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可我就是生气啊!他们凭什么搜查我家?搜查完当天我祖父就遇害了,还什么都查不出来,我难道还不能打他们泄愤吗?我没杀了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文武百官?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有本事把我参倒,我还敬他们三分!”
“世子息怒,郗家现在需要您主事,可千万保重身体。”文慎看向那金镶玉制成的棺椁,“为了不让郗老不明不白地被害,还是尽快请仵作验尸为好。”
徐闻雒适时命人递上腰牌,谁料郗曜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牵着文慎的衣袖走到棺椁旁边,让近侍推开棺盖。那一瞬间,郗曜侧目不忍看,眸中甚至泛起水光,文慎半转过身,眼神示意徐闻雒带仵作过来。
徐闻雒心中有疑,目光在文慎和郗曜身上逡巡两圈,带着仵作上前。
昨夜雨势太大,郗遠道房中的下人都被药迷晕过去,导致郗远道的尸身在后院兰池中泡了一晚上,手足膨大如鼓,面部浮肿难辨原貌,须发间缠满兰池水藻。背部及下肢出现暗紫红色尸斑,按压不褪色,颈部有割伤,虽经水泡,仍可见一道细平直切口,边缘整齐。
“郗老手中抓着东西。”仵作抬头,请示文慎,“请允许下官验明证物。”
“验。”文慎轻拍郗曜的背,安抚道,“仵作办案正当程序,还望世子体谅。”
郗曜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在脸上映出一片翳色,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湿冷阴郁,许是在西南边陲呆得太久了,连声音都渗透着潮湿的寒凉:“我知道的,我只是有些难过。”
徐闻雒看向他,这一刻,好像也没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有多么讨人厌,他竟然像个小孩儿一样靠在文慎怀里,周身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焦灼和依赖,文慎平时那样不近人情的一个冷美人,居然也默许了郗曜这般的靠近。
好一派兄友弟恭的场面,要是文慎的目光没有一直放在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就好了,他一定把这事儿告诉虞望,让他知道自家爱妻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还是和虞府最不对付的郗家人。
可眼下郗曜那么信任他、依赖他,他却冷眼俯视着棺中郗远道的尸体,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总觉得不似活人。
徐闻雒本来就怕文慎这种人,被虞望天天忽悠着,这些日子对他稍有改观,今日不得不有所接触,发现这人还是原先那样,令人捉摸不透。当年虞望离开京城,文慎不顾流言蜚语,当晚就搬出了虞府,自立门户,当时住在一条府巷的人都偷偷议论他白眼狼没心肝,那年文慎还未考取功名,在京城中什么也不是,日子也过得节俭,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一日穿着单衣芒鞋去买菜,竟有百姓用菜叶砸他,骂他狼心狗肺。
那时徐闻雒刚任大理寺少卿,听说了这件事,或许是想着应该帮衬一下兄弟的好友,便带着好酒好菜去他家里慰问。府中没有侍卫,也就没有通报的人,他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应,无奈发挥了一下小时候跟着虞望偷鸡摸狗的本领,翻进去察看人是不是出事了。
宅子很大,文慎是有家财的,所以府邸选得不差,只是这个人总是疏于照顾自己,宅子里大多是空房,唯有一间臥室,一间书房有放置物件。徐闻雒狗鼻子灵,闻到书房有异味,最先就进到书房里,找了一圈,最后才在漆黑一片的角落里找到了文慎,大夏第一富商江南文氏的嫡次子,居然蜷缩在书堆里,抱着一坛不知道哪儿买来的劣酒,流着泪醉倒了过去。徐闻雒点燃灯盏上歪扭的烛火,将他扶起来,背到臥室去,一开卧室门,发现地上、床上、墙上全部都是凌乱的、密密麻麻的信纸,到处撒着,就像纸钱一样,看着十分瘆人。
徐闻雒无心窥探文慎的私事,也不想在这灵堂一样的卧房久待,便搁下食盒离开了。
第二天,那食盒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徐府,并附有文慎的亲笔字条,具体如何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反正是一些狗听了都嫌的话,自那以后,徐闻雒再也没暗中照顾过文慎了。
当然,文慎三元及第后,即使在京中独自生活,也再不需要谁的照拂了。
第31章 生气
亥时三刻, 文慎的官轎停在虞府门前。他揉着太阳穴跨过门槛,却见庭院漆黑一片,唯有廊下一盏孤灯。
“侯爺睡下了嗎?”他问提着灯笼迎上来的陳叔。
陳叔欲言又止:“侯爺去了嚴府, 说是找沈堂主叙舊。”顿了顿又补充, “留话说今夜未必回来。”
文慎解鹤氅的手一顿,春夜的青玉扣稍微冰了冰他的指尖:“是么。”
“老奴备了晚膳, 少爺可要用些?”
“不必。”文慎转身就往书房走, 忽又停住,“陈叔, 侯爺可说了……叙什么舊?”
