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不像是找茬的硬点子。
那人抓着毛刺刺的头发, 像是没睡醒,身着不伦不类的紫色祭袍, 半边袖子放量,另半边则是收窄的剪裁。
“伸冤找官府,这里是鬼衙门。”
侧身时, 他的左手揣进宽敞的衣襟里, 似乎握着什么,多半是一块惊堂木,气质很是落拓不羁。
“司鬼”赵轲, 江湖诙谐地称他“拍案惊奇”。
裴怀钧视线扫过:“司鬼人?”
“认识我?”赵轲打量他,语气恹恹的,“您哪位?我见过?”
他刚刚成为司鬼时还是个少年,被司主特地带来东帝山参拜。
裴怀钧隔着云雾往下瞥过一眼。
对方的确没见过他的真身。见过的,或许是云雾间虚幻的神仙之影吧。
“没见过。赵大人鼎鼎大名,在下自有耳闻。”
裴怀钧不动声色,“不知司命大人可在?在霄云城,我等与司命大人有一面之缘,现无落脚之处, 只好厚颜来投奔,还请通报则个。”
黄昏日暮,衣绛雪恹恹欲睡。
“好困。”他扯扯裴怀钧的衣袖,“什么时候能住进去?”
赵轲无奈:“幽冥司是鬼衙门,哪有来这里投宿的。小兄弟,得亏遇上的是我,是司里脾气最好的一个,劝你们趁着天没黑,早点去别处,官方开办的舍馆应当能住——”
衣绛雪见书生与他掰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脚边的影子扭曲片刻,似乎有延迟,隔了一两秒才跟着他打了个哈欠。
赵轲话音刚落,就看到这诡谲影子戏法,神情顿时卡住了,顿时意识到什么:“……鬼?”
他没想到居然有鬼敢堂堂正正地来幽冥司投宿,开口还报司命的名号。
那小子,怕不是通鬼了吧!
衣绛雪一低头,看见影子,心虚地踩踩地面:“我不是,我没有!”
“谁是鬼啊,我不是。”
影子毛茸茸地恢复原样,衣绛雪再抬起头,看见的则是赵轲的警惕神情。
风声凛冽,赵轲一声厉喝:“鬼怪临门,不知所谓,是欺我幽冥司无人?”
电光火石间,他从怀中抽出赤色的惊堂木,似乎下一刻就要阴司掌案,把惊堂木拍到鬼的身上。
衣绛雪神情微微冷下来,袖摆无风自动,森森道:“不识好歹,想打架吗?”
千钧一发之际,司鬼被人喝住了。
司命一路小跑,从背后死死抱住抄起惊堂木欲拍的司鬼,陪着笑道:“误会误会,一场误会,老赵你放手,这两位是恩人恩鬼,打什么架啊,和气生财,快请进来……”
“什么恩人恩鬼的,你和鬼谈这个?”司鬼眼睛一瞪,“老陆,你哪边的,果然通鬼了?”
司命本名陆长陵,祖上是守龙陵的,他是这一系的嫡长,掌握着龙脉的传承。
进入阴司衙门后,他和族里断绝关系,抛却过往身份和姓名,戴上银面,一直以“司命”的姿态示人。
想要除鬼,那就先要活着。
司命活到现在,深知一条路走到黑会死的很快。于是他兼具柔软灵活的身段和娴熟的跑路技术,还有阴阳通吃的社交小技巧。
他按着同僚的脑袋,恨铁不成钢:“打什么,别在这裹乱。是司主要见两位,你个莽夫,一边吃瓜去。”
“你当心‘大水冲了龙王庙’!”司命一个劲使眼色,暗示同僚,此人不简单。
这是在救他,这裴书生,多半是顶头上司的小号啊!
“眼皮抽筋了?”司鬼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挣扎着举起惊堂木,“被鬼上身了,要不然我给你魂拍出来洗洗干净?”
“滚。”司命没好气。
司鬼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般态度,来访者身上多半有秘密。
他看了眼面前的书生,越看越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怀钧牵着轻飘飘的鬼,平淡地掠过他身边,“错觉罢了,在下这般书生,您恐怕见过很多。”
赵轲有些疑窦地摸着下巴。
但这般风仪姿态的,恐怕世间绝无仅有。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两位跟我来。”司命双手拢袖,佩戴银面,步履匆匆地引着他们走进幽冥司。
幽冥司占地面积极大,几乎囊括京师的东北侧。地面上的建筑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亭台楼阁间行走时,衣绛雪微微仰起头,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鬼怪嚎叫。
“哪里传来的声音?”衣绛雪问道。
“鬼的衙门,有些鬼也正常吧。”司命回答的模糊。
他虽然心里有很多猜测,甚至对东君的意思有所领悟,却不会对厉鬼知无不言。
裴怀钧却帮他解答疑问:“幽冥司的地下是秘密关押鬼怪的监牢。人在与鬼怪斗争时,也多少会在鬼怪身上学到压制鬼的办法,这或许能提升生存的可能。”
衣绛雪点点头:“师鬼制鬼,是该如此。”
司命闻言,也有些迷惑:这只厉鬼,怎么通情达理到完全不像是鬼,而像是以鬼的姿态存在的……人?
