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淩亭离去后,后院便只剩下柳元洵与扫把尾。
起初,扫把尾依旧保持攻击姿态。可等淩亭走后,它却慢慢站了起来,在狗屋旁悠闲地踱步,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柳元洵,彷佛笃定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感觉有误,可他拍了拍手,又叫了声“扫把尾”后,他清楚地看到扫把尾扭头瞥了他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踱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元洵来劲了。
但他好歹知道自己打不过扫把尾,因此也没往跟前靠,而是站在原地教训它,“知不知道这是哪里?知不知道你吃得是谁家的饭?这是家养狗该有的态度吗?”
扫把尾动了动耳朵,趴卧在地上,屁股对着柳元洵。显然,它根本不想搭理他。
柳元洵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和你主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莲沼刚嫁入王府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既厌恶他,又没把他放在眼里,想必只当他是个好脾气的病秧子,觉得他构不成威胁,行事便越发肆意。
他知道顾莲沼性子不好,可评论一个人的性格,不该跳出他的遭遇。
不好遭遇会不断的加重本性里的一些东西,刻薄的人吃得苦越多,就越刻薄;温和的人吃得苦越多,却会越温和。前者心胸狭隘,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让所有人都比自己凄惨一万倍;后者却因为自己吃过苦,对世人也会多一抹怜惜,希望别人能少受些苦。
顾莲沼不一定是个坏人,但他一定不是个好人,还是个过得过得很苦的人,要求这样的人体贴明理、温和宽容,确实困难了些。
可谁能想到,皇兄一道口谕,平白让他欠了顾莲沼的债呢。
锦衣卫的升迁是最快的,里头的人员折损也是最惨重的,顾莲沼能爬到从四品的位置,说是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也不为过。
好不容易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前程,人生才刚刚步入正轨,却又被一道旨意剥夺了一切,被迫脱光洗净,被送到别人榻上充当玩物,是个人都受不了。
可顾莲沼就算了,毕竟他娶了他,还害他丢了职位。顾莲沼摆脸色,他也认了,毕竟退一万步讲,顾莲沼要真豁出去了,是有本事杀了他的。
但扫把尾是怎么回事?被拴在这里,还如此嚣张?
柳元洵淳淳教诲道:“别人家的狗,且不说能乖巧地作揖,起码懂得摇摇尾巴哄人开心。你再瞧瞧你,不是凶人就是无视人,和你主子一个样。亏我还惦记着给你喂食,你就拿这种态度对我?”
或许是柳元洵这番话真的起了作用,扫把尾的耳朵动了动,突然站起身来,转身就想朝着他蹦过来。无奈被绳索拽住,只能在原地一边乱蹦,一边拚命地摇着尾巴,看上去兴奋极了。
“这么听话?”柳元洵大为惊讶,“就这点而言,你可比你主子强多了。”
“是吗?”一道声音从身后骤然响起,吓得柳元洵浑身一颤,他猛地转身,就见顾莲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柳元洵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回,回来的?”
顾莲沼缓步靠近,与他擦肩而过,而后在扫把尾身旁半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亢奋不已的扫把尾,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猜呢?”
柳元洵僵在原地,虚弱地解释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顾莲沼侧身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从哪一句开始是玩笑?”
柳元洵压根没想到会被顾莲沼撞个正着,可他早忘了自己刚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顾莲沼和扫把尾很像。
可拿人跟狗比,到底不好听。柳元洵很少这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期盼着淩亭快点回来解救他。
他的尴尬明显的就像白纸上的墨,几乎是瞬间,耳廓就红了,人也绷得直直的,就像一根琴弦。让顾莲沼既想接着逗一逗他,看看他能发出什么响,又觉得这弦脆弱得紧,一勾弄就要断了。
顾莲沼抿了抿唇,转头去摸扫把尾,“放心吧,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柳元洵不信。
顾莲沼道:“扫把尾一见我就开始摇尾巴,自然是我什么来,它就什么时候摇尾巴。”
如此说来,他或许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柳元洵松了口气。
正这时,淩亭也拿着肉回来了。他一来,就看见了蹲在前面逗狗的顾莲沼。
有了顾莲沼,扫把尾总算开始吃饭了,肉刚掉在盆里,它就开始凶猛地撕咬,那样子看得柳元洵不寒而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淩亭体贴道:“主子可是怕了?要是怕,我们就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怕确实是怕的,可除了怕,柳元洵其实也有点羡慕,所以不是很想离开,“没事,我想再看看。”
扫把尾虽然凶,可它认了主以后,世界里好像只有一个顾莲沼,哪怕骨子里满是兽性,却能硬生生忍住到嘴边的包子,一直等到顾莲沼回来。
一块肉很快就吃完了,柳元洵也感到了冷,见顾莲沼起身,便转身打算往书房走。
只是刚迈了一步,就听顾莲沼声音低沉道:“来,作个揖。”
柳元洵下意识回头,就见扫把尾上半身直立,两只爪子并在一起,行了个十分标准的作揖礼。
他将视线缓缓移向顾莲沼,就见顾莲沼正定定瞧着他,眸子里噙着淡淡的笑意,“它不仅会作揖,还会磕头呢,王爷想瞧瞧吗?”
柳元洵怎会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刚放松的身躯刹那又绷紧了,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不了,下次吧。”
“这样啊,”顾莲沼拍了拍扫把尾的头,对狗说道:“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对人家的态度也要好一些,不然,就跟我一样了……”
说完,他看向柳元洵,道:“是吧,王爷。”
是你个头。
明明什么都听见了,还说自己没听见!