老管家低头:“侯爷说,眼下正是京城春景最美的时节,要问沈堂主这些日子能不能得闲, 想带他去京畿猎场去纵马踏花。”
文慎漂亮的眉心倏地拧紧,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忆起沈白鸥那妖孽的脸和風流的做派,太阳穴突突地跳。
“少爷?”陈管家担忧道,“您脸色不太好。”
“无妨。”文慎深吸一口气,“备马。我去嚴府接侯爷回来。”
——
与此同时,嚴府西厢,黑瓦覆顶的书房内, 青藤香混着茉莉, 清新淡雅,略带甘甜。
“你输了。”沈白鸥将黑子啪地拍在棋盘上,“上一手就该弃子突围, 侯爷心不静。”
虞望盯着被围剿的白子,突然道:“亥时三刻了。”
沈白鸥执棋的手悬在半空。
“你家严隐之怎么还不回府?去外面找野男人了?”虞望慢慢转着扳指。
“侯爷这话说的,什么叫我家严隐之?我不过一介漂泊无依的平头百姓,仰仗严大人在京城落脚, 侯爷自己娶了男妻,就以为所有人都是断袖了?”沈白鸥心中不快,便说话带刺,跟虞望对呛起来丝毫不落下風。
虞望低笑一声,正欲回呛,忽听窗外传来熟悉的清冷嗓音:
“二位好雅兴,这么晚了还不忘饮酒对弈,在此谈笑风生。古人云,倾盖相逢胜白首,所言不虚啊。”
雕花门被推开,文慎披着浓重的夜色站在月光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的目光扫过满桌酒菜、散乱的棋局,沈白鸥揶揄的笑颜,最后落在虞望衣襟半敞的领口。
“阿慎!”虞望腾地站起来,棋盘砰地一下被撞翻,玉石棋子哗啦啦滚了一地。
文慎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这就是侯爷说的……恩爱?”沈白鸥看向虞望,笑着调侃道。
“你懂什么?不恩爱他会大半夜不睡觉来找我?”虞望抓起大氅,急匆匆追上去,临门时扭头冲沈白鸥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笑,“锦衣卫通宵查案是常有的事,但愿严隐之今晚别让你独守空房。告辞。”
沈白鸥抓起手边的空酒杯就往他身上扔,虞望闪身一避,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阿慎。”虞望在巷口拦住轎子,一把掀开轿簾,大步踏进去,“不是来接我回府的嗎?怎么都不等我?”
文慎端坐轿中,看向窗外,月光透过纱簾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清影:“怎么?侯爷与故人的旧情这么快就叙完了?也不多待会儿。”
虞望闻言轻笑一声:“都待一天啦,本来想多待会儿的,但你不是来接我了吗?我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近来京城多危险啊。”
文慎喉咙发涩,看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更加来气,可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生气。挚友?可是虞望结识谁、和谁交友都是他的自由。手足?虞望那么多有血缘的亲兄弟都还没说什么,哪轮得到他这个外姓人来指手画脚?
妻子?
他比谁都清楚,那纸婚约不过是政治博弈的產物。等老皇帝一死,他们就再也没有理由厮混在一起了。
“怎么瘪着嘴,不高兴?今日查案很辛苦么?谁给你气受了么?谁这么不长眼,我明天帮你收拾他。”虞望抬起手指轻轻揉他蹙紧的眉心,衣袖扫过的瞬间,那股淡淡的青藤茉莉香扑面而来,文慎眼眶一红,整日的疲惫和从方才就郁积于心的委屈瞬时冲破了高高垒砌的防线。
“手拿开。别碰我,臭死了!”
虞望垂眸看着他,其实已经舍不得再逗他了,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他的阿慎在官场上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但他私下实在是个很胆小、很軟和的人,不逼着他,他永远都不会承认那份悖逆世俗伦常的感情。
“不碰就不碰,别这么凶嘛。”虞望笑嘻嘻地收回手,假装没有发现文慎通红的眼眶,“况且哪里臭了?这是沈堂主最爱用的熏香,辋川特產,京城都买不到。”
文慎闻言,呆呆地发怔,一句话也没有说,垂眸盯着轻晃的帘穗,淡色的唇抿得发白,牙关咬得死紧。
“你都不知道沈白鸥这人多好玩儿,他在辋川养了几万只白鸥,没事就數白鸥,數了几年都没数清,然后就向全天下发征婚令,说谁要是能数清楚辋川中的白鸥,就赘入谁家当夫婿,结果慕名前往辋川之人络绎不绝,每当有人——”
“说够了没有?”文慎头痛欲裂,不受控制地喝止他。
虞望喋喋不休地说着别人的事,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在文慎记忆里是很少见的事。
哪怕在以前,他们都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身边各自是年纪相仿、家世也相当的少年郎,虞望也没有这样过。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虞望见他当真难受得厉害,不敢继续刺激了,老老实实地搂住文慎的腰,帮他按揉两鬓,可这个动作无意间将文慎罩进了那清雅微甘的香气里,文慎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下,忍无可忍地拍开了虞望的手,就那一下,虞望发现他衣袖坏了,像是被人扯坏的。
“衣袖怎么了?跟谁发生争执了吗?谁对你动手了吗?”虞望担心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受了欺负也