一只完全保有人的理智和思维的厉鬼吗?
而且,他似乎站在人的立场上,何其难得?
再拐过一个弯道,坐落在幽冥司内的“东君庙”映入眼帘,香火正鼎盛。
灯烛明晃晃的照,司主一袭宽袍广袖,很是仙风道骨。
他站在庙前的香炉边,往里敬献了一炷香,再低头研究面前的罗盘,眉毛皱的能夹死苍蝇:“这卦象,什么也看不清啊,到底是个什么预兆……”
“夜半鬼敲门?”裴怀钧布衣宽袍,悠然走到庙前,似笑非笑道。
司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左脚绊右脚,惊吓到差点背过气去,一头栽倒在香炉里。
“东东东……”
司主跌倒在地,抬指哆嗦了半天,差点喊出“东君”时,正好对上了神仙不悦的眼睛。
司主也是老狐狸了,立刻会意,抬手指向天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红衣厉鬼的视线轻飘飘移开,司主擦拭额头,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仙人不愿暴露身份,他们要是叫破,那就是破坏顶头上司的计划,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原来这才是东君像。”
衣绛雪溜溜达达,钻进庙里,仰头瞧着正版东君像。
和那座荒野山庙里被幽冥鬼母窃夺的神像,几乎两模两样。
幽冥司里的这座,或许在雕刻上最还原,毕竟他们常年供奉东君,也是真的见过东君本尊。
神像的身形并不是威严肃穆的那一款,反而是襟袍潇洒,神情舒朗,更像是个纵横天下的剑仙。
他手持一把眼熟的剑,好似能斩尽世间不平。
衣绛雪轻轻飘起来,绕着神像转了一圈,越发迷茫:“总觉得哪里见过……”
死去的记忆在不断攻击他,他摇晃着脑袋,似乎要把那些蒙蒙的雾气晃掉。
裴怀钧跟在他身后,从容迈入东君庙,意味深长:“或许,小衣在前世见过他呢?”
“前世?”
衣绛雪按着眉心,露出挣扎痛苦的神情,眼神森然幽冷,“前世,我见过他——”
神像高大冰冷,在香烛光晕中投射幽曲的影子。
书生倚门而立,向庙宇里望去。
未曾善终的厉鬼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神像。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的。”
惊鸿流影的碎片,宛如刀锋割来,衣绛雪捂住头颅,后脑如针刺,无数重影从回忆之海浮现。
“我见过这把剑……”
厉鬼曲起为爪的五指,浓黑的眼睛抬起,红唇微微扬起,神情怪诞而妖异。
衣绛雪团起鬼体,在庙宇的蒲团上蜷缩着。
他抚摸着胸膛处,似乎还能感觉出冷铁的凉意:“这把剑,曾经穿过我的胸口,杀了我——”
裴怀钧的身形萧疏,深藏在阴影里。
小心地跟随在他身侧的司主,却见到仙人鬓发下遮蔽的笑容,正在渐渐扩大。
裴怀钧冷冷地侧头看向司主,“你退下。”
司主和司命无声地向他行礼,东君庙的大门吱嘎一声,渐渐合上。
“小衣,醒一醒。”
青衫书生缓步来到蒲团边,俯身,将红衣厉鬼从背后圈在怀里,手臂缠住他的腰身。
他的唇接近他的耳廓,垂眸诱哄,却是致命危险:“你若憎恨他,那就杀了他,无论他是谁。”
“是东君,或是别的人,是谁都好。”
“只要小衣想要杀他,就一定能做到,你有这样的天赋……以他的血为祭品。”
阴影下是仙人比鬼魅更疯癫三分的神情,语气却忧悒而轻缓:“谁说神仙不能杀呢?”
这样的言辞,简直是致命的引诱。
衣绛雪的眼瞳里似乎盛着混乱的光,视线挪移,看向那东君像手握的慈悲剑锋。
或许长生之后,曾经的剑仙,连剑都化作虚无。
“他的剑,很孤寂。”衣绛雪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