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这一瞬的预兆,傀儡师的视线紧紧攫住衣绛雪, 道:“你?”
或许是冥楼主人积威太重,他过去听从衣绛雪的时间太久,此时乍一听闻这语气, 同为厉鬼, 他仍然有种被压制的毛骨悚然。
苍白泛青的手指勒紧傀儡线,蓝衣厉鬼的神情古怪,“你还保有生前的……?”
“那不重要。”衣绛雪眼珠微转, 渺远的月色下,他露出一个淡而冷的笑,“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死了。”
只要转化为鬼,思维也会扭曲为鬼。
迄今为止,每一个成为鬼的人,行为模式都与生前大相径庭。他们会更服从于本能,而非智慧;以鬼的模式思考,而不是人。
成为鬼的人, 是不能当做人来看的。把化为鬼怪当做复活之法的人,最终都被鬼杀死;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想来,执意与鬼成亲的书生也不例外。但他疯的厉害,又足够强,他或许根本也不在乎代价吧。
傀儡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是错觉吗?面前的这只红衣厉鬼,给他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厉鬼,而是从时光里走出来的旧人。一模一样。
不似他外表的美而天真,他只要出现,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曾经的他行走阴阳之间,拘役天下万鬼,幽冥竞相俯首。
“我倒是不知,我从哪里亏待了你,小蓝。”衣绛雪从城楼上飘然飞越,血红衣袂浮动在夜空中,好似一场赤红不详的雾。
小蓝和小青,是他随口给青衣花旦和傀儡师起的名字。
这两只鬼,明明都是他的得力下属,他用心教导过鬼术,他们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小青带着戏班子徘徊在幽冥,即使冥楼系的鬼怪强悍到足以成立一方势力,却并没有。而是选择追寻风与自由,在幽冥边流浪边唱戏,每经过一处,都会给鬼带来快乐。
衣绛雪没有问,小青也没主动告诉他小蓝的去向,模糊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召唤不出来,或许是他有其他的追求吧。”
两百年过去了,离开冥楼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至多是不愿再替他打工,衣绛雪也不会强求。
只不过,放他自由也有前提,“不作恶”。
衣绛雪更不能容忍昔日下属,以敌对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能教你加入这些坏鬼的联盟,向我倒戈相向。”红衣厉鬼眼眸一挑,“你也是来吃我的?”
风声沙沙作响,吹动城门外的苇草。踏步的声音响起,那是不断向护城河前行的傀儡大军,河也阻挡不了他们。
城墙外的结界被无数鬼手拍击,留下一个个漆黑的手印。
衣绛雪周身鬼雾弥漫,无尽鞭影化为利刃,将那些牵引傀儡的丝线割断。不多时,护城河里就沉浮着无数傀儡鬼怪。
这些斗法,不过是开战前的开胃菜罢了。
傀儡师古怪地冷笑一声,他站在巨大傀儡的肩膀上,如同木偶节肢的手指格拉掰响,丝线挥舞时,又有一批傀儡从天而降,脖颈处悬着一根像上吊绳的丝线。
“两百年不见踪影,我走出冥楼自立门户,有什么稀奇?”
“冥楼,说白了就是一处监牢,冥楼楼主,更是拘禁我等鬼怪的牢头。既然死后得以化鬼,就要做到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我拥有领地、大军、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名。我只要有力量,就足以称王,而不是压制本性……在冥楼里表演傀儡戏法,当衣楼主的‘小蓝’。”
“衣楼主当是唤狗呢?”
这样阴郁妖异的语气,出于少年厉鬼之口,又透出十足的野心。
鬼的本能就是晋升、向上、吞噬一切。
当傀儡师从丝线之间窥见可能的命运时,看见百鬼呼应的冥楼楼主时,野心就在潜滋暗长。
冥楼诸多鬼怪来往,鱼龙混杂,藏下些不在名录里的鬼并不难;加上二十年一次的空窗期,足以让傀儡师有间隙在外出干活的时候,捕捉一些鬼制成傀儡,悄悄藏下,作为“牵丝”的试验品。
当然,傀儡师还是听从着衣楼主的驱使,隐忍蛰伏,在楼里做些杂活。
只有他自己明白,一颗寄生在冥楼中的欲望种子,正在慢慢地汲取营养,妄图结出甘甜丰硕的果。
直到时机到来,两百年前的天裂,月亮沦陷,幽冥与人间脆弱的平衡失控了。
此消彼长,鬼的力量增长太多,甚至一举压过了人族。为了挽救世间危亡,有太多的人族修士投入了这场漫长而持久的战争。
最终,留守在冥楼的傀儡师,终于听见那根脆弱的命运之丝,彻底断裂的声音。
“……第四十九次。”
“他退场了。”
“平衡打破,没有人能够再度开启冥楼,他的时代结束了。”
这世道已经彻底乱了。
拨弄的丝线,是秘密编织的蛛网。傀儡师看着眼前跳跃的皮影,那张表情空白寡淡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近乎夸张的微笑。
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蓝衣傀儡师提着鬼烛,走在冥楼的地底,两边牢笼里关押着无数穷凶极恶的鬼怪。
终于,他在最尽头的那间牢房前停驻,腰上系着的钥匙,正在叮当作响,他笑了:“是时候了。”
一只真正的厉鬼,从黑暗里抬起头来,露出他猩红的眼睛。
今日的夜风正好,适合见故人。
傀儡师慢条斯理地拨弄丝线,当年释放冥楼鬼怪时的那个微笑,也如约浮现在他那张阴柔精致的面庞上。
“厉鬼的规则,就是吞噬与被吞噬。今日我若是不吃你,衣楼主难道就不会吃我了?”
