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屋里立着面一人多高的大镜子,阎止着一身暗绯色的官服,上绣白鹇盘旋,栩栩如生,衬得他挺拔玉立,俊朗之外多了贵气。
自从登州回来后,他擢升至正五品,官服也换了新的。此时他正立在镜前,左右打量这衣服是否合身。
傅行州从身后一搂,将腰带给他系上,又顺手将原来配的玉佩扯了,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理好了穗子垂在腰间。
又瘦了,他想。
阎止回京后将养了小半个月,到现在能自己在府里慢慢地走上一圈,精神倒是很不错。审蒋斯崖的旨意便在这时候下来,萧临彻接了这差事,当晚便点了阎止第二天与他同去。
傅行州心里不高兴,又舍不得放人,便在镜前同他磨蹭。
阎止道:“我早说皇上会把这差事指给萧临衍。登州的山匪原先便是他平的,昨日之功,今日之过,皇上不会想不到这一层。更何况,京城朝局波动,他倘若置身事外,皇上怎么信不过。”
傅行州看着镜中人的面庞,仍搂着他,说道:“这差事指了出去,萧临彻便立即扯上你,足见心思阴深。”
阎止的手搭在腰间的玉上,他虽很熟悉官场,但在京城自己领事是头一回。人靠衣装,傅行州生怕他被看轻了。
“我去看看有什么不好。”阎止道,“蒋斯崖再不愿意开口,萧临彻为了自己的算盘,无论如何都会让他吐个干净的。三殿下的名头响亮,怎么说、怎么做自不必我来提。”
傅行州仍是不快,心想理虽如此,可登州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愿让阎止再去冒这个险。
屋里寂静下来,只余两道颀长的影子映在镜中。阎止把手覆在他的腕上,缓声道:“旧案未明……我们不能让活着的人等太久。”
阎止到得早了一刻,庄显及亲自到门外来接,一路迎进了正厅。
他知道这阎大人是京中新贵,连着傅家炙手可热,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因此连茶水都提前打探了喜好,备了上品的龙井。
“陈知桐这案子,真是急得老夫头发都白了。”庄显及叹了口气,“十几年前的旧案子啊,那时候记档也没有,笔录也不全,证物早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阎止一笑,不温不火道:“庄大人殚精竭虑,实在辛苦。我平山匪不过是侥幸,断案的事情哪里懂呢,不过是做样子,还要多亏大人提携。”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见萧临彻走进堂来,吩咐往地牢去。阎止识趣地上前跟着,又错后半步缀在后面,跟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临徵,”萧临彻道,“听说你在登州受了重伤,如今看倒是好了?”
阎止道:“殿下,在人前,就不要用旧时称呼了吧。”
萧临彻回头打量他,说道:“你同傅行州情投意合,便甘心一辈子这样委身下去,连姓甚名谁都不管了?”
“萧临徵已死,查案的是阎凛川。”阎止缓声道,“殿下的当务之急是撬开蒋斯崖的嘴,京城动荡至此,唯一的突破口在你手里,你却毫无办法。陛下会怎么想?”
萧临彻看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示意他继续说。
阎止道:“蒋斯崖不开口,是因为他背后另有其人,要挟着他不敢说出来。这些人要不要挖出来,挖出来怎么向皇上交代,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但是事已至此,必须有人出来顶下这个责任,你要权衡清楚。”
萧临彻一哂,不知听进去没有,却说道:“你这几句话,真让我以为是年轻时的三叔。衡国公若是有他,不至于走到那种下场。”
两人说着,已走到了地牢门口。阎止置若罔闻,侧身请他进去。
牢里火光明灭,蒋斯崖神情疲惫,显然一连数日审讯未停。
“我怎么能知道山匪里有羯人?”他道,“阎大人,早在登州时我便同你说过,登州这个地方又穷又小,什么都做不了。山匪猖獗,府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至于他们爱跟谁勾结,我们就更管不了了。”
“满口胡言。”阎止盯着他道:“之渊在登州住了十余日,都没有引起你的注意。你抓他的时候,正好是我进山脱不开身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被扣住了呢?”
蒋斯崖道:“那不过是凑巧赶上了。我确实没留意过他,可但凡看到了,哪里有不抓的道理?”
“是吗?”阎止又抛出了同样的问题,“周丞海出事时你尚未入仕,你是如何能认出来之渊的?”
蒋斯崖上次被问的措手不及,这一回早有准备,便回道:“周丞海曾在登州治水,又杀了陈知桐。我对别人不留意,对周家还是要多留心的。”
“蒋大人,我提醒你,这里是刑部的大牢,不是任凭你胡编乱造的地方。”阎止冷冰冰地开口,“你一见到之渊便说他与周丞海相像,‘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再见故人’。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见过周丞海?”
