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当年的衣绛雪就知道,自己终将化鬼,就算为救世放弃往生成佛,却也不能被提及。
人如何能拜鬼呢?他当然不介意将名声让给裴怀钧,让他成为享誉天下的“东君”。
可他执着的仙人道侣,却定下了东君庙的规则:每逢向东君祈愿时,信徒必定要夸赞他的道侣,祝他们万万年好合。
他用这样偷天换日的手段,将气运分出一半养鬼,直到某日他归来。
此时的东君像,虽然木胎泥塑彩绘有些许褪色,但是邪佛被压制到神像右臂中,似乎打算逃逸。
裴怀钧莞尔:“小衣,把右臂吃了。”
衣绛雪化作鬼雾,啊呜一口,将那邪佛囫囵吞了进去。
“嗝儿……好难吃,好腥。”衣绛雪皱起了脸,“像是抱着活章鱼生啃……”
就算加椒盐,生章鱼也很难吃啊,加错调料了,应该沾酱油的!
很快,衣绛雪从鬼雾里拖出一根完整的章鱼须,还在抽搐着,感觉在求救;他忙塞回去,又掏出一个残缺的邪佛脑袋,他心虚地往回塞。
“拿错了,拿错了。”衣绛雪摸来摸去,从鬼雾里取出裴怀钧的身体,问着还在东君像里的元神。“怀钧,你好了吗?”
裴怀钧的元神在逐个消灭漏网的邪佛寺,没有及时回答他。
等到把污染源头吞了,衣绛雪才发现,这里除却东君像是真的,用来布陷阱,其他都和别的庙没区别。
他探出头,看了看庙宇外面,果然发现对面有一座近在咫尺的佛塔。“上面是什么?”
佛塔顶层散发着浓郁的黑气,外围遍布禁制,上面绘着梵文,与当时在鬼城看到的差不多。
衣绛雪轻盈地坐在东君像上,他神游时,看见几乎大半个无间狱的庙宇都灭了干净。
他点点头,认可道侣的效率:“好有经验,怀钧成片成片的端掉这些庙,祂们这些年的经营就都白费了。”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庙吞噬的无数鬼怪,是源源不断的养料。只要把庙毁了,就将其势力毁去大半,余下的威胁就更小了。
裴怀钧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君像中脱身,回到身体里。他似乎有些用力过猛,面露病态,轻咳一声,“大概是黑舍利。”
“也是第二块本源。”
“是我的东西。”衣绛雪点头,顺势向着对面飞去,“我去吃一口,等会回来。”
可下一秒,他就撞在了那透明闪着梵音的结界上,揉了揉脑袋,“奇怪?”
裴怀钧又咳嗽几声,“小衣,那里的空间不对。”
衣绛雪:“什么?”
裴怀钧的神情颇为忧悒,淡淡说:“传闻中,无间狱之上,贯通‘离恨天’。此地本该是在无间狱剥除离恨,遁入其中。”
“若是生前爱恨皆浓烈,无法剥离,进去时多半会生出心魔,难以脱逃,九死一生……”
裴怀钧看向他,手中红线盈盈,温声道:“我们若是同时进去,多半你死我活,小衣,去吗?”
衣绛雪:“去。”
第110章 正文完
佛塔巍巍, 混沌流转。唯有塔顶,一颗泛着漆黑流光的舍利子镇在离恨天上。
衣绛雪随手点起鬼火,不同颜色的鬼气渐次在指尖燃起, 代表他曾吞噬的厉鬼。
暗黄、靛蓝、苍白、漆黑,混沌……
待到属于鬼师那一簇混沌点燃时, 衣绛雪看见蝴蝶的纹路在火焰内部流转。
他忽然明白庄周梦的来历,举起爪上火, 示意:“怀钧, 你看!”
