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surgam
他仍旧一声不吭,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一般,我不自觉地勾了下嘴角,在心中回想片刻,才缓缓念道:“‘九九吾儿,许久未见来信,为娘甚是想念,昨夜梦见天寒大雪,方觉入冬,不觉忧心,还望乖儿莫忘添衣添餐饭,早日归来。’”
我停顿了一下,寂静地房间里响起急促而又突兀地呼吸声,我笑了笑,如同没察觉一般继续说道:“‘九九吾儿:近日听闻薛庄主与秋庄主常有来往,似乎有围剿魔教之决心,你在南疆已多年,如今世事变动,娘却不知你如今境况如何,虽然应允不再干涉你,但你的安危娘仍时时记挂心中,还望珍重。’”
我放下书,不再说话,不过片刻,那边榻上便传来响动。
砰——
榻上的矮桌被掀翻在地,砸出巨大的响声,我才不紧不慢地起了身,走过去将矮桌搬起,放回原位,
我回头平静地看着荀九,他满面通红,额角汗湿,刚刚的挣扎似乎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此刻只能继续躺在榻上怒视着我。
“我劝你不要再乱动,筋脉若出了什么差错我可管不着。”
“你在看什么!”他完全不顾我的劝阻,很是急躁地质问我。
“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而尘情终累乎理趣,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菜根谭》,有兴趣吗?”
我并没有骗他,我刚刚确实是在看《菜根谭》,不过念的另有其他罢了。
“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刚刚到底在念什么!”他大概是又恢复了点力气,在原地挣扎了一下,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我念的什么,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他的表情逐渐与我一直想看见的模样重合,我连笑都变得自然许多,“至于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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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我自得的神色过于明显,荀九一下子就冷静下来。
“信呢?”他冷声问我。
我倒也没有吝啬到真的一句话都不肯告诉他,我坦诚地摊开手,“不在我身边。”
对上他怀疑的眼神,我又将手中的书轻轻抖了几下,证明我并没有说谎。
“不过是与家母说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竟还劳烦少主如此上心。”
他嘴里说着客气之言,神色间却没有一丝客气之意。
“也没多上心,有幸看了几眼罢了。”我并不在意他的态度。
“然后呢,少主说这些是意欲何为,难不成就想凭这几句话逼我就范?”他嗤笑一声,没继续说下去,不过那嘲弄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十二年间的信,现在都在我手中,”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我理应物归原主的,但原主似乎不太领情。”
我的话也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他。
“呵,原主?”他低声念叨着,眉目中逐渐染上一丝凶狠,“我离开薛家十几年,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稀罕这些东西?”
“你不稀罕,那你又为何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就为了传递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吗?”我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你几乎每次都将凝姨寄给你的信都寄还回去了,让我猜猜,你根本舍不得丢掉这些信,但你若将这些信留在身边,你就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你和薛家的关系,尤其是你来到秋原为父亲做事之后,你的位置更是如履薄冰,所以你每次都将回信与来信一同寄回给凝姨。我虽然不知道你和薛家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我清楚你心里根本放不下凝姨,对吗?”
他的沉默此刻在我眼中与默认无异。
“你真的不想把信都拿回去吗?你真的,”我顿了顿,“你真的就不想再见见凝姨吗?”
寂静不过片刻。
“你什么意思!我娘她?!”他微微瞪大了双眼,却迫于形势,丝毫动弹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想骗他说凝姨还活着,从而胁迫他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胁迫他去做我想让他做的事情,反正他一时半会也无法判断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也相信我自己能够应付得游刃有余,起码短时间内不会露出丝毫破绽,但我没有。
我几乎没有思考太久,立马就回答了他。
“不,凝姨她确实不在人世了。”
他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青云庄出事之后,我托人将凝姨的尸身收殓起来厚葬了,你去祭拜一下也是好的,凝姨想必也想见你许久了。”我放柔了声音,我难得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你是想让我感谢你吗?”他抬起双眼,直直地盯着正上方的房梁,眼神茫然而空洞,“想让我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然后像条听话的狗一样任人差遣,明明是凶手,却活的像个救世主一样。”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尾的,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别人说,我一时半会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却没有什么波动。
“我可没有这么想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因为凝姨的事情,所以才和我父亲翻脸了。”
事到如今,这是我唯一能猜到的理由。
这样父亲追杀他的理由也顺利成章,他掌握着父亲的秘密,却生了异心,父亲是断不会留他活口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你知道吗,从再次见到你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放下过对你的怀疑,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依然还会怀疑你是不是父亲派来的,”我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他却闭上了双眼,让我无从窥探,我这才敛了探视的目光,“不过现在我却觉得,但凡你还有一点心,你都不会对着凝姨的在天之灵做出这样的事。”
我在赌,赌我的判断,赌我的决定。
赌他对凝姨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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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默良久,才对我开了口。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与我母亲如何,都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他朝我的方向偏了偏头,用力无果后他立刻就放弃了,脸上还残余着一丝滑稽的笑容,“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都这样把自己太当个东西了?”
我隐隐感到羞恼,却也庆幸凝姨在他心中确实是有足够分量的。
他不等我发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我原本也没打算对你隐瞒到底,只是你过于急躁,气焰太甚,让我十分不快,我凭什么让你有求必应呢?”他啧了一声,似乎有点遗憾,“可惜了,再不说就要没有机会了,不然我还能让你再多着急几日,我也能多快活几日。”
“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我一字一顿,骂的很清楚。
“少主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他决口不再提凝姨的事,一心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我一时有些揣摩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我现在得好好想想,从哪儿说起比较好呢。”他琢磨着,脸上却掺杂着兴奋、怀念与痛楚。
是一种恶意的笑。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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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觉察到几分怪异,但此刻我无暇去细想。
“打个商量可好,你帮我把穴解了,我再讲?”