牢里一静,蒋斯崖的冷汗一下就落下来了。
阎止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而是继续逼问道:“水患之时,在任的老知县与你是同乡,你入仕后也是他保举的你。对于水患一事,老知县给你交代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蒋斯崖嚷嚷起来,“你这是诬蔑,别以为奉旨就可以血口喷人!”
阎止霍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老知县告诉你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再补一条,周丞海当年也是在这儿受审,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空气如同凝固了一样,庄显及听得心惊肉跳,偏偏此时萧临彻侧头瞥了他一眼。庄显及一动也不敢动,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锒铛入狱、当众受审的是他自己,只是他已经麻痹了。
但萧临彻什么也没问,牢里仍然是死一样的寂静。
蒋斯崖抬起头,阎止瘦得厉害,脸庞被黑影遮住了半边,看起来竟有种狰狞的意味,无端让人联想起壁画上的修罗。
蒋斯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艰难开口道:“登州府衙……与羯人是有来往。”
阎止直起身子坐回桌后,问道:“何时开始的?”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登州被山匪所困,民不聊生,府衙一点办法也没有。羯人找上门,说能收治得了山匪,但要府衙隐瞒他们的存在,此后途径往来的商户,都要抽两成的利。登州当时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后来呢?”
蒋斯崖垂头道:“羯人与山匪聚集一窝,这么多年虽然仍有抢掠,但比之前消停多了,城里的日子能凑合过下去。直到水患爆发,山匪失控,致使城中雪上加霜。那时候周丞海在城里主导治水,老知县也不敢在明面上和羯人联系,只能偷偷递话。但是没想到,羯人却赶着这个档口,反过来要挟了县衙。”
萧临彻忽然开了口:“知桐的行踪,是老知县泄露出去的,对吗?”
两人从地牢里出来时早过了饭点,午膳还在布置,便到偏厅暂歇。
“蒋斯崖的话很奇怪。”阎止道,“羯人如果想趁登州之危动摇根本,应该直接对周丞海下手,这样局面才能真正失控,祸及京城。陈大人的死,使京城的矛头都指向了周丞海,羯人推波助澜促成此事,倒像是为人所用,挑动内斗。”
萧临彻闻言,终于露出一点辞色,说道:“依阎大人看,什么样的人能将羯人摆布至此呢?”
阎止道:“这便要向殿下讨教了。”
两人各怀戒备地对视着。萧临彻从审问中听得很明白,当务之急是把登州的老知县抓回来,当年一应之事便俱有答案。
但他更明白的是,蒋斯崖与老知县背后另有其人,一直躲在暗中操控。阎止把案子推到他的手上,就是要顶着他的名号,逼着他主动招惹上去。
萧临彻心里逡巡几个来回,把茶盏放下了,说道:“阎大人,我帮你去做这件事,总要图点什么吧?”
“给殿下的礼我早就备好了。”阎止道,“梁秋鸿认罪是为了揭出陈大人的旧案。可如今王钟奇仍在禁军中。这样大的一个隐患,殿下以为,东宫能放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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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挑拨
日头正午,言毓琅翻身下了马背,朝着禁军校场的大门疾步而去。
他今日少见地着了官服,黑底刺银蟒,衬得他的容貌淡了美艳,凌厉起来。言毓琅挥退了把守在门外的士兵,直奔主帐而去。
他来得突然,禁军副统领错愕之余,不由抱怨,向身边的纪荥道:“什么风把这位东宫指挥使吹来了。现在满京城都人心惶惶的,禁军好容易刚消停下来了,东宫偏赶着这时候添乱。”
纪荥垂眼喝茶,说道:“郑将军,背后不言主过,慎言啊。”
郑副统领一摆手,单肘支在桌上,倒是个直肠子:“老弟,我也就是跟你才说几句,这京城憋得人没法过日子。依我看,你也太谨慎了。”
纪荥慢悠悠道:“劝你一句,京城风声鹤唳,谨言慎行才是保命的法子。不然的话,你何曾见过今日这么急的差事?”
郑副统领一笑,同他站起身来,又道:“好啦,我不提就是了。一会儿那指挥使进来也麻烦,你就快走吧。”
言毓琅进门时,另一套茶具已被收拾得干净。郑副统领坐在桌后批公文,见他进门便起身接应,问道:“指挥使光临不曾远迎,不知有何见教?”
“我来找人,”言毓琅道,“统领可否行个方便?”
“大人找谁?”
