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苏溪亭半闭着眼睛,挪了挪脑袋,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抚道。
叶昀看他一眼,把自己身后的毛垫塞到了苏溪亭的颈下:“之安机灵,轻功不错,跟着子归他们当成土匪女儿一般养大,还不至于傻乎乎任由人欺负,能在陵州把人带走,这里头,八成还有那丫头的私心。”
“私心?”
叶昀似回忆一般笑了笑:“她约莫是想出门凑凑热闹,你不是说武林中有大事发生。
小时候便是这样,想要做些什么大人不让做的事,每回都能让她寻个背黑锅的,被发现了,就抱着我的腿呜呜咽咽地哭,说自己是小可怜,很无辜,然后就是‘爹爹、爹爹’地叫着,叫得人根本狠不下心罚她。”
苏溪亭看着叶昀脸上的神情,就像是穿过了这十数年的光景,看着那不足小腿高的小姑娘撒娇,全是怀念和疼爱。
“她到底是谁的女儿?”苏溪亭扭过头去看叶昀。
叶昀缓声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她是陆信的女儿,陆信是我的副将,若说我在这世间最信任的人,那便是他了。
我们自小便在一起长大,他随我一同参军,随我一同建立苍南铁骑,我所有的军功都有他的一半,我曾经以为我们能并肩作战一辈子。”
他死在了那年的战场上,为叶昀挡下一箭,原本那一箭要不了他的命,奈何他身上伤处太多,当胸一箭,彻底将他胸口最后一点热气散空了。
陆信的死,画面仍在眼前,半点都没有因时光而模糊。
“之安是他独女,后来被我带在身边抚养,我出事后,被子归他们带来了江南。”
苏溪亭觉得酸,又觉得叶昀实在幸福,他曾经拥有的一切,有可亲可敬的家人,有并肩相伴的朋友,有冲锋陷阵的战友。而自己,不管何时回忆过往,都觉得不堪回首,甚是难堪。
他们之间本是云泥之别,如今,却在一辆马车里坐着。
他心头原本愤懑的尖锐好似一霎那就被这个想法磨去了棱角,变得酥软起来。
苏溪亭彻底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你放心,我的人一路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的。”
这还是第一回,苏溪亭在叶昀面前提起自己的人。
叶昀看过去,只看到苏溪亭黑漆漆的后脑勺,鹊阁如今势力这样大了吗?竟还有眼线遍布武林。
还没来得及深想。
马车外探进来一颗脑袋。
“东家,下雨了,咱们今晚估计赶不到最近的村子了。”卢樟的头发沾上了湿气,外头凉得很,一探进马车就是一股子凉意钻进来,卢樟一张嘴,白雾就是一片片。
第53章
叶昀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山林间雨雾蒙蒙,寒气似漂浮在空气中,随着雨丝显了形,一层层的白色雾气裹挟着冬日里江南的湿冷,窜进了每个角落。
“天黑前咱们得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叶昀说着,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了出去,对卢樟道,“外头冷,你抱着。”
卢樟下意识就要推辞,手炉却被叶昀动作极快地塞进了怀里,那暖融融的温度贴着他的胸腹,浑身一暖,整个人皮肤上都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长吸了口气,傻呵呵地冲叶昀道谢。
阿昼坐在外面,酸溜溜地想,都是当主子的,自己到底命苦。
可下一瞬,一件狐皮大氅迎头罩下,卢樟粗声粗气道:“小孩儿别受凉,东家说你要受不住就进去待会儿。”
阿昼低头去看,赫然是苏溪亭为叶昀准备的那件大氅,心头一热,表情却更冷凝了。
山间多神庙,供奉着山神、土地,叶昀一行显然运气不错,眼前的破庙虽然已经荒废许久,屋顶漏着雨,但好歹算个落脚地。
卢樟和阿昼进去看了看,在山神像后头发现了一片干燥的空地,四个人挤挤,烧堆火,也能将就过一夜。
冬夜里的山林几乎找不到什么猎物吃,只能从马车里搬了些干粮出来,烧着火,拿木棍架好放在火上热着。
这对于在北边旷野里生活惯了的叶昀和卢樟而言不算什么,再在火堆底下卧上几颗土豆和红薯,扒拉出来,香气瞬间盈满了整间山神庙,连带着屋外的雨丝都被火光和热气融化了,红通通点亮了半边世界。
风吹着火焰晃,叶昀看向苏溪亭,他的脸在明明灭灭的光中透出一种隔世的惊艳,就像话本里说的,夜半三更的破庙里,走出来惑人魂魄的妖。
“给你。”
苏溪亭抬头,看见叶昀递过来半个红薯,里头的红心瓤油亮得就像是要滴出来一般,暖甜味窜进鼻子里。
苏溪亭小时候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吃,长大了也没吃过这么糙的东西,伸手过去拿的时候透着点不着痕迹的馋:“好吃么?”
