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听孤
第11章 面具 尖尖的耳朵立在头顶
第二日,尤照景将剩余的五块木牌挂坠都带去了书院,郑庭礼和后桌同窗没料想到竟还有其他图案,一时犯难纠结起来。三人围成一团闹哄哄地讨论时又引起了他人注意,很快便有更多人对尤照景手中的坠子感兴趣,俱都拉扯着他让他再割爱卖给自己一块。
尤照景摆着心疼为难的神色,不出半刻钟就将带来的挂坠卖了个光。他收好钱袋,对其余抢不到薄荷木牌正在惋惜的同窗道:“我那好友两日后会多带些坠子来镇上,到时我们再同去看看。”
没买到挂坠的人纷纷点头应好,今日手快抢到一个的人亦琢磨着要不要再去买个不同图样的好换着用。
尤照景摸了摸袖中沉沉的钱袋,更是盼望着要与訾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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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娄琤独自去镇上,总是带上东西走着就去了,反正他身子健壮,走上一整天也不觉太累。此番訾骄要跟着去,他却不由担心,对方娇娇弱弱的一个人,脚底又软,当初穿了一天宽鞋子就生出水泡来,哪里吃得消从村子大老远走去镇上。
他心里记挂着此事,提前一天久违地去敲了老村长家的门,向他们租借驴车。老村长寻常时候不太与他接触,见他上门借车倒也利落同意,按规矩收了十文钱便让他牵走。
訾骄正在院里喂鸡喂狗,门外由远至近地传来车轱辘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好奇地探头瞧了眼,扶着院门问:“琤哥去借车了?”
“镇上太远了,你走路太累。”娄琤牵着驴停到院外,拿袖子抹掉木板上的灰尘碎屑,“你坐下试试,舒不舒服。”
村长家这辆驴车平日里大多是用来拉东西的,后头本该是“车厢”的部分只装了块木板,四面用窄木条简陋地围了一圈作挡板,唯有前头驾车的地方多搭了块宽长些的板子,勉强可以坐下三个人。
訾骄借助娄琤的手臂跨上驴车,坐到前面那块木板上,他伸直双腿左右晃动身子,感受一番后站起来软声道:“有些硬......”
木板凹凸不平,坐久了定会骨头疼。
他不自觉探手往背后揉一揉。
娄琤怔愣瞬息,再出口的嗓音像被撒了一把粗粝的沙,“明天我拿件厚衣服垫在下面,就软和了。”
“好啊。”訾骄笑着应声,搭住他的手从驴车上跳下。
眼前人身子落下的瞬间激荡出轻微的风,混着丝缕这几日染上的薄荷香气,不刺激不扰人,幽幽地从鼻前晃过。被他碰过的小臂绷起肌肉,娄琤在原地目送对方率先走进院子,才牵着驴紧跟上前。
家里又新来一头大个子,娄二绕着驴示威般的瞎叫唤,訾骄俯身拍拍它脑袋,见它犹不停歇,索性伸手一把握住了它的嘴筒子,假作严肃道:“不许叫。”
大狗发出呜呜的可怜动静,待他一松手,便又摇尾巴追上去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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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有驴车在,这次去镇上便不必如前几次那般起个大早。天光微亮后,娄琤才叫醒訾骄,趁他迷糊地穿衣洗漱时手脚迅速地准备好路上要吃喝的食物跟水,选了自己最厚实的一件衣服折叠起来放到驴车上对方坐的地方。
等訾骄吃完热腾腾的早饭,娄琤已经安排完一切把驴车赶到院子外了。
訾骄锁好院门让娄二待在家里,爬上后面的车板,见只有自己的位置上垫了衣服,伸手将它抖开重新折成更长些的样子,而后坐下对还未上车的人道:“我们一起垫着。”
今天要进城,他特意挖出了那件家里最贵的雪青水纹衫,头上系的也是同一色的发带,明朗得叫人眼前一亮。
娄琤一直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许久才低低应声,坐到前头熟练地赶车。
訾骄背朝前、面朝后,与他坐得相反,饶有兴致地观赏两侧不断掠过的景色,坐得闷了便说说话闲聊。
离开隶南村不久后是一段略显荒凉的路程,被人长久踩踏出的小路有些模糊不清,周围是杂乱的野草。
行至半途会路过一家空空荡荡的茶棚,已无人在里面做事,桌椅板凳亦都搬空,只剩一面残破的绘了“茶”字的幌子,和两顶尚算完好的茅草棚。
离城镇越近,路上越是热闹,三三两两的摊贩就地铺上布做起生意,有卖包子、烧饼、麦芽糖的,还有卖些类似风筝、纸扇小玩意儿的。
訾骄瞧见有个汉子推着的车上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动物表情画得生动可爱,拍了拍娄琤的肩背倚过去轻声撒娇:“琤哥,我想要个面具戴着玩。”
娄琤侧首,对方含带着亮光的眸子就在面前咫尺处,浅浅的鼻息轻飘地扑过来。他顿时忘了赶车的动作,连刚刚听过的话也左耳进右耳出的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只本能地答:“好。”
訾骄选了一张大抵是三花猫的面具,尖尖的耳朵立在头顶,左侧连着眼尾的部分是黑色,右侧则是黄棕。他系好绳子,兴致勃勃地转向娄琤,“好看吗?”
