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飞陇山去
饶是姚伏进门来一直应付得当,此时也不由得瞳孔一缩。
€€€€这是他以前在惠王府时的物事。
逃命时顾不得拿,丢在自己房里,想是后来抄家时都叫人揽进宫里去了。
既然在宫里,那就是皇帝的东西;
即使再拿出来赏给他,他也是绝不敢说什么“怎么拿我的东西来送我”之类的话。
相反,皇帝拿这样东西给他看,正是为了告诉他:
你的旧事都被查的清清楚楚,可老实些吧。
姚伏沉了下眼睛。到如今,只看圣人要如何说了。
“这是三哥从前送我的。”
……三哥?这可不是该给一个意图谋反之人的称呼。
帝师主持着追封了亲王,但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真听到皇帝这么亲热地叫上一句,反倒吓人。
“听说姚先生擅琵琶,如今正好为它择一个新主儿,才算是不使宝物蒙尘。”
姚伏一向思虑缜密,这种时候更是不得不将心思转的飞快。
不说“物归原主”,也不提他与惠王府的关系€€€€知道却不提,那就是暗示他不介怀旧事,也不会因此猜疑于他。
突然显出与姜十佩的兄友弟恭这件事,则更加难以揣测。
当年事情惊险,帝师拼着重伤才刺死惠王;无论君臣情义如何,总归是下了新帝的面子。
再加上念及这人目无法纪,违抗先帝的遗诏要抢位子,当今圣上对他的态度就更不可能好。
绕来绕去,竟找不出这一句“三哥”的原因。
“草民蒙恩感戴,必当竭力尽忠。”
刚站起来不好再跪下,姚伏也就深鞠一躬谢恩。
宫人待要将琵琶先撤到一旁去,姚伏却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其抬起来,抱进手里。
看样子,倒是对皇帝刚赐下的恩赏有十成十的珍爱。
“姚先生隐于市井却有国士之风,此时挺身而出,为的是天家和万姓,朕也是十分钦佩。”
姚伏手上一僵。不惟是受宠若惊,还有些在这句话上看见了些眼熟影子的原因。
他那好师兄也是如此,说话一客气起来,就没有好事等他了。
“若先生还有些其他需求,尽可以此时提出,不必相瞒。”
试探他。
这师生二人不信他毫无目的,又或是信了也想用利益将他拉拢得更紧,所以竟直接问他想要什么。
姚伏自问并无二心,但……
确实有些事情……太危险了,此时能交付么?
安芰贴在皇帝旁边,声音小,却能让他听的清清楚楚:
“近来朝务繁重。陛下见过了姚先生,不妨早些回披香苑歇着吧?”
意思就是,错过了这一着,往后再要求谁,也难见天颜一面,提出许多请求了。
有机会可要珍惜啊。
姚伏当即跪下,双膝触地,敲出结结实实的声音。
诚意先到。
他虽抱着琵琶,却不影响俯身叩头。
“草民僭越无状,冒请陛下,想查看奉德十六年的白日起居注。”
单凭腰腹的力量,他竟稳稳当当起身。
“……及奉德十五年来,北境的换防记录。”
第74章
却说姜孚解了朝衣回来, 披香苑正热闹着。
几个人围坐一圈儿,磕着瓜子,嘻嘻哈哈聊着, 都听一个人说话。
坐正中的那人容貌€€丽,唇红齿白, 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说话时眼波流转, 咬字又慢, 十分柔情。
大约是正说到关键处,其余几人都聚精会神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肯错过。
还是宁蕖先与安芰对了个眼神, 咳了几声,众人才恍然起身,见过皇帝。
姜孚近前将老师扶回座位,也在旁边坐下:
“可是殷卿讲了什么趣事?看老师听得好生认真。”
沈厌卿招呼着另几个人也回来坐下,抓了把瓜子塞进学生手里。
又转身, 朝殷楣笑道:
“殷探花,正巧陛下来了;”
“你行行好,从头给陛下说一遍,怎么样?”