那夸张的神情,像是那些傀儡师用颜料画出的傀儡假面。因为傀儡没有脸,他就将笑容的弧度勾勒成诡异的半圆,向上无限翘起。
他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与其他厉鬼结盟,此时竟然还在无意义地劝说着:“不过,既然都是身为厉鬼,如果衣楼主肯放弃站在人族那一边,投入厉鬼的阵营……”
衣绛雪却偏偏头,声音平淡:“你的话,太多了。”
傀儡师陡然意识到,他的确话太多了。
这种曾被压制野心的痛苦,时时准备背主的隐忍,那矛盾的自傲与卑怯。
还有面对曾经的主人时,那股刻在骨髓里的畏惧。
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或许死了,又或许已经融入到生为厉鬼的此生里。
傀儡师分不清。
当衣绛雪在夜空里抬起金红的双眼,背后显出六道轮回的重影时,傀儡师才陡然想起,他当年为何会畏惧主人。
“小蓝,我曾经教过你……”衣绛雪敛眸,声音却轻柔,“在面对我的时候,你驱使的鬼,并不是越多越好的。”
“因为,他们有可能……变成我的。”
衣绛雪向城门下的傀儡大军睨去一眼,似乎没有将那傀儡线放在眼里,血雾陡然蔓延。
咔嚓、咔嚓——
血雾凝结成冰,冻结傀儡线。线上渐次蔓延起血色,衣绛雪竟然在傀儡师操纵的丝线上染上了红色的鬼气,硬生生将其夺来。
“傀儡师,你驭鬼的鬼术,当年可都是我教的。”
冥楼楼主红唇微扬,弧度近乎妖孽,他如今的姿态,与傀儡师十指翻飞的模样,如出一辙。
不如说,傀儡师才是那个拙劣的模仿者。
能以人身统领鬼怪,说明他早已凌驾于幽冥鬼怪之上,衣绛雪唯一的弱点,不过是他每一世的短暂寿命。
“……我在世时,你不敢前来挑战。”
衣绛雪冷冷地道:“你有反意,亦有野心。可你只敢等我死去,而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在我的面前。”
“即使是今日,你也想要躲在四鬼联盟里,在独自面对我时……”
“或许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你遇上了我。”
衣绛雪牵起食指。红色的丝线轻动,本该倒在河面上的傀儡鬼怪,又陡然被他提起,调转了方向。那无数双鬼气森森的眼睛,正面对着傀儡师的身影,嗜血而冰冷。
傀儡师看见了无数双金红色的瞳孔,从傀儡本该空洞的眼窝浮现。
衣绛雪俯瞰他,双瞳好似莲花与业火,“你问我,是否还是冥楼楼主衣绛雪。”
“我当然是。”
他的每一次转世,都是在不断成为“衣绛雪”的过程。
时至今日,血泪已经沥干,连情绪都欠奉。他也不再去控诉命运的不公,更不会自怨自艾,因为,他是“衣绛雪”。
他生来是最不可战胜的人。
那么死后,他也会成为此世最无解的厉鬼。
第75章 四鬼拍门(4)
谁的驭鬼术更强?
城墙之前, 两只厉鬼正在争夺鬼怪大军的控制权。
红线在衣绛雪的掌心衍生,蛇形交错在雪白傀儡丝间。
当赤红鬼气开始吞噬白色丝线,令傀儡大军倒戈相向时, 金红色的火焰一簇簇点燃傀儡的眼窝,一切隐然有了答案。
“小蓝, 我当时把你带回冥楼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衣绛雪宛如幽冥艳绝的脸庞上, 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还记得吗?”
或许是过去太久了, 傀儡师在他提起时,还稍微愣了一下, 随即阴沉地咬住牙关,“谁会记得这种无聊的事情?”
傀儡师生前并非是傀儡师,而是被邪修用秘法做成傀儡的少年。
割破血管、放干血液、掏去五脏六腑, 涂上特制的防腐精油, 再在少年的关节处钉上钉子,连上傀儡线,方便灵活操纵。
如是种种, 少年保有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却变成制作傀儡的邪修的掌心之物,随着其十指灵活翻飞,旋身翩翩起舞。
“多么完美,简直是仙人的造物。”邪修这样赞叹着。
可这样的怨恨,让名为“傀儡师”的鬼怪从这具躯壳中诞生。
直到某一日,诞生的鬼用傀儡丝反过来控制了邪修,也如法炮制,将他放干净血、掏空内脏, 甚至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再缝合起来,造就了一只除却头骨,全身没有一根骨头的怪异傀儡。
“多么完美啊。”新生的鬼怪也感叹道,“这是鬼的造物。”
没有丝线支撑,那就是一滩烂泥的傀儡。傀儡师五指张开,苍白指根的傀儡线提起,宛如肉泥的“东西”被平展开来,分布血管肌肉的纹理,像是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
他明明已经复仇成功,可或许是因为怨恨太浓烈,又或许还有旁的执念,傀儡师没有成佛,而是浑浑噩噩地徘徊在邪修的府邸,
他的父母将他卖给了路过的邪修,换得了三石米。
可是傀儡师无法复仇了,因为他们死了。将儿子卖掉换米的父母,最后也是菜人市上展销的两具肋排。
衣绛雪在乱葬岗捡回游荡的傀儡师时,他正在给一对骷髅头画脸。“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