面具覆盖住上半张脸,却并未掩去他多少风姿,反倒愈发凸显出柔软的唇色。娄琤视线克制不住地下移,又强自挪回迎上他目光,喉结明显地滚动过后才出声:“很好看。”
訾骄戴着三花猫面具,颇觉有趣地摇晃脑袋向四周探望。驴车到达城外,一路以来的颠簸感终于消散不少,他抬目仰望,城墙最顶端有“清宁”、“南门”四字。
顺利入了清宁镇,靠近城门的街上行人如织、往来热闹,訾骄掀起面具半盖在额头,既不阻挡视线,也好用作遮阳,旁处瞧来依旧只能瞥见他半个面孔。
他们没有货物,用驴车在镇中人多的地方赶路反而不大方便,娄琤先寻了家车马行暂时寄放驴车,再带訾骄去斐然书院外等人。
书院外头更是好做生意的所在,两侧皆是一溜的饮食摊子,訾骄虽不饿,也还是尝新鲜地要了梅菜烧饼和肉丸子汤。
两人在肉丸汤铺的矮桌旁坐下吃东西,现下书院的午休时间未到,这条街上还算清闲,摊主见有客人穿得文雅大方,打发时间般地闲聊问道:“这位郎君是来求学的?”
訾骄抬头略略解释:“并不求学,只是来等一位朋友。”
摊主此时才看清他半张脸,顿时感叹道:“哎哟,那您真该来我们这书院,这里头有个举人老爷在教书呢。您要是在他底下念过书再去考试,凭您这般的气质样貌,铁板钉钉得拿个探花啊。”
訾骄被他这番夸张话捧得弯眉轻笑,未再多做纠正,“那就借您吉言。”
摊主乐呵呵转身,继续去揉肉丸子。娄琤自坐下后长久沉默,忽而道:“你想念书吗?”
毕竟念书是如今世道下最好的出路,无论何时何地,读书人总能被高看一眼。若能中举,更是一朝翻身,境遇改天换地。如果訾骄真的盼望读书,即便花费再多,娄琤也想帮他。
他暗自下定决心,却见对面人轻快惬意地道:“我又不考科举,能识得字便好了,特意去念书做什么。”
訾骄放下勺子,将半份肉丸汤和梅菜饼都推给对方,软声嘟囔:“我饱了。”他本就不饿,尝过味道后没吃几口便觉肚饱,剩余的只得一股脑交予娄琤。
娄琤亦是十分自然地接过他的吃食,拿起勺子却又张了张口仿佛还欲说些什么。
訾骄双手撑起下巴,语气随意地打断他,“琤哥若是想为我多花些钱,还是买些好吃的好玩的罢。”
娄琤停顿几息,承诺似的认真点头,埋头将留下的汤和饼大口吃了。
书院内的午休钟声响起时,两人用完午饭正站在大门外的路口旁,喧闹的声响自门内逐渐逼近,而后大批学生便咕噜咕噜地涌出来。
出来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色服制,还不待訾骄分辨出其中某张熟悉的人脸,耳边已传来对方的呼唤声。
尤照景几乎是走出书院大门的瞬间就找到了正对面格外亮眼的人,一边唤着名字一边飞快地蹿到他面前,喘不稳气还要道:“你、你这身衣服......很衬你。”
訾骄俏皮骄傲地扬一扬下巴,“毕竟是要来书院外头,不好丢人。”
“怎么会丢人,你——”尤照景话未说完,背后呼啦啦又扑上来十数学生,七嘴八舌地要找卖薄荷挂坠的人。
郑庭礼余光瞥到站在尤照景身前好奇看过来的人,立时收起胡闹的样子挺直背站好,换了个风度翩翩的姿态和声音,“这位是?”
