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等到了刑讯室,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萧金业。
柳元洵或许看不出来,但萧金业知道,刑讯室已经被打扫过一遍,大部分刑具都撤走了,就连他身下,也多了一把椅子。
柳元洵轻轻落座,道:“萧大人。”
萧金业笑了笑,“王爷,好久不见了。”
随后,柳元洵看向身后的锦衣卫,道:“你先出去吧。”
他身后的锦衣卫似是提前领过吩咐,哪怕让柳元洵和犯人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非常危险,可他还是听了指示,快步离开了。
萧金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坐椅子是什么感觉了,他将左手搭在扶手上,一边用干瘪的指腹摸着扶手上的花纹,一边说道:“听说,王爷大年初二就要去江南了?”
柳元洵轻轻颔首,“萧大人可有什么建议?”
萧金业道:“建议谈不上,只是请您务必小心。”
柳元洵点了点头,静等着他的后文。
“说实话,我没想到您竟然真的愿意去江南。”
柳元洵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还是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我的选择?”
“算是吧,”萧金业低声道:“其实,最关键的东西,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只要您做了选择,就能顺着指引一路走下去,而我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等待您的出现,还是为了牵制。”
柳元洵问:“牵制谁?”
萧金业淡笑着摇头,“我不能说。”
柳元洵也没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拿什么牵制?名册?”
萧金业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像是已经知道柳元洵拿到账册的事情了,他坦然道:“名册确实在我手里,它就在我家大宅里,只有我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
柳元洵安静地听着,没再搭话。
“等您去了江南,会有人找您的。”萧金业像是对身下的椅子着了迷,一寸寸地摸,摸得很细致,“江南是这事的根源,您去了江南,自然会有人带着您一点一点深挖。只要您不退缩,不逃避,这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将话说得前所未有的明白,柳元洵心里有了底,又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萧金业缓缓抬头,说道:“王爷,罪臣想最后恳请您一件事。”
柳元洵平视着他的眼眸,道:“你说。”
萧金业声音很轻,“您此去江南,回来的时候,能否去城门口的柳树替罪臣折一枝柳叶?”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他在暗示些什么,可随后一想,若真是暗示,应当不会要求他在回城的时候再折柳。回程时,或许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折柳,恐怕也与正事无关了。
柳元洵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说道:“不过,江南距离京城有好一段距离,若想让柳叶保鲜,一路上难免要耗费不少不必要的精力。萧大人若不介意,我可否折下后直接带回?”
“当然,”萧金业目光十分温和,“罪臣只想要城门外的柳,是枯是鲜,对罪臣而言,并无差别。”
柳元洵也没多问,见萧金业没了下文,他主动问道:“萧大人可认识刘三?”
萧金业没再掩藏,他点了点头,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您口中的‘刘三’是哪个‘刘三’?”
柳元洵蹙了下眉,“您的意思是,有很多个刘三?”
“嗯。”萧金业点了点头,道:“确实有很多个刘三,我认识很多刘三,您也认识很多刘三。但我不知道您口中的刘三究竟是哪个刘三,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刘三究竟是不是您认识的刘三。”
这话听上去很像在绕弯子,但萧金业沉痛的语气,又让这句玩笑般的话有了不一样的重量。
柳元洵轻声道:“家住西市尾,有副认字辩画的好手艺,生得高,长得壮,三十来岁,半辈子走南闯北,三个月前刚刚订了亲的刘三,你认识吗?”
萧金业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刘三。”
柳元洵微微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便听萧金业又说道:“但倘若这些事与他有所关联,且他已经死了的话,那他应该也属于我所说的‘刘三’之一。”
柳元洵脸色微变,他知道萧金业这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开始将他带进此局的刘三,或许并不是意外身亡,而是早有预谋。
他忍不住问向萧金业,“那刘三的死呢?也是他们计画中的一环?”
不怪柳元洵有此猜想,而是刘三之死,是他入局的关键。倘若一开始仅仅只有那一张琴谱,他断不会拖着病体投身到这件事情当中。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萧金业望着柳元洵,神色颇为复杂,眼中既有怜悯,又透着无奈,更多的则是深陷棋局的怅然,“我只晓得,每一个‘刘三’,行事皆不会毫无目的。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计好了,何时赴死、怎样死去、如何死得更具价值,都谋划得清清楚楚。”
萧金业最后又补充道:“待您前往江南,或许还会遇见更多的‘刘三’。等您找到最后一个‘刘三’,真相便会水落石出。到那时,您就可以抉择,是将真相公之于众,还是把它尘封入土。”
柳元洵紧接着追问道:“你所说的真相是关于谁的真相?关于你,关于冯源远,还有谁?孟谦安?孟阁老?还是更上面的人?”
