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柳元洵从没听过什么急病能在一天之内要了人的命,除非中了毒。莫非宫里正在严查,所以不想叫他进宫,怕他卷到麻烦里?
可看常安、常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也只能让淩亭先将人送出去。
自三年前他和柳元喆撕破脸后,他就很少进宫了,连柳元喆都见得少,自然也见不到大皇子。见得面少,情谊自然也谈不上深厚,比起惋惜那孩子早夭的命运,他更担心柳元喆此时的状态。
但他进不了宫,即便担心也于事无补。
“主子,您缓缓神,先用膳吧。”淩亭道:“这事急也急不出结果,您先听洪公公的,养好身体。等宫里的事有了结果,您自然就能见到皇上了。”
柳元洵无奈叹息,只能点头答应。
他本想等顾莲沼回来后,问问他锦衣卫那边是否得到了什么消息,可自那夜之后,顾莲沼竟连续两夜都没回来。
……
天下牢狱众多,可只有锦衣卫的牢房,才担得起诏狱两个字。
“诏”字,皇帝之令也,“诏狱”便是皇帝直接下诏拘押的犯人,或是皇帝亲自下令审问的案件。
诏狱里囚禁的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惨无人道的酷刑,可偏偏就有个硬骨头,任凭刘迅用尽各种手段,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半个字。
昏暗无光的刑讯室里,只有一盏幽幽烛火亮着光,在诏狱,连蜡烛的火似乎都是惨白的。
一侧的刑架上吊着一个不成人形的男人,浑身伤痕累累,到处都是炮烙留下的痕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行刑之人不让他死,他便只能在痛苦中苦苦煎熬。
顾莲沼接手这案子已经有好几天了,可他连这人的面也没见过,更别提对他动刑了。
今日,是刘迅给他最后的期限,他却直到现在才将人从诏狱深处提出来,随后屏退旁人,刑讯室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刘迅留下的眼线将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他本以为自己会听见惨嚎或呻I吟,可里头安静得可怕,偶尔传来轻微的声响,听起来也像是平常的交谈。
他在门口守了两个多时辰后,刘迅就从宫里赶回来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赶来诏狱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强壮的腱子肉将武官袍都衬得文气了几分。
待到刑讯室门口,他没急着推门,而是问向门口的锦衣卫,“里头什么动静?”
“回大人,没听到用刑的声音,估计什么都没问出来。”
刘迅心中有了底。
顾莲沼是柳元洵亲自送入诏狱的人,明面上他不能得罪,可背地里使些手段夺了他的权却并非难事。位置总得有能力的人来坐,你若没本事,就算是瑞王也不好直接插手,白白给他送功劳。
可一想到顾莲沼过往的功劳,刘迅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整了整衣领,掏出钥匙,打开了刑讯室的门。
诏狱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血腥味,刑讯室里尤为浓烈。哪怕七八日未曾用刑,这股味道依旧刺鼻得可怕,更何况刑讯室里从不缺受刑的犯人。
刘迅进门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铁架铜盆前洗手的顾莲沼。
顾莲沼身形不同于寻常哥儿,肩宽腰窄,劲瘦且充满爆发力,是难得一见的好身材。此刻他背对着刘迅,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掬起清水,仔细地清洗着手掌。
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刑讯室里一片寂静。刑架上吊着的男人如同一条死狗,气息微弱,身上却不见新的血迹。
刘迅明知故问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顾莲沼扯下铜盆旁搭着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指向桌上的几页纸,说道:“供词。”
刘迅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案桌前,拿起那几张纸,仔细研读起来。
半晌过后,他神色复杂地放下供词,抬头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神色平静,既不见被人设计陷害的愤怒,也没有绝境翻盘的得意。
他就像完成了一件普通差事般,平静道:“既然已经签字画押,就请大人封档判刑吧。”
刘迅紧紧捏着手中的供词,知道自己这一局已经败了。
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用了什么不见血的刑罚?
还是捏住了犯人的把柄,逼他开了口?
顾莲沼轻描淡写道:“诏狱虽以酷刑闻名,可酷刑又能撬开几个人的嘴?那些铁了心不认罪的,用再多刑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绕过他去查证。证据确凿,案情清晰,嘴再硬又有何用。”
这道理谁都懂。可查证谈何容易?若不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他们也不至于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可顾莲沼偏偏就做到了。
刘迅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滋味,作为全局的知情人,他甚至有点替顾莲沼感到可惜。
如果顾莲沼不是纯阳之体,如果他没被卷入瑞王的事情当中,那刘迅哪怕忌惮他,也会看在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的份上,好好培养他,让他接自己的班。
刘迅执掌锦衣卫将近十年,见过的能人数不胜数,可在刑讯破案这方面,却没有一个人能超越顾莲沼。
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诏狱,对他而言却是如鱼得水的天堂。再硬的嘴他都能找到突破口,再强悍的人他都能挖出深藏的弱点。他就像是为诏狱而生的刑讯官,置身黑暗,沉醉于血腥。
他第一次见到顾莲沼的时候,顾莲沼才十三岁。即便骨骼清奇,是个天生习武的好苗子,可这点价值还入不了刘迅的眼。
真正让他动了将顾莲沼收入麾下、悉心培养的心思的,是顾莲沼的眼睛。
那是一双从未见过光明的眼睛,长在一个生于黑暗的少年身上,他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向上爬的渴望。
对锦衣卫而言,除了摆在明面上的能力考验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比起像个人,锦衣卫更要像把刀。
一把锋芒毕露,能够在黑暗与血腥中隐忍蛰伏,愿意为了向上爬而斩断一切的刀。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皇帝,成为皇权最忠实的捍卫者。
也只有从来不曾见过光的人,才能像顾九一样耐得住黑暗。
刘迅望着顾莲沼,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你天生就属于这里。”
顾莲沼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闻言也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笑容。
刘迅正要说话,外头却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大人,九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想见见九爷。”
刘迅一愣,“什么人能上诏狱找你?”