尤照景被扑得踉跄几下站稳,慢半拍地为彼此介绍:“这位便是我做出薄荷挂坠的好友,这些是我的同窗,他们都想买牌子。”
同窗们都显得有些意外,郑庭礼抱拳稍稍作了个揖道:“我原以为这木牌是哪位木匠琢磨出来的,却不料是如公子般俊逸清丽的人物。”反省须臾后,又道:“也难怪,就得是兄台这般的人才会有如此巧妙的心思。”
“也并非我一人之功,我不过是空有个法子,再画一画、写写字而已,木头都是家里人刻的。”訾骄返身从娄琤背上卸下装着木牌的包袱,明朗笑道:“今日亦带了好些过来,诸位可选一选自己喜欢的。”
第12章 庭竹坊 果然有缘分
每块木牌上都根据所画之物串了不同颜色的穗子,为了防止路上穗子打结和香味飘散,訾骄还用油纸将牌子都一个个妥帖地包了起来,外头依照不同图样做上简单的记号。
学生们先前已在尤照景手上见过木牌上的四幅画分别是什么样,此时挑选起来也方便许多,闹闹哄哄地各自拿上喜欢的图案,直道訾骄心思巧妙。
他们一堆人围在书院大门外,没多久便吸引得越来越多人聚拢过来。外班的学子们有好些本就向往内班,素日里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也常会选内班学子爱用的那些,眼下看到这么个略有新奇的香木挂坠,又听说可提神醒脑,立时跟着挤到訾骄面前说要买。
然而包袱中的牌子已被抢购一空,訾骄只得与他们约定下次,“大概半月后能再赶制一批出来,到时我还在书院外等,大家若喜欢的话那时再来买可好?”
众人虽遗憾,却也料想得到这类带香味的木牌制作不易,不得不等下次再买,散开前纷纷与訾骄打招呼,叫他半月后可定要过来。
待学生们散得差不多了,在旁等候许久的尤照景将这两天自己帮忙卖木牌得来的钱给他,欢喜道:“你和娄兄难得过来一趟,我带你们去用午饭。”
訾骄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钱袋,在脑海中稍稍算了下时辰,“书院中午空出的时间不长,方才已经耽搁得久了会,你用过午饭还得休息。还是不麻烦你的好,免得下午念书昏沉。”
不待对方二度热情开口,訾骄接着笑道:“往后进镇子的时日还多,不急的。哪日遇上你休沐,我们再好好坐下来吃茶。”
尤照景便再说不出什么,且因为有了“坐下来吃茶”的约定,心内反倒怀揣起期待和愉悦,与他道别后五步两回头地找同窗去吃饭了。
訾骄和娄琤离开书院所在的那条街,寻了个僻静些的地方清点今日得来的银钱。
做木牌需要蒸煮薄荷油,还得刻画刻字外加打磨,即便他们用的是寻常易得的薄荷与普通的木头,但制作仍旧算是繁琐。訾骄细细算过一番,定下的价格是四十文,不算便宜,却更不至于高昂到令人下不了手尝试,何况能去书院求学念书的大部分人家中应当还属宽裕。
刨去送予尤照景的一块,统共卖出二十三块,收入九百二十文,近一两银子。訾骄嫌累地将两个沉重的钱袋子放到娄琤手中,心满意足地伸一个懒腰,仰起脖颈颇含几分骄气道:“还不错,是不是?”
娄琤几不可察地弹动了一下指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去摸一摸对方的后颈下巴,他就会舒服地呼噜。
“骄宝......”两个字隐蔽地含在喉中,并没有挣脱出声,他知道自己还不足以这般亲密地唤他。娄琤攥紧钱袋,最后应道:“很厉害。我从前猎到兔子,皮毛也不过卖百来文。”
况且有时连续两三日上山亦猎不到什么东西,若不小心损伤了皮毛的完整,更是换不到好价钱。
訾骄承下他的夸赞,从袖袋内掏出最后四块图样齐全的木牌,翻来覆去地瞧上一会儿,轻缓道:“如果往后能把香料和木头都换成更珍贵些的,价钱便还能再高,用惯了稀罕物件的富贵人家反倒会更喜欢。”
“琤哥晓得世上最贵的木头价值几何吗?”