言毓琅道:“王钟奇。”
郑副统领心道真是神了,这点事竟然还真能被纪荥说中,幸好让他先一步走了。郑副统领收敛思绪,正色向言毓琅拱了拱手道:“指挥使,实在是不巧,三殿下传唤王钟奇,说要彻查陈知桐一案,刚刚带走了。指挥使若执意要找,该去问刑部。”
言毓琅邃然变色,转身就走。
刑部大牢里点着烛火。四处都暗着,唯独裴应麟一身银袍格外出挑,背着手立在大牢中央,脸上带着笑意。
他道:“王大人,先礼后兵,该说的我可都说过了。再不开口,就是你不识抬举了。”
王钟奇是个软骨头,早被这笑面狐狸吓破了胆。他余光见着狱卒从炉子里夹出一块又红又大的焦炭,噼啪爆着火星,腿立刻吓软了。
“我说我说我都说……”王钟奇的声音都发着抖,“左……左重明的事儿是我干的,是我。指使我的是兵部的人,就是要诬陷傅家。”
裴应麟一抬手,把狱卒拦住了,让王钟奇继续说。
后者像倒豆子一样,生怕招供得慢了,说道:“我只是个听使唤的,别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禁军原本是皇上亲自管辖,虽然级别一样,可是地位比京畿护卫都高一块。三殿下回来之后,皇上把禁军交给了他,东宫一直心里不高兴。正好兵部跟傅家不睦,想借着左重明的事儿泼傅家一盆脏水,太子就让尤昌找我,说好事成之后保我升官。”
裴应麟问:“那梁秋鸿是怎么回事?”
“那是言指挥使与我商量好,拿他出来顶包的。”
裴应麟盯着他,心里却有别的盘算。梁秋鸿投案认罪的时间选的刚刚好,就像是给查案子铺路一样,不像是东宫能做出来的安排。可这样重要的一个证人,在京窜逃了月余都抓不到,傅家当真丝毫不知情?
他心有怀疑,便逼问道:“梁秋鸿自愿认罪也是东宫的授意?你们怎么知道他会自愿。”
王钟奇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言毓琅寒着一张脸闯进来,目光从王钟奇脸上扫过,又转回来,瞧着坐在后侧的萧临彻。
“三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把我言某人诓到这里来,”他冷笑道,“殿下布局周密,又花心思,真是折煞我了。”
地牢里灯火闪烁,投在地上摇晃着,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速。言毓琅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狱卒引着阎止进门,又被打发出去了。
两人青雀坊一别,倒是有小半年没见了。阎止把门关上,铁架子在空荡荡的牢房中撞出一声刺耳的回响。
“我还以为是谁。”言毓琅冷冷道,“在登州没能杀了你,两副药又没毒死你,是我的疏忽。成王败寇,现在做阶下囚的就只能是我了。”
阎止回过身,扬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言毓琅毫无准备,被打倒退几步,一头磕在墙上。他踉跄着要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抬头,又被阎止拎着前襟提起,两记耳光重重地抽下来,他的嘴角一下子渗出了血。
“哥哥……”言毓琅呛得咳嗽起来,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子,才说:“小时候最疼我的是你,可如今,连你也打我。”
阎止说:“你小时候没这么混账。”
言毓琅自嘲地说:“你不在乎我这个弟弟,却爱护别人家的孩子。我若是死了,就去父亲面前告你的状。”
阎止注视着他:“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国公爷。”
言毓琅撑着地慢慢站起来。他喘了口气,开口道:“哥哥,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和你绕圈子。萧临彻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我都很清楚。跟他绑在一条船上,你不怕他害你,难道不怕他害了傅行州?”
阎止一动不动地站着,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火光的影子,透彻极了,仿佛刚刚的怒意与哀伤都不属于他的一样。
“还想试探我,太晚了吧。”他走近几步,说道,“王钟奇的证词很快就要呈递御前,东宫勾结禁军,私查旧案,两桩都是大罪。如今太子身边能出主意的,都就是尤昌之流。以你对太子的了解,他会怎么办呢?”
夜色沉下去,尤昌连滚带爬地跑进东宫,躬身一头磕在地上道:“殿下啊!”
萧临衍正在气头上,见他来自然没有好脸色,问道:“刑部怎么说?”
尤昌伏在地上连声请罪,才敢往下说:“臣打听来的消息,说指挥使受刑流血过多,晕过去了好几次。他托人带话出来,说周丞海的案子您不要插手,这案子皇上不想查,没有线索自然会黄。至于禁军的事,查出来就是指挥使一个人的责任,日后若是发落……您尽心救他便是。”
“萧临彻拿这种话来骗我,”萧临衍大怒,起身道:“他这是存心要与我过不去。无凭无据,敢把东宫的指挥使扣下,谁给他的胆子!不过是仗着父皇在殿上……”
“殿下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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