鬼师在人间的活跃时间, 远远在天裂之前。天外的侵蚀早就开始了,只是人间无法判断而已。至于鬼师深信不疑的“庄周梦”计划, 或许也是来自天外的种子。
四鬼拍门无疑是序幕,打崩人间还有抵抗能力的修士组织,比如幽冥司。若是他们死了, 沦陷就是迟早的事。
衣绛雪喃喃:“我就说, 鬼师这么神神叨叨的家伙,非认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我打开了他的脑子, 全都是蝴蝶的虫卵,有些还想孵化出来呢,我怕梦蝶造成危害,只好一把火点了。”
鬼师的鬼术是精神系。虽然早就把他杀死,但时至今日,衣绛雪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摆脱其中影响。
衣绛雪摇摇头,不去思考,转而雀跃,“怀钧, 用他的头盖骨点火还蛮好看的,像烟花。”这样惊悚瘟腥的审美,果然又是鬼里鬼气了。
裴怀钧也很习惯,笑着摸摸他的发旋:“所以,不能让其他厉鬼当鬼王,只有小衣有这个才能。”
“若是教这家伙做鬼王,人间会彻底坏掉的!”
衣绛雪挺了挺胸膛,又找到了自己当鬼王的必要性,还怪骄傲的,“只有我是聪明鬼,还坚定站在你这边,不会被忽悠。”顺势合理地无视了先前杀上东帝山时,对道侣“掏心掏肺”的操作。
他站在人族这边,却独独称呼为“站在你这边”。
从过去开始,衣绛雪就下意识地在保护他们一起走过的世界。或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是他慢慢看见了光明与希望,才会甘于行走黑暗。
他既不同意鬼师的主张,让鬼怪占领人间,人族的意识在梦境里永生;亦不想看见红月取代太阳,生灵灭绝,鬼怪肆虐,人间陷入寒冷永夜。
衣绛雪记得,他和裴怀钧曾经结伴走过的人间,有阳光明媚,月色皎洁;有昼夜更替,四季轮转;亦有花开花谢,江山枯荣。
他曾用赤诚与欢欣的目光注视过这一切,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职责的分量,也对周而复始的轮回有了微妙的期待。
爱一个人,所以才爱一座城。
他曾恋过一个人,于是而今他也恋人间。
裴怀钧凝视着他明媚而真诚的眼睛,察觉鬼王的心思清澈如溪流,在至恶鬼道仰望纯善。
万般言语不可说,裴怀钧唯有笑道:“我也站在你这一边。”
裴仙人亲手筹谋了厉鬼复生的戏码,却在结局里放了手,他不会去做选择,而是交给了衣绛雪。
厉鬼若是为善,愿意普度众生,仙人就愿与他做这对救世的伴侣。
若是厉鬼怨恨难解,一心为恶,他也无法再次下手杀他,宁愿被复仇的厉鬼杀死,从无尽的岁月里解脱。
哪怕他要掏空他的脏腑,将他化作一尊傀儡。裴怀钧想,他也会欣然做一回他的伥鬼。
紧接着,不等他怅然,衣绛雪翻起另一只手,掌心跳跃着金红色的鬼火,赤炎中盛开一朵圣洁的金莲。
真是讽刺,衣绛雪明明已经堕为鬼怪,却比起有着佛之形态的邪物更洁净。
可见,善恶并不跟随外表,佛与鬼也无有界限。
“莲花,送给你。”衣绛雪将鬼火揉吧揉吧,捏成一朵金色的莲花,又捻起延长的红线,示意他低头,他挂在了裴怀钧的脖颈上。
他认真:“裴怀钧,如果进去之后,我们失去记忆,见面不识,或是干脆陷入什么你死我活的陷阱,你都戴着它,它会帮你维持鬼气。见到莲花,我也会认出你的。”
裴怀钧轻抚莲花,花瓣柔软,好似有着鬼火的冰冷温度。但当他将莲花挂饰贴近脸庞,却异样地感受到炙热。
他眼眸轻动,胸腔里早已空空如也的鬼王,也会有心脏吗?
