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骨髓里都似乎流淌着冰,裴怀钧俯身,拾起床边的东华剑时,清正的剑似乎还以为是敌人,应激地灼烧主人的掌心。
裴怀钧握住剑柄,长剑嗡鸣,感受到来自仙人的气息,才渐渐平息。
“走罢。”他笑着,与鬼王共同走向地宫深处的那道门。
*
幽冥是死者的世界,鬼怪的乐园。
生者能够去往的,顶多是当年位处阴阳交界之处的冥楼。
裴怀钧当年顶多选择“补天裂”,弥补两界裂缝,暂时延缓幽冥侵蚀的速度,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唯有如此,作为鬼王的衣绛雪附在裴怀钧身上,让仙人也成为鬼,才能将他带到门后。
进入那道地宫里的门扉之后,就是来到幽冥的地界。
天外的侵蚀下,幽冥暴动许久,早就没有秩序可言。若是此行无法重建秩序,让衣绛雪以鬼王的身份重归幽冥。
人间恐怕就没救了。
“绛雪,你看。”裴怀钧抬手遥遥一指。
冥楼若隐若现,就在不远处的鬼雾中。
那是衣绛雪的鬼蜮,与幽冥联通着,正是阴阳交界地的位置。
有鬼王的鬼蜮把守,来自幽冥的鬼进入人间之前,会先进入衣绛雪的地盘。而没有衣绛雪的许可,他鬼蜮中的鬼也无法离开。
这条路算是守住了。
跋涉幽冥,黄泉水没过膝盖。裴怀钧膝下的腿几乎没有知觉。倘若是人被黄泉浸泡,刚刚踏入时就会被同化为鬼。
他用剑拨开水草,挑起一看,却都是潮湿的鬼发。
裴怀钧轻轻蹙眉,这还杀不死他,只是会影响前行的速度,“水鬼。”
“走开!”衣绛雪的头搁在仙人的肩上,只垂下一条苍白的手臂,攥住从黄泉水中陡然伸出的鬼手,无情捏碎。
“你们,不许动他!”红衣鬼王眼睛冷森森,看着水底。
水下是无数蛰伏的亡灵,正在试图缠绕仙人的脚踝,将他拖入水中,成为水鬼的一员。
不过仙人的身上寄宿鬼王,有着天然的震慑。只有少数鬼胆敢冒险攻击,弱小一些的都无法近身,只能想方设法拖慢他们前行的速度。
衣绛雪滑出他的袖摆,绣口一吐,漫天的鬼火照亮黄泉。
一道道鬼藤蔓延着,交错编织,形成一条小小的船。
“前面太深了,坐船走。”衣绛雪说。
裴怀钧踏上鬼藤编织的小船,盘膝坐下,将剑搁置在一侧。
想要在幽冥自如行动,要么鬼王寄宿在他身上,混淆仙灵之气;要么就隔段时间就渡给他一口鬼气,让他与鬼看上去一般无二。
衣绛雪也轻盈地落在他身侧,跪坐着,将一口鬼气渡给他:“怀钧,你身上有我的鬼气,暂时不会被发现。”
对道侣来说,渡气也是吻。
他们好似忘了还身在黄泉上,唇畔交叠时,天火雷动,竟一瞬不知天地为何物。
连生死都忘却,魂颠梦倒,癫狂,癫狂。
偶尔经过的枯黄芦苇,也无法遮蔽漫长的吻。哪怕这个吻含着鬼气,带着毒与瘾。
裴怀钧半醒半醉,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鬼气化作真正的厉鬼。
可他连死都无所谓,又何妨成鬼。
青衫落拓,以剑为枕,仙人更是笑着把死去的道侣接纳在怀中,唇畔流连,与鬼跌坠入爱的温床。
水鬼纷纷探出头,隔着些许距离,幽幽地看着他们。远远看去,是骷髅头里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
第99章 白骨歌
水流动荡, 船摇晃了些,也算是个横渡黄泉的手段。
鬼没有体重。衣绛雪拢袖,双手垂放膝上。
红衣轻盈无褶, 阴风吹起,好似绚烂绽放在船头的优昙花。
他临水, 观照黄泉,似乎在辨明方向。
“继续往前。”
小舟晃晃悠悠, 在浑浊漩涡里颠簸。苇草拂过雪白面孔。衣绛雪眨眼, 幽冥太阴, 他的面上湿冷,也似浸了水。
风中有鬼哭, 凄凄惨惨。
他问:“前面越来越黑,怀钧,你看的清吗?”