顾莲沼随手将擦手的帕子往铜盆里一扔,语气平淡道:“我出去看看。”
穿过昏暗而腐朽的地牢后,他再一次站到了阳光底下,可今天是个大风天,太阳又白又冷,毫无暖意。
顾莲沼快步走到门口,就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打的小厮。
那小厮虽穿得多,可这里异常阴森,守门人又一脸煞气,吓得那小厮越发拘谨,抱臂站着,不住地打着哆嗦。
眼见顾莲沼从里头走出来,瞧见熟人的喜悦一下子叫他觅到了安全感,立即笑了起来,“侍君!侍君!”
可等他定睛细看,就发现顾莲沼满身寒气,比之守门人也不遑多让。他立马收起喜色,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侍君。”
能叫他侍君的,自然是王府的人。
顾莲沼神色微松,“何事?”
“回侍君的话,王爷差我来问问,侍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再问问侍君午时是否回府吃饭?”
顾莲沼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他呆在诏狱的日子远远长过在柳元洵身边的日子,以至于回了诏狱,便立即找回了过往的状态,压根不觉得有人会惦记自己。
自从遇见柳元洵,他的人生里就渐渐多了些新奇而陌生的经历。不管是问他是否遇到了麻烦,还是问他是否要回府吃饭,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本来是一株生长在黑暗荒漠里的植物,柳元洵却总要在他身上洒洒水,再拉过太阳照一照他。
在过往岁月中,没人向他倾斜过善意,也没人给过他温暖,以至于真发生的时候,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来被爱包裹,付出爱和接受爱一样自然;有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哪怕阳光落到手心里,他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叫“温暖”。
案子刚审完,之后的论刑,封档,都得由他负责。不过一顿饭,随便应付便行了,没必要耽误正事。顾莲沼沉默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麻烦,只是有些忙。你去回话吧,就说我晚上再回去。”
小厮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却又被叫住了。
“等等,”顾莲沼见他要走,忽然又改了口,“我和你一道回去。”
小厮一愣,而后便笑了,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后,转身去牵马车了。
刘迅一直跟在顾莲沼身后,只是没跨出门罢了。等小厮走远,他才缓缓踱步而出,站在顾莲沼身侧,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待你,倒是真心实意。”
第79章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了两日,宫里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柳元洵早将那迷迷糊糊的一夜抛到了脑后。
之所以叫小厮去锦衣卫指挥使,全然出于关切,没承想竟真把顾莲沼给叫了回来。
今日天寒,厨房宰了只小羔羊,拿最嫩的肋骨煮了锅羊汤。自早上就开始用小火慢煨,两个多时辰过去,里头的药材熬了个透彻,羊汤更是鲜美无比。
饶是柳元洵这样极少沾荤腥的人,今日也忍不住吃了两块鲜嫩的肋排。整整一扇肋排,竟也被屋里的四人吃光了。
淩亭先一步吃完,去厨房煎药去了,淩晴再一走,屋里就安静了下去。
柳元洵转向顾莲沼,见他眼下一层青黑,不由关心道:“吃饱了就去歇歇吧,多少睡一会。”
顾莲沼没那么多时间,“手头还有事,一会就得走了。”
锦衣卫事务繁杂,柳元洵早有耳闻,便没有再劝,只是叮嘱道:“要是得空,还是要稍稍歇一会。”
顾莲沼点了点头。两日没见了,沉浸在案子里的时候,他没空想别的,恍惚间像是已经将这人这事都抛在脑后了,可此时一见面,却总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柳元洵叫他看得莫名其妙,忽地又想起他那句“你洗脸了吗”,顿时脸色微变,轻轻瞪了他一眼。
可这一眼落在顾莲沼眼里却变了味道,他总觉得柳元洵的眼波里带着勾人的痒。
于是,他又看了顾莲沼一眼。
柳元洵见他不急着走,又忍不住催他,“不是说有事吗?迟了也不怕挨罚。”
没人会罚他,但顾莲沼确实打算即刻动身,可此时却又不想走了。
那日早晨出门时,他隐隐猜测柳元洵醒来后会不会羞恼,甚至连安抚的话都在心底盘算好了。没想到隔了两日再见,柳元洵像是没事人一样淡然,他又开始后悔自己那一夜是不是太顾忌着他了。
连续五日都没怎么休息,顾莲沼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可一想起那夜的事,又渐渐亢奋起来,视线也不知不觉从柳元洵的脸庞移至他的喉结处。
柳元洵很怕冷,哪怕身处室内,长袍的领扣依旧系到最顶端,刚好卡在喉结下面。人虽生得瘦,可喉结却不突兀,仰着头,枕在他肩上的时候,似是承受不住般微微张着口,喉结在自己手掌下轻轻颤动,就像一颗跃动的心脏。
一瞬间,顾莲沼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可他的表情依旧是镇定的,“不急,想看看你。”
“我挺好的。”柳元洵见他不急着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宫里的事,锦衣卫介入了吗?”
刘迅已经切断了他在锦衣卫内部的消息来源,可皇子薨逝这么大的事,他还是有所耳闻。
顾莲沼道:“此事归内行厂负责,所有事务皆由冯公公把控,他将这事捂得很死。昨日有个小太监,不知受何人指使,偷偷去打探此事,当场便被冯公公下令乱棍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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