叶昀笑了,半截红薯直接越过了他的手,塞到了他嘴里:“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总不能毒死你。”
苏溪亭满嘴甜腻,木柴烧出的烟火气沾染在红薯干巴巴的外皮上,混合着那股甜,从喉头一直暖到了心里。
3
叶昀原本还在笑,下一刻那笑就僵在了脸上,血色骤然褪尽,他咽下一声闷哼,微微蜷下身。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苏溪亭几乎是在那片刻之中坐到叶昀身边,掌心托到了他的后背上,掌心下的身子正在隐隐颤抖。
叶昀一口粗气喘上来,刚准备运气压制,就听见苏溪亭突然出声道:“阿昼,你和老卢去庙里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歇息的地方,抱些茅草来。”
阿昼在闪烁的火光里一怔,下意识往叶昀那边看去,却被苏溪亭一个眼神制住,当即心神一震,匆匆收回视线,起身拉着卢樟就从神像后绕了出去。
叶昀扣住苏溪亭的手:“我自己来。”
苏溪亭却不理会,把人扶正了坐好,掌心一股暖意带着绵绵不绝的内力贴上了叶昀心口:“得了吧,前两日还撑得,莫不是打算直接把自己耗死。”
这话说的不中听,可叶昀不恼,他只是叹了口气,随即又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破庙外,山风愈发凌厉,带着股摧枯拉朽的姿态,仿佛不把这破庙掀翻不罢休,奈何后半夜雨转了小雪,凉意更甚。
神像后的那团火光倔强地散发着一点微茫的热意,饶是北风呼啸,也硬是在那神像后死扛着。
苏溪亭掌心的暖意渐渐融进了叶昀的身体里,胸口的翻腾还没来得及爆发就被强压了下去。叶昀脸色发白,冷汗沁了一脑门,搭在膝盖上的手终于松了力道,只觉得每根手指的指尖都在发软,倏地被人一捉。
“太凉了。”
叶昀被这动作惊得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也是团团浆糊,还没来得及拎清。
然北风一撩,倒是冻得清醒了两分,他心里腾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倒是挺莫名其妙,把手抽了回来:“冬日里不凉才是怪了。”
说着又把手放到火上烤了烤:“你歇会儿,我去叫卢樟和阿昼回来,也不知道两个人找干草找到哪里去了。”
苏溪亭半眯着眼,看着叶昀的背影,指尖搓了搓,一把拽住叶昀衣裳下摆:“叫一声就回了,他俩又不聋。”
说着扬声嚷着:“阿昼,回来。”
破庙太大,风声太厉,雨雪簌簌,苏溪亭的声音穿透了一切阻碍,而他刚刚才耗费了内力为叶昀压制体内的“攒命”。
叶昀立在他身边,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只能看到苏溪亭漆黑的脑袋,一柄青玉簪横贯于发髻之中,他一手拉着自己的衣摆,一手举着粗树枝拱着火,一副闲适模样,半晌抬头冲自己露齿一笑。
叶昀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隐隐浮动,他看着苏溪亭,只觉得心头一跳,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失控。
或许他睡的时间着实太久,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即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般年轻又有如此深厚的内力,这江湖中究竟有谁能培养出这样的人。
鹊阁阁主,从前那个也不过是仗着一身医术毒术横行天下,若说武功多高,倒也不见得能排上号。
阿昼的声音从侧厢房传了出来。
“主子……”
话音未落,卢樟的叫声便打断了阿昼的话,一阵惊叫伴随物体滚动撞击的声音霎时间充斥了整间破庙。
阿昼一向刻板得毫无波澜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主子,有陷阱!”