风采青也搭话:
“是啊振声,谁没听过你讲故事,那才是亏了呢!”
讲故事那人笑得矜持,虽当着圣人面,却也仍是大大方方的:
“帝师和松筠如此说, 我是不敢不讲的了!”
“只是委屈了你们, 又要听我胡扯闲扯€€€€”
白蓉镜素来严肃, 此时也眉眼松快了许多,点了点头认真道:
“只要是振声讲, 听几次也不会烦。”
……
殷楣的父亲是老来子,与父辈年龄差了许多;
因此到了殷楣出生前,祖父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
老爷子没别的心愿,只想见着孙子降生;知道了自家香火没断,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自殷楣母亲怀孕,就总有各种各样的神医上门,验验探探,只为了知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连夫人吃了几口热的几口凉的、几口酸的几口辣的、走路先迈左脚右脚,都要一丝不苟记下,计较来计较去。
殷楣母亲被闹得烦心欲死,奈何殷楣父亲是个大大的孝子,无论如何不愿忤逆一点父亲的意思,只叫她多顺从。
如此荒唐事持续几月,终于一日,一位神医断定:
唉!只怕这胎是女呀!
殷父顿时慌乱,不知如何是好。瞒又未能瞒全,到底叫殷老爷子知道了。
老爷子气得没了半条命,险些一口气没撑住便跨到地下去了。
待到悠悠转醒,一句话也不说,只流眼泪。
殷楣父亲孝顺,岂能见父亲如此伤心?
一急之下,险些也病了,成日说些糊涂话,要让夫人堕胎,及早再怀一个男孩。
又夜夜往其他小妾房里转悠,再托媒人寻新欢,总之十分努力。
殷楣母亲气得郁结,分了房睡,床头放一把解肉刀,扬言:
要是谁敢害她或是她的孩子,定要叫那人把这把刀整个儿吞下去!
家里闹成这样,媒人寻不来新的年轻姑娘,却寻来一位奇人。
此人须发皆白,留着长长胡子,手上撑一杆“悬壶济世心想事成”的破烂旗子;
暗地里见了殷楣父亲,鬼鬼祟祟掏出一张方子,说自己是某某洞某某真人座下弟子,下山历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办法能叫女胎变男。
都说病急乱投医,殷楣父亲急昏了头,还真相信了此人;
供奉许多金银珠宝,找来许多奇材山珍,唯唯诺诺听着这位奇人的。
待到药汤熬好,只说是安胎药,送到殷楣母亲房里。
殷楣母亲先是探听过,知道夫君没了要她堕胎的念头;
又看了方子,看了实际的药材,没见到什么阴毒的东西;
最后实在拗不过,只好以退为进喝下,权当是补身子。
这位奇人又被引荐到殷老爷子面前,扯天谈地的说了一堆:
譬如,既然是女胎转男,那孩子也许会先天不足些;
行为举止或会有些阴柔之处,身体、脸上也会显出来些……
总之假假真真,云里雾里,忽悠的殷家父子更加笃信,几乎将这位先生奉为仙人,一日磕几个响头。
殷家本来殷实,却在这一个孩子身上押了大半家财;
到殷楣出生时,家中已显出了些败落的光景。
但殷老爷子一见殷楣果然是个男孩,顿时大喜过望:
家财散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有这样一个孙儿,定然能重振殷家!
因此为孙儿起名为“楣”,到了二十岁,又给了一个“振声”的字,以示对其光耀门楣的无限期望。
€€€€说是二十岁赐字,也就不得不提:
老爷子虽瘫了不能动弹,说话也困难,却还病病歪歪撑了个高寿,崇礼二年底才去世。
殷楣的祖父和父亲都高兴了,殷楣却自出生就在苦恼中。
他母亲得知真相,气殷父愚昧无救,与其彻底闹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