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天色大亮,巡抚衙门之外。
杜靖达在门前翻身下马,向门房递上一张拜帖。门房细细看过,道声稍后,命人开了黑漆大门,入宅去了。
杜靖达自己牵着马缰,抬头望向衙门前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额。
扈州地处西北要塞,是边境线以内第一座城镇,同样也是距离关外最近的城镇,战略意义非同小可。这样的地方,只要边境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多少年都没有太平可言,遭连累却是第一位的。
他记得十多年前,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傅老将军携长子傅行川在西北拉开一整条战线,对抗北面的羯人。那场战役拖了很久,大约有半年才艰难取胜。
这一战给周围三州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皇上亲命衡国公前来治理,他在任足足五年,励精图治,此处民貌经济仍然只能恢复到战前的八成。
几个时辰前,天色刚刚放亮,杜靖达匆匆回到扈州府衙,将那几张被烧毁的档案交给傅行州。
“纪明的旧档?”傅行州问,“这些都是军中机密,本应存在扈州军中的,怎么会在张府?”
杜靖达神情沉重,摇了摇头:“我们找到的时候,张连江已经把它烧了一半。我觉得,得找到原档才能看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的问题。”
“扈州军中还有存档吗?”傅行州问。
“没有了。”杜靖达道,“我刚差人去问过,没有纪明的。”
傅行州略一思忖道:“劳烦杜将军去找一趟时大人。巡抚府衙是扈州的上峰,或许会有一些记录。”
“是。”杜靖达应下,却向他身后的院子看了看,又问道,“那位阎老板,他怎么样了?”
傅行州道:“刚歇下。大夫说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恢复,没有大碍。”
“那就好。”杜靖达似是松了口气,“戏班到达扈州军当晚,在下与阎老板曾有一面之缘。我当时便称赞他好功夫,谁想到连珠楼一事,杨丰他们竟然找上了他。”
“我听他说了。”傅行州道,“杜将军仗义相助,阎老板替那孩子谢谢你。”
杜靖达摆了摆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昨晚,傅小将军来找在下,也是阎老板的建议吗?”
傅行州看着他,眼中明暗不定。
杜靖达拱着手,后背微弓起来。他见没有回应,刚想告罪道声唐突,却听傅行州沉声道:“我来找杜将军,是因为你与我大哥多次合作,他称赞你心思恪纯,为人刚勇。在扈州军中,你不与刘奕中等人勾结,又为人仗义。我来查纪明,自然也应有杜将军鼎力相助。否则,扈州治军如此混乱,又如何镇守重镇呢?”
杜靖达后背冷汗直冒,心里后悔不该开这个口。他原本想要试探,傅行州为何找上自己,是不是拿阎止来先一步试探。却不想傅行州拿了一通大道理来应付他,变成他主动配合,带人查自己的同僚,这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傅行州言下之意已经再明白不过,他要是敢说哪些不该说的,第一个就会没命。
“在下明白。”杜靖达低声道。
傅行州向前踱了一步,双手负在身后,语气里带着一丝威严:“杜将军若有疑问,什么话都可以当面问我。但若是暗自猜疑多心,反倒会生出麻烦。”
杜靖达正想着,只见黑漆大门开合。门房恭敬地迎出来,请他进去。
巡抚衙门的正厅宽敞而疏落,两侧的多宝架上错落有致地放着主人的收藏珍品。
时长聿一身暗红色官袍,背着手站在中央。
他听杜靖达进门见礼,这才转身道:“杜将军急调纪明档案,所为何事?”