“你少起歪心思。”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少主多虑了,我只是觉得一直躺着不太舒服,”他的语气中隐隐有着抱怨之意,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适合他做这种挑剔,“而且我这个样子就算不被封穴也是逃不过少主的手掌心的,所以不知少主可否宽宏大量让我换个姿势?”
我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连篇鬼话,毫不手软地将他提起来倚坐在榻上,还大发慈悲地给他身后垫了个软枕。
见势他没有再说什么废话,我寻了个就近的坐处,他却先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觉得薛青城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青城?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场景,有幼时去青云庄玩耍他招待时的友善笑意,有他在与人商议正事时的严肃面孔,有他私下找我谈及薛流风时忧心忡忡的眉目,最终停留在他跌落在地沾染尘埃后还未瞑目的面孔上。
但我只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好人?可能是吧。”他眼睛都没抬,语气很是稀松平常,“我爹为了一个好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对吧?”
我愣了半天才从记忆中找到这个久远到几乎要被人忘记的名字,薛以诚,凝姨的丈夫,也就是荀九的父亲,当年薛青城遇袭的时候若不是薛以诚以命相救,薛青城恐怕根本活不下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薛以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伤心,也没有怨憎,我无法揣度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没有立场置喙太多。”我淡然道。
“‘各人有各人的命’?少主天生贵人,自然是能毫无负担地说出这句话,但这话若是换我来说,大抵算得上是我低头认命了吧。”
他这话隐隐有嘲弄之意,我本以为他是在嘲讽我,但观他眉眼,却是自嘲更多一些。
“我父亲自祖上便是他们薛家的家仆,但我一直挺不待见我爹的,特别见不得他那副对薛青城言听计从的模样,大概在他心里,妻也好子也好,都还不如薛青城的一根毫毛重要。”
“既是家仆,忠心乃是本分,倒不会因此就轻视至亲,许是你自己误解太深。”无意义的废话逐渐消耗着我的耐心,连带着我的话中都尽是凉薄。
“我不该说这些的,你又怎么会懂?”他笑了笑,“薛青城遇袭的那次,青云庄正设宴待客,当时父亲正陪在我和母亲身边,出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松开了我和母亲的手,朝薛青城跑去,将我们留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管不顾。”
他的神情平淡,像在说什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他完全是自己找死的,刺客离他不知多远,是他自己扑上去硬生生地替薛青城挨了一剑,薛青城若是挨了这剑兴许只是个重伤,但他却是确确实实地当场毙命了,就在我眼前,母亲捂住我眼睛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为了他所谓的‘忠’,就将我和母亲彻彻底底地抛弃了,不过贱命一条罢了,谁会在意?就连薛青城,之后也跟个没事人似的,假惺惺地给母亲送来了安置费,抹了几滴虚伪的眼泪就一身轻松地走人了,而我们还要为他对我们孤儿寡母的照顾感恩戴德,若不是他那条命是我爹拿自己的命换下来的,我可能拼了自己的命都想杀了他。”
这事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并不清楚那么多细节,这事足够悲哀,只能说造化弄人,薛青城在我看来确实没什么错处,但看向荀九幽深的眼底,我并没有开口。
“我当时想带着母亲离开薛家,可母亲说什么都不愿,她说父亲是薛家的人,她嫁给父亲,所以无论是生是死也都是薛家的人,怎么也不肯离开,即便她唯一的儿子独自跑出去闯荡江湖,她也没有离开薛家半步,去寻她的儿子。”
“按理说我也该姓薛的,可是我恶心,所以后来只要是和薛家对着干的事情,我都做。”
“那时候红莲教的恶名在江湖中已经传开了,我慕名而去,不过就是想报复薛家,我都快忘了当初我怎么一个人摸爬滚打到南疆,找到红莲教的。你知道当我看到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寨民之后觉得有多可笑吗?这个江湖,从来都没叫我快活过。”
我垂下眼,心情复杂极了,荀九似乎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之中,并没有注意我。
“他们收留了我,我也就先在南疆安顿下来了。那时没忍住给母亲传了信,还妄想着她来南疆找我,而我等来的回信,却是她让我回青云庄,回到薛家安安分分地继续当一个家仆。”
他们的信件我几乎全都看过,所以我知道在此后的十几年中,他们一直做着这个无意义的拉扯,谁也没有妥协,谁也没有让步,直到青云庄覆灭,凝姨身死,也终究没分出个输赢。
“我那时候想着,若是青云庄不存在就好了,只要薛家不在了,母亲就一定会来投靠我,所以当秋庄主带人袭来的时候,我便选择追随他去了,我看得到他的野心,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知道只要我跟着他,薛家最后一定不会好过。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我没忍住开了口:“可是现在你也不是很好过。”
“那又如何,至少我的目的达到了。”说完他便沉默下来,我片刻后也反应了过来。
“你的目的?”我冷哼一声,唰地直起身来,“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想带凝姨走吗,可是你带走了吗?你若是达到了你的目的,那凝姨现在在哪儿呢?薄棺一口,孤坟一座,坟上最后一抔土是我撒的,坟前最后一杯酒是我祭的,而帮她入了坟的人,是你!”
“闭嘴!”他骤然暴怒,大吼了一句,额上青筋直跳,还封着的穴位令他无法爆发,让这副在榻上躁动颤抖的身躯显得滑稽又可笑。
我坐回椅上,呷了一口桌上的冷茶才冷静下来,而荀九的脸色风云变幻,最终只留下一副扭曲而快意的笑容,让我又开始心神不宁。
“我有罪,是又如何?可是又有谁是无辜的?”
我握紧了手,没说话。
“没有人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