叶昀探手,根本来不及思考,一把攥住苏溪亭的手,拉着人抬脚就走,苏溪亭看了眼自己的手,脚下亦是紧跟着,两人轻功绝佳,一路过去了无痕迹,只觉两道残影晃过。
垂珠探着脑袋从香案下看出来,一双绿色的猫瞳眨了两下,轻飘飘“喵”了一声,然后缩回身子,一爪子把小黄拍在身下,一猫一鸭再不出声。
可若是此刻掀起那垂落的破布,定能看见垂珠那一双猫瞳里浸着的寒意,和那寸寸隆起的脊背。
两人动作极快,眨眼间就进了侧厢房,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口敞开在一片黑暗里,那地道口边放着一盏小油灯,想必是阿昼留下的。
可深夜里的油灯,反衬得那地道口阴森诡异,如深渊万丈。
叶昀同苏溪亭对视一眼。
“这里离姑苏不远,来往行人在此落脚的不会少。”
苏溪亭晃晃悠悠,被叶昀拽着,只觉得心里甜蜜蜜:“江南多行商,来往都是商贾富人,什么黑店黑庙并不少见,这地儿养不出山匪,但黑心肝的人全天下满地都是,这里八成是个什么杀人越货的地儿。”
“是不是的,下去看看。”叶昀走近两步,蹲下身举起那碗油灯就往洞口里探了探。
苏溪亭凑过去,伸着脑袋往里看,仍是黑咕隆咚一大片,一股陈年腥气混着尘土和潮湿涌上来,他连忙掩住鼻子:“好臭。”
叶昀看他一眼,只觉得苏溪亭此刻表情满是孩子气,心头软了软,把人往身后拢:“我下去看看,你在上面守着。”
苏溪亭还没来得及说“咱俩一块”,就见眼前人一个轻跃,身影瞬间落入了黑暗之中,一豆油灯的微光被晃得差点熄灭。
他摸摸鼻子,被叶昀护着的感觉不错,但怎么不大得劲,那病怏怏的身子分明应该在自己身后才对。左右看看,身影一闪,跟着也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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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昀还没走远,双眼刚适应一片漆黑,身后一个胸膛就跟着贴了上来,嘴里嘟嘟囔囔:“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扔上面,再说了,底下这样黑,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苏溪亭下来的动作轻得连风都未曾带起,便是这么趁着黑占足了叶昀的便宜,就像个糖年糕似地贴着。
叶昀往前走两步,他就跟着往前走两步,倒是这逼仄狭小的地道给了借口,两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里面,只能缩手缩脚。
南方多潮湿,地道墙面湿漉漉的,有几处露出石头,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这样看来,这地道绝不是近期挖出来的,至少已经好几年光景。
越是往里,腥味就越重。
那股子潮湿的霉味都掩不住空气里的腥气。
“我曾路过一家杀猪人家,那人家后院里就是这样的味道。”苏溪亭掩着鼻子,几乎要被这股霉腥味熏得呕吐出来。
叶昀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打开是股熟悉的味道,那是苏溪亭在梁溪验尸时曾拿出来的东西,他手指在里面抹了抹,侧过身,摸索着要往苏溪亭鼻下抹去。
奈何地道太黑,即便是夜视不错,也只能看个大概。
于是,那两根手指一下就戳到了苏溪亭嘴上,清凉刺鼻的味道猛地蹿进苏溪亭的鼻腔和口腔里,他往后一仰,“呸呸”吐了两声:“这东西不能吃,你别瞎往我嘴里塞。”
叶昀有些尴尬,干脆把那小瓷瓶塞进苏溪亭手里:“那你自己抹吧,这里头也太黑了些,火折子带下来了吗?”
“没有,火折子在阿昼那里,”苏溪亭嘴里那股味荡开,实在难吃,舌尖一阵麻,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怎么不抹抹,这味儿熏得人脑子发昏。”
叶昀摸索往前的脚步一顿,有些心不在焉地落在地面上:“我习惯了,战场上的血腥味比这浓多了。”
战场上的血腥味是重,可战场大都是旷野,被风卷着,在鼻尖一晃似乎就淡了。
真正浓郁的血腥味,令人永生都难忘,几乎要刻进骨子里、融入灵魂中,那味道来自尸坑,数十万人葬身的尸坑。
不过是一个晃神,叶昀脚下踢到个东西,咕噜噜滚远了些。
苏溪亭一把拽住叶昀,两人都在霎那间噤了声。
叶昀掌心被摊开,苏溪亭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头骨。
“果真是杀人越货的地儿,杀的人恐怕还不少,”苏溪亭轻哼一声,走到叶昀前头,若是从正面看,那宽肩窄腰的,却是把身后的叶昀挡得严严实实,“阿昼那小子滚去哪里了,成事不足。”
叶昀在他身后,忽地一阵细细的风从他耳畔流过,他抬起手,手掌向外,在半空中沿着气流推拉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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