杜靖达示意他屏退下人,这才捡着要事说了。他从怀中又拿出两份誊抄好的奏本,双手递上道:“这是杨丰与刘奕中的供状节略,请时大人过目。”
时长聿接过,展开匆匆地读了,面色不豫:“把你从张府拿到的那张残页给我看看。”
杜靖达单膝跪着,双手递上去。
时长聿越看,脸色越是发沉。他向杜靖达一抬手,示意他跟上,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的几案上,正平摊着几卷案牍。
时长聿拿起最靠边的一份递给杜靖达,又道:“这是本府这里能找到的,关于纪明的全部资料。刚刚我大概看过一遍,记录从他五年前调到扈州开始,就没有了。”
杜靖达一惊,立刻翻看到最后一页,果然见“升至扈州总兵”之后,便是一片空白了。
“我手里的这份被人删改过。”时长聿面沉如水,“这件事我会上报京城。纪明的档案由我从中枢调。你就告诉傅行州,让他再等两日,很快就能到达。”
杜靖达闻言,忙抬头阻拦:“时大人,有一事在下还需禀明。”
“何事?”
杜靖达道:“傅小将军身边有一琴师,姓阎。他说档案一旦出错,托我转告时大人,此事不可惊动京城。”
时长聿一愣:“阎止?”
杜靖达颔首:“阎老板说,府衙档案隶属中枢,若有遗漏,问题八成出在京城。若此时上报,无异于打草惊蛇。还让在下务必拦住。”
若论谋划,时长聿心中再次暗叹不如。他将手中的档案扔回桌上,又问道:“说罢,他想要我怎么做?”
初夏清风和煦,吹起树梢间新生的树叶。嫩叶还未长开,但边沿部分已经变了色。风稍大些,便有沙沙作响的声音,听着很是凉爽。
院子里,阎止坐在一把摇椅上,膝上摊着纪明在扈州三年来的要事记录。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叠战事纪要,是时长聿几日前送来的。这上面主要是纪明在禹州所带领过的重要战役。
阎止看看手中的这份,再看看桌上,忽得抬头向对面道:“停。”
院中悠扬的琵琶声顿止。周之渊抬头,听阎止道:“刚刚那句的结尾你快了半拍,再来。”
少年人抻头看看谱子,手指在弦上拨了没两下,还是道:“阎哥哥,你这都看了一上午了,歇一会儿吧?”
阎止抬眼看了他一眼:“是你想歇,还是想让我歇?”
“当然是你。”周之渊用谱子盖住他放在桌上纪要,“我给你倒杯茶,你喝完这一盏再看。你别动啊,先等着我回来!”
阎止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索性把手里那份也一起扔到了琴谱上。后背靠着摇椅,闭上了眼睛。
当晚回来,阎止一进屋便起了高烧。
傅行州嘱咐大夫在药里避开川穹。虽然保险,也使药效减缓了不少,一场高烧拖了两天才退。但好在他底子不错,退了烧就没有大碍,披件衣服便能在院中坐一天。
在这两天之中,杜靖达带来了档案被篡改过的消息。阎止并不意外,只是告诉他这几天多留心,时长聿如果再传来什么,要及时交给自己。
就在昨晚,纪明在禹州的那份记录送来时,阎止叫住了杜靖达。
“阎老板什么事?”杜靖达站在院中,看向这位琴师。
眼前这人年轻得过分,无品无阶,却能让一个三品巡抚听得进去他的话。杜靖达每每思及此,总会生出许多揣测来。
但他想了几天,渐渐地收敛了心思。自己能做到的极限,是引导傅行州向勾结卖官的方向进行查证。但眼前这人,不仅一击能找到最关键的证据,也能将最下面的勾结一并挖出,暴露在天日之下。
他知道,扈州有盼头了。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阎止到底是什么人,与他便没关系。
“杜将军这几天辛苦了。”阎止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但明天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你出城。”
杜靖达道声不敢当,又问:“出城做什么?”
阎止敲一敲他刚送来的纪要道:“接禹州城防军。”
日升中天,扈州府衙门扉大敞。
阎止换了身月白的长袍,外罩深蓝色纱衣,从院中走出来。
他这身打扮如同世家公子一般,清雅贵气,看起来十分悦目。傅行州还从未见他如此衣着,因此在他出门时,傅行州站在原地看去,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阎止并未察觉,径自走上前去,问道:“禹州的人什么时候到?”