柳元洵彻底羞恼,转头就朝外走。
顾莲沼不知道是没忍住还是故意的,竟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听见顾莲沼笑声的那一刻,柳元洵走得更快了。
淩亭神情复杂地看了顾莲沼一眼,转身跟上柳元洵,可顾莲沼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柳元洵的手。
“你能说我,我就不能逗逗你?”
柳元洵既理亏又窘迫,根本不敢面对,一边拚命想要抽回手,一边低声否认:“我没说你。”
他没抬头,但能从顾莲沼的声音里听出笑意,“好吧,你没说我,那些话都是扫把尾说的。”
他们身后的扫把尾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平常从来不叫的狗,此时响亮的“汪汪”了两声,中气十足,像是在极力否认。
狗欺负他,狗主人也笑他,柳元洵不走了,使劲抽手,“放开我!”
“好啦,”见他小脾气上来了,顾莲沼心里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握紧他的手,道:“手都凉成这样了,我帮你暖暖,不说这事了。”
柳元洵向来吃软不吃硬,更何况顾莲沼比他小五岁,还是个哥儿。被他这般半哄半劝,柳元洵也不好再继续僵持下去。
他轻咳两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放慢脚步,朝著书房走去。
顾莲沼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行,主动揭过了刚才那一遭,“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捧个手炉?”
柳元洵垂眸看着路,“本想直接去书房,没打算在外面久留,听到扫把尾没吃饭,所以才……”
得,又绕到扫把尾身上了。
顾莲沼看着柳元洵脸上明显的红晕,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好在这次他及时收住了笑声,在柳元洵瞪过来的时候绷紧了表情。
心里盛的原本是笑意,可柳元洵似怒似嗔的一眼,却让他喉头一滚,莫名生出一股冲动:他好想伸手扣住柳元洵的腰,就在此处,吻一吻他的眼睛。
这个念头一起,便收不住了。
他眼眸微眯,忍不住盯紧了柳元洵的眼眸,那里头微漾的水光像极了醉人的酒,鲜活的情绪点亮了他那副病怏怏的皮囊,活色生香,说得便是这一幕了。
柳元洵原本还在埋怨顾莲沼,可被他这般紧紧盯着,心里也渐渐不自在起来。转头又想起是自己先起得头,说顾莲沼像狗。自己能开玩笑,别人开了玩笑又要恼,这不是玩不起吗?
心一虚,底气就没了,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手,道:“走吧,去书房。”
顾莲沼原本正紧紧握着他的手,可他这一扯,却轻易将手抽了回来,他低头去看的时候,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紧接着,温热而粗糙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的眼角。
“别动。”顾莲沼慢慢靠了过来,却拿捏着分寸,在即将凑近时停了下来,只用手指去蹭他眼下的位置。
柳元洵怕戳到眼睛,下意识闭了眸,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心里就更紧张了,“怎,怎么了?”
顾莲沼一手托住他的下巴,另一手来回轻抚着他薄薄的眼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和夜一般黑沉的眼眸里翻涌着沉甸甸的情绪。
久久等不到回答,柳元洵忍不住催促,“说话呀。”
“嗯。”顾莲沼声音微哑地应了一声,却没解释,又轻轻摩挲了两下后,才缓缓松手,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守礼而冷淡的模样。
柳元洵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怎么了?”
顾莲沼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淩亭,而后俯身靠近,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洗脸了吗?”
柳元洵即便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头一回和咬牙切齿挂上边,“顾,莲,沼。你还有完没完?”
顾莲沼维持着说悄悄话的姿势,将头抵在他肩上,两手按着他的肩膀,笑得浑身发颤,就连声音都在抖,“我错了王爷。”
柳元洵忍无可忍,“平常怎么不见你认错这么快!”
顾莲沼不说话,只压抑着笑声,搭在柳元洵肩上的手也缓缓落了下去,先压在了腰侧,见柳元洵没注意,又悄悄揽了过去。
从旁人的角度看去,两个人已经彻底抱在了一起。
笑了好一会儿,顾莲沼才低声说道:“早知道王爷这么好逗,大婚当日,我一定不吓唬你。”
刚听见这话,柳元洵只觉得耳熟,回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前天曾用同样的话取笑过顾莲沼。
“你真是……你真是……”柳元洵一时语塞,憋了好几息,才道:“你真是天底下最记仇的人。”
顾莲沼见好就收,他彻底松手,后退一步,随意抱了抱拳,说道:“‘天下之最’倒也是个名头,多谢王爷抬举。”
柳元洵又好气又好笑,待将方才的事情从头回想了一遍,又觉得和顾莲沼闹起来的自己也挺幼稚的。
都快二十四了,却头一回遇见可以互相逗弄的玩伴。
第76章
顾莲沼一夜未眠,将柳元洵送至书房后,便回卧房补觉去了。
柳元洵闲卧良久,正事又没有进展,于是重拾本职,开始修缮古籍。
他的书架后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锦盒,里面装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古籍文献,按重要程度从上至下排列,修复时,也是先选放在最上头的。
今日这本古籍脆化严重,修裱前需先加纸固化。
柳元洵从身侧的架子上挑了几张合适的修裱纸,又拿衬页隔起书页,用笔刷蘸了干粉兑成的浆糊,细细涂抹在了书页上。
修缮古籍是项细致活儿,不同的纸页与字墨,裱拖方式也不一样,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大量知识储备,很考验人的耐心。
柳元洵却很喜欢做这样的事。
寻常人觉得枯燥的事,却能让他的心渐渐静下来,一些平日想不透的事,也在修裱过程中逐渐明晰。
他伏案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正准备抬手蘸取浆糊,手指却忽然变得僵硬,笔刷也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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