幽冥是亡者的世界, 生人在此应该如入黑暗寂静, 什么也看不见。
裴怀钧停住,转过脸来,漆黑失焦的瞳孔一收, 视线在他身上漾开,道:“不用法术照明,不太清楚。”
“嗯,怀钧看不见,我帮你想想办法。”
衣绛雪点头,捻起鬼火,像是抽出一根灯芯。
小舟穿过苇草丛时,衣绛雪从垂落芦苇穗上捉下闪烁的鬼火,随手捏成莲灯, 放置黄泉中,随波逐流。
鬼火入泉,化作一盏盏粉的、白的、红的莲台,照出河底无数透明扭曲的面容。
挤挤挨挨,鬼怪从舟边水下一晃而过。
裴怀钧撑船篙,也像执剑,向川流中沉浮的水鬼一杆子敲下去。
不多时,就浮起来一大片。
苍白,浮肿,死不瞑目。
有些时间太久,腐蚀了表面皮肉,余下黑洞洞的骷髅头。
黑暗如渊,它们在浑浊的黄泉里沉浮,惊悚可怖。
仙人的腕骨苍劲如松,低首,看向黄泉中漂浮的鬼火莲灯,顿觉浪漫,莞尔道:“好看。”
衣绛雪也低头瞅去,他托着腮,看见鬼火照出阴沉沉白惨惨的水鬼,迷茫:“好看?”
裴怀钧没看水鬼,又抬起眸,视线落在他身上,“绛雪好看。”
书生真坏啊,随时随地撩鬼!
“也就一般啦。”衣衣大王谦虚着。
他微扬下颌,正了正坐在船头的姿态,不自觉地更矜持了些。
作为隔绝生与死的天堑,渡过黄泉本就是一道坎。
若是连对岸都到不了,只能被压在幽冥最外层,徘徊不见天日。
困在黄泉水里的鬼怪,多半都在邪祟或者幽浮以下,堕落许久,早就无药可救,不值得浪费时间。
这一道关,还拦不住他们一仙一鬼。
幽冥没有日夜之分。
裴怀钧燃香,计算时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在船底写上“正”字的一笔。
小衣是个迷路鬼。
但出奇的,在踏上黄泉之后,他就没有说过不认路。或许这是作为鬼王的特权。
在裴怀钧写到第十二笔的时候,衣绛雪看见了彼岸。
这里有个陈旧废弃的码头,爬满鬼手印,大概都是些大浪淘沙下,无法上岸的鬼留下的。
不远处,岸上有个石碑,镌刻着“枉死渡”三字,又像是爪印。
舟楫停泊,衣绛雪坐在晃悠的船头,抬手遮住眼帘,眺望时,竟看见了一整片迷雾笼罩的森林。
裴怀钧随手将舟船系住,踏上满是白沙的滩涂。
“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着?”衣绛雪冥思苦想,“好像很眼熟。”
仙人青袍大袖,剑悬在他的腰间,气质疏阔。他跟上鬼王飘动的轨迹,疾步向前:“白骨森林。”
“白骨森林?”
裴怀钧颔首,回答:“传闻中,渡过幽冥最外层的黄泉,根据生前的罪行或是死法,可能会抵达十二渡口,枉死渡就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他一停,缄默了。
“我生前枉死吗?”衣绛雪先是询问。
继而点头,算是认可:“想来我是经常枉死的,不但阳寿有点短,还老和鬼打交道,时不时出点意外,未尽阳寿就死了……”
衣绛雪做人的时候,无法真正越过黄泉,去往幽冥的核心区域。
就算从去过幽冥的大鬼口中得知部分情报与地形,也都是零散的,也难以拼出全貌。
“幽冥已经被侵蚀,可能与记载大有出入。”裴怀钧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免因此烈风齿冷。
大抵是小衣渡他的鬼气有些散了,幽冥又对仙人产生排斥感。
裴怀钧:“说到底,人族这边关于幽冥的记载本就极少,我读过的,绝大多数都来源于绛雪搜集陈列在冥楼的典藏。”
他迟疑:“谁也不知道,在天裂后,幽冥变成了什么样子,才使得鬼怪倾入人间,两界彻底失衡……”
有理性、能思考,且真正去过幽冥深处的鬼本就极少。
即使有,这样的鬼也未必有动力留下文字记载。
裴怀钧读过的这本,还是当年关押在冥楼底部的“鬼师”在狱中无聊,写下的见闻录。
厉鬼吞噬掉所有同类就能成为“鬼王”,拥有掌控幽冥的资格。一旦有机遇成为厉鬼,这就会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常识”。
这条路径,“鬼师”昔年在手札中也提到过,似是为了引诱时任冥楼楼主衣绛雪。
鬼师的狡猾之处在于,他给出了路径作诱饵,但关于如何掌控幽冥,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总之,先进去看看。”衣绛雪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