傅行州这才回了神:“杜靖达已经在城门外接上了,稍后就进府衙。”
阎止点点头,却在转身时听傅行州问道:“你怎么把纱布摘了?”
阎止道:“今天场合重要,这点伤不宜当众露出来。再说口子已经结痂了,只要不碰就没事。”
“那回来记得贴上。”傅行州道。
阎止一笑:“好。”
两日前,巡抚时长聿传令,命三州前往扈州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是军中的一大惯例。巡抚下辖梅州、扈州、禹州三地,为了协调统一,往往每半年便要召集议事,共商边防。
只是此时尚在初夏,未到年中,这时候传令其实稍早了些。
但军中没有人将这点时间差当回事。因为纪明的关系,禹州与扈州的关系很好,很自然地认为是老友叙旧,因此接到命令便动了身。
禹州城防统领孙典走进府衙的时候,都还是这样想的。他进门便看到傅行州坐在最上首,不由愣了一愣,才拱手道:“竟不知傅小将军在此,姗姗来迟,失礼了。”
傅行州随意地一抬手:“我公务路过,听时大人提起,就来随便听听。你们聊。”
孙典谢过,落了座向傅行州问道:“傅将军在京城那边怎么样了?曾纯如可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
孙典听了忧心忡忡:“傅帅是西北军的主心骨,这罪名落下可怎么好。”
说话间,门口一阵脚步声。孙典探头一看,便笑着站起身来,拱手相迎:“刘兄,许久不见啊。”
刘奕中面色僵硬,抬眼看了一眼最上首的傅行州,勉强答了。
“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休息好吗?”孙典与他落座,小声问。
“没什么。”刘奕中在心里咬碎了牙。他原本被关在牢里,昨晚却突然被提出来参加什么议事。他想了许久,也没琢磨出来傅行州是怎么打算的。
孙典一无所述,已经开始吃桌上的蜜饯。见他走神,又问道:“哎,你们纪总兵呢?你今天怎么自己就来了?”
第14章 揭暗
刘奕中自从进屋便一直在盘算这件事,还没等他说话,便见纪明与杜靖达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林泓跟在他们身后,一脸事不关己地坐下了。
孙典看着这一行人,偏头小声问道:“杜靖达那个硬脾气只会坏事,你们不是一向不让他来议事吗?他今天怎么来了?”
刘奕中心神急转,哪儿顾得上一个杜靖达,随口道:“那也架不住有人抬举他。”
大门关闭,屋里一下肃静起来。
扈州军主簿循例上前,按照时长聿发下的节略简单开场,便请在座将领依次陈事。
杜靖达起身时,孙典是最先察觉出不对劲的。他小心的看向刘奕中与纪明,这才发现两人今天不知为何一脸阴沉,好像心不在焉。
他觉得奇怪,听杜靖达声沉如水,在中央汇报道:“……是以加强外防。据扈州后备及防务统计,外防准备粮草下旬应增至五十车,以备战需。且盛夏炎热,食物容易腐坏,城中供应须要接上,应在军中建储备仓,以二十车起步,再……”
“我有异议。”孙典终于听不下去,站起来打断道,“如今并非战时,城池外防根本用不上这么多粮草。你还是好好看看,后备是不是算错了!”
杜靖达放下报告,转头看向他:“五十车是从历年战报中合算而来,并非虚构。精算报告都在这儿了。”
孙典肃容:“之前从未有此高额支出。杜将军如此坚持,必要有所依据。”
杜靖达从报告下抽出一张纸,走上前去放在孙典面前:“纪总兵在任禹州时,此役半月曾消耗上百车粮草,又是何故?”
孙典低头看向他拿上来的东西,只一眼便眉头紧锁。他这才明白,今天把他叫来,根本不是来议事的。
上一篇:炮灰,但大哥是未来皇帝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