萧金业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摇了摇头,道:“您总会知道的,而且,您马上就会知道了。我累了王爷,您叫他们将我带回去吧。”
柳元洵知道自己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了,他起身推开刑讯室的门,然后对着门外守着的锦衣卫说道:“劳烦将萧大人带回去吧。”
那锦衣卫点头应是,前去搀扶萧金业。此时,柳元洵终于明白萧金业为何要人扶他进来了——萧金业不仅失去了右臂,两条腿自膝盖以下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怪不得,他从没见过站起来的萧金业。
原来,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84章
说完了话,柳元洵就该走了。
可来得时候,他有人陪,走的时候,陪他的人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扶着萧金业去牢狱深处了。
他本想等等,可待得久了,帕子已经被血腥气浸透,每呼吸一次,涌进鼻腔的味道都熏得他头疼。
他起身看向来时的路,发现两侧的蜡烛虽已经烧到了底,可还是有些光亮的,再加上他已经走过一遭了,按原路回去也不算什么事。
他起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过去,道路逼仄,所以他距离两侧的光源也很近,一豆烛火就能拉出一道巨大的影子,数道影子呈八角笼一样围在四周,再配合诏狱深处时不时传来的低哑呻I吟声,这光亮竟比一室黑暗更令人胆寒。
他走得快,蜡烛却燃得更快,想来点蜡的人是从出口依次向里头点的,所以刑讯室周围的蜡烛尚还亮着,但靠近门口的地方已经熄灭了。
柳元洵怕血,但更怕黑,眼见前方那段路已陷入黑暗,他当即转身折返。
这一转头,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身后竟跟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距离他大约两步之遥。稀薄的烛火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与面容,柳元洵惊得心脏剧烈跳动,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是你啊,阿峤。”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静静伫立在那儿。柳元洵常常在灯烛下看书,日子一久,视力大不如前,尤其在光线昏暗处,看人愈发模糊。
他看不清顾莲沼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再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他,可他向前是昏暗,向后又是堵在路上的顾莲沼,一时竟犯了难。
可他没有犹豫的时间,这里的蜡烛不经烧,再加上本就见了底,就在他愣神的这会儿,黑暗已经渐渐朝着他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柳元洵不再耽误,而是朝着顾莲沼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道路逼仄,只能容一人通过,柳元洵要想过去,只能让顾莲沼先让开。
柳元洵站在他身前,低声道:“阿峤,借过一下。”
顾莲沼却纹丝未动,宛如一块故意拦路的巨石,堵死了柳元洵的退路。
柳元洵瞧了瞧身侧的蜡烛,眼见烛火即将熄灭,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去推顾莲沼的胸膛,试图强行推开他。可他哪有什么力气,顾莲沼又怎是他能推动的。别说推顾莲沼了,恐怕连顾莲沼养的狗,他都推不动。
既然推不动,自然过不去。
若是以往,以他和顾莲沼的关系,他定会瞪上一眼,再抱怨几句。可因着那个无法解释的误会,他又无法用寻常的态度去对待他。
顾莲沼站在路中间,两侧各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大约一掌宽。柳元洵心想,若是用点力,或许能从这缝隙中钻过去。
只是这举动实在有些丢面子,过程也会有些狼狈。好在顾莲沼让了半步,他当真钻了过去。
柳元洵松了口气,没有回头,藉着最后一点光亮,朝着刑讯室走去。
身后一片寂静,听上去顾莲沼并未跟来。可一想到顾莲沼悄然跟在身后时,他也没察觉,柳元洵又有些拿不准了。
好在回程十分顺畅,他刚到刑讯室,之前陪同他进来的锦衣卫便回来了。
柳元洵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锦衣卫先是向他行礼,又对着他身后行礼,接着连说话的时间都没留,一溜烟跑了。
柳元洵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头。
身后的顾莲沼也只是默默站着,自见面起便未曾开口。
顾莲沼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难以确切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他站在萧金业牢前开始,便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柳元洵。
相较于深究自己内心究竟想不想见他,他更渴望找到一个超脱情绪、具有实际意义,能够支撑自己做决定的理由。
可直至柳元洵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他依旧没能找到这个理由。
锦衣卫的刑讯室通往两个方向,一头连着出口,一头连着诏狱。
他站在诏狱那头,背靠着大门,静静地聆听着柳元洵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并无不同,轻柔而和缓,仿若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清泉。
直至他们的谈话结束,大门被推开,隐没在黑暗中的他,再次看到了柳元洵。
柳元洵身着一件浅云白的长袍,外罩葭灰色披风。许是刚从太常寺赶来,所以他的长发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温润之中又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贵气。
在看到柳元洵的瞬间,所有的情绪与想法都淡去了,他的眼里、心里彷佛只能装下这一个人。
柳元洵离开了,他本不想跟随,可双腿却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他脚步轻盈,安静无声,可内心的情绪却逐渐沸腾起来。思念、委屈、痛苦、愤怒……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但每一种情绪都只能短暂占据上风,旋即便被那最为浓烈厚重的情绪所压倒。
想念。
他想他。
不见他的时候,想念还能藏起来,藏在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地方,可一见面,它们就像泄了阀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瞬间就将他淹没了。
可这几天的分离并没有在柳元洵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除了惊吓,什么情绪都没有。
自看到柳元洵的那一刻起,时间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逐渐迟钝。他听不清柳元洵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他走到自己身边想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着柳元洵挤过来的力道,让开了路。
而后,便又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同回到了刑讯室。
而现在,柳元洵就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只有一步的距离,可这一步,他却迟迟跨不过去。
柳元洵冰冷而带着杀意的眼神再次惊醒了他的神智,让他近乎仓惶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有些害怕柳元洵转过头来看他,他害怕从柳元洵眼里再一次看见那样的眼神。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终究还是受不了血腥味的柳元洵先动了。
他拿下一侧的烛台,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拢着火光,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下一刻,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力道很轻,他只需稍一用力,便能挣脱。
是顾莲沼。
柳元洵有些不忍。
可他从不会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此时的心软,除了将顾莲沼拖入更深的险境外,没有任何好处。
他脚步微微一顿,就在顾莲沼即将开口之际,却又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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