娄琤对于木头是有几分了解的,顺着他的话略略思索,神情顿生惊诧。
訾骄却放松地勾起唇角,扭过话头道:“不过如今并非奢想那些金贵之物的时候,我们只要想办法能将挂坠多卖些出去便行了。”
安于足下,才是最要紧的。
娄琤无条件听他的话,又带点疑惑地问:“这四块为什么刚才不卖呢?”
“它们有另外的用处。若要长久地做买卖,总不能次次都来书院门口等着,书院内的学子不算多,他们也总有不愿买的那一天。”訾骄收起最后四件挂坠,纵使有半副面具遮挡,双目内依旧挟着细碎的光亮,“琤哥带我去热闹些的街上逛罢,我想去瞧瞧成衣店、首饰店之类的。”
娄琤用空包袱皮裹好钱袋,贴身挂在胸口,“好。”
现下用午饭的时辰,街上人来人往,两侧林立的店铺内飘出各种菜食的香味,雾霭般笼罩住每个过路客,吆喝声不绝于耳。訾骄先前已吃得饱了,闻着咸鲜的香味倒不觉嘴馋,他们路过这条满是饭馆茶楼的街,特意走到另一侧此刻尤显清净的路上。
身上沾染了些许饭菜的油香,訾骄暂时停下步子甩甩袖摆散去些味道,又喝了几口娄琤递来的水。
正捧着水囊时,旁边店铺内忽有人与他搭话,“小郎君可要看看衣服?”
两人循声扭头,铺子内的掌柜顿时一乐,拱手道:“原来是娄兄弟,真是缘分。”
“吴掌柜。”娄琤同他问候过,与身边人道:“我上次便是在这家店买的衣服。”
訾骄抬眸扫过店门上头挂着的招牌,眉尖轻动,顺势应掌柜的邀走进店里,“掌柜家的衣袍清雅别致,我穿着亦很喜欢。”
“是了,我这儿的衣裳都是从外头寻来的新样式,又取的好料子,不仅看着好,穿上也是舒服的。”吴掌柜笑呵呵地领着两人进屋,圆润的脸上很是祥和,“我方才见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衫是从我这出去的,所以才冒昧来搭一搭话。这雪青水纹衫在墙上挂着的时候只显素雅,穿在小郎君身上却更添醒目,不是衣衬人,而是人衬衣了。”
“吴掌柜过奖。”訾骄在店内环顾一圈,端详过柜台上摆放的玉佩、香囊等物,开门见山地道:“不过我们此次来并非要买衣裳——吴掌柜店内的配饰样式齐全,想必是花了心思从各处得来的。我同琤哥在家自己琢磨了一套木头挂坠出来,不知吴掌柜可否愿意瞧一瞧?”
吴掌柜的手抚在自己肚皮上凝滞片晌,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个来回,哈哈地笑出声:“上次娄兄弟买衣服前就先卖了我两张兔子皮,今日小郎君又要与我谈生意,怪道是一家人,做事也如此相像。”
他只当二人是兄弟亲戚,却不知自己话中的三个字正巧戳中娄琤,引得后者将此三字放在心底,频频望向身旁人。
訾骄未有所觉,柔软笑道:“说起来,我们所制的木牌与吴掌柜的店也算有层缘分在呢。”
左右此时无旁人进来店里,吴掌柜爽快应承道:“小郎君既如此说,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了。”
訾骄重新拿出一整套的木牌放至台面上,吴掌柜低下脑袋去瞧,闻到薄荷香气时忍不住鼻尖耸动,暗道巧妙,伸手拿起两块来前前后后地细看。
他翻至背面,恍然大悟地朗笑起来,“果然有缘分,我庭竹坊的名字也是从这首诗上取的。”
竹子木牌背面的那一句,正是《庭竹》诗里的。
“可不就巧。”訾骄上前半步,与吴掌柜面对面站在柜台的内外两侧,“这套牌子上的画虽说不似寻常挂坠上的那般繁复,但的确是外头没有的,薄荷香亦很凉爽,闻过便觉清醒。我们今日带了二十多块牌子去书院外,学子们都甚为喜欢,这是我提前收起来的最后一套。”
吴掌柜颔首,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答应,“你们既能自己将之卖出去,又何必找别人合作?中间多拐一道弯,你们可能就得少赚几个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