言。
娄琤便接上话:“如今要做的牌子数量越发多了,虽说抓紧些或许亦赶得上, 但动作急了雕刻上容易出错,且往后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单子, 所以还是得寻个帮手。”
吴纷荣颔首附和, “早该如此了,生意越做越大,底下无人帮衬可怎么行。是让我替你们留意学徒?”
“如果只是普通帮手就不来烦扰吴大哥了,我们想寻一个本就会些木工活的, 好省去从头教起的时间。”訾骄细心说明,缓声道:“不知吴大哥可有人选?此时没有的话也不急,往后遇见了同我们提一声便好。”
“本就会木工的?这我倒是......”吴掌柜摸上自己圆润的下巴,摩挲思索起来,半晌欣喜地朗声笑道:“这我倒真认识一个!”
“当真?”訾骄与娄琤亦显出意料之外的惊喜,本以为得过个十天半月才有消息,未曾料到竟说有就有了。
吴纷荣跟他们细细说来:“有个姓奚的老头,是专给人做大件的木匠,生的儿子不喜木工活,念过些书后去做了账房先生。原本孙子也是要去送去书院念书的,谁晓得那小子跟他爹是两模两样,无论如何都不爱读书,当下正跟着奚老头学做木工呢。”
娄琤稍有疑惑地问道:“他既跟着爷爷学木工,还会愿意跟旁人吗?”
“奚老爷子年纪大了,教起来偶有些力不从心,自家店里的生意也逐渐少了。要真有个好师父能教奚家小子,想必他爷俩会乐意的。”吴纷荣话中十分有信心。
娄琤反倒透出些许犹豫,“师父?......我只是要寻个帮手,并非收徒......”
吴纷荣啪地拍了下他肩膀,“琤老弟,你这般好的雕刻功夫,不找个徒弟传下去岂不浪费?”
娄琤便转向訾骄,表明自己全听他的。作为一家之主的訾骄琢磨片刻,拍板道:“不知奚家爷孙住在何处,时辰还早,我们不如先上门拜访。至于收徒拜师之事,我们与人家尚不相熟,还是先不提的好,倘若真有此缘,往后自然水到渠成。”
“那也罢,听你们的。不必寻到他家,爷俩白日就在铺子里。”吴纷荣整了整衣衫自桌边站起,“铺子离这儿也不远,走,我带你们去。”
三人从雅间鱼贯而出,吴掌柜交代伙计们好好招待客人,出了庭竹坊往路口走去。
他们拐过几个弯走入更清净些的地方,不多时,吴纷荣找到一间不足庭竹坊一半大小的铺面,铺子外头竖着的招牌相当直白,不过字迹有些许模糊:奚家木头铺。
訾骄站在外头小小地探着脑袋向里瞧了眼,日头被前面的房屋遮挡,铺子里显得有些昏暗,各类物件却是摆放得整齐干净,左侧是椅子、板凳,右侧是柜子、花架之类,最里头的墙边按序堆放着木材,有个少年正用刨子削一根木头。
听到门口的动静,少年放下手头的活计过来招待:“几位要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现成的,也可以定做。”
吴纷荣已进到铺子里,和蔼问:“奚家小子,你爷爷在何处?”
少年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将走入自家店里的三个人好奇地左右瞧过几遍,转头喊道:“爷爷,有人找!”
随着声音落地,半人高的柜子后头站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面“哎哎”应声,一面背手走出来。老人的精气神不错,然而到底年纪大了,拄着拐走得并不快。
訾骄他们忙主动迎上去,吴纷荣率先与他搭话:“奚老爷子,是我,外头庭竹坊的掌柜。”
奚老头恍然地拿手指了指他,“吴掌柜,记得记得,今日特意来寻老头我可是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