*
佛塔位于幽冥的最高地,上面有一座圆形的祭台,中间呈放黑舍利,边上有六盏灯。
他们想要进去取舍利,首先得越过结界。
裴怀钧敲了敲结界,“彻底破坏很难,但是开出一条容我们通过的缝隙,并非不可能。”
说罢,东华剑连闪,结界开出一人高的入口。他撩起衣袍,轻松自然地踏入其中,衣绛雪也紧跟其后,踏入结界之后。
出乎意料的,结界后是清净的禅山与蜿蜒山道,钟鸣回荡,鸟雀啾啾,溪水潺潺,与人间一般无二。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裴怀钧牵住红线的一头。
他冷静道:“弘法寺,二百年前就毁灭了。山上高僧尽出,超度鬼怪,一夜之间全数坐化。待到幽冥司赶到时,只见满寺被烧,没有看见高僧的肉身。”
裴怀钧道:“后来,我发现,在弘法寺附近游荡的鬼怪腹中,能够剖出黑色的舍利。”
“黑色的?”衣绛雪问。
佛塔最顶端,依旧流转漆黑光芒,看上去毫无异常。
这样的细节,足以拼凑出一个惨淡的真相,裴怀钧说:“被鬼怪吞噬污染过的舍利会变成黑色。”
“说不定也是某位曾经想超度万鬼却不得的高僧,留下的佛骨。”裴怀钧道。
实际上,到了这里时,再多的鬼都拦不住他们了。
真正能拦住他们夺取黑舍利的,唯有他们自己。
山并不高,佛塔已近在咫尺。
除却花了点时间除掉佛塔里蜂拥而来的鬼怪外,他们并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沿着塔身,抵达了那塔顶的祭台上。
裴怀钧观察着情况:“六盏莲花灯,每一盏上都有不同的图案,似乎是代表着不同的属性,而且……这些图案纹饰,代表着的是厉鬼。”
“我可以点燃。”衣绛雪掌心逐一亮起鬼火,跃跃欲试,“我吃掉了五只厉鬼,加上我自己,一共六只厉鬼的鬼气,属性刚好对上。”
衣绛雪随手将鬼火丢到灯盏上,道一声:“去!”
六盏莲灯亮起时,阵法打开,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不多时,黑舍利暴露在他们的眼底,淡淡流转光华。
衣绛雪端详着舍利,“好像没难度嘛……咦?”
饶是裴怀钧,也觉得这一路颇有不对。
他本想问衣绛雪要来舍利探查一番,却见到衣绛雪再度抬起脸时,神情却迥然陌生。
就在这一刻,冲天的红白煞裹挟漆黑阴风,一瞬间吞没了鬼王的身影。
赤红覆盖,白雪披身,正如同霜雪染白头。
下一刻,裴怀钧站在熟悉的房间前,阴寒的风刹那吹彻,贴着红色剪纸窗花的房门轰然洞开,露出内里。
“……冥楼。”裴怀钧难得迟疑一瞬,竟在门口踌躇。“这是幻觉,还是记忆?”这里的陈设与布置太像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真假。
这里是两人常居的冥楼顶层,此时却布置成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张镇煞的厚重棺木,被刻着封印的钉子牢牢钉死,似乎是在怕谁化成恶煞,前来复仇。
本该是白事,此时却灵堂披红。
裴怀钧垂眸看去,他提着莲花灯笼,身着一袭红衫,唯有手腕处系着一条桑麻白布。
很多次轮回,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情深义重,每逢死去时,他都是这样处理逝去的道侣尸身,将死去的他当做恶鬼来镇。
只是这一次,红白煞气冲天。此次却绝不再是凶煞级别的鬼怪,而是被鬼王吞噬、又从他身上溢散的,真正的——红白撞煞。
这道被他吞噬的红白煞,本就属于衣绛雪。
四十四世的姻缘,他也为他办了四十四次葬礼。
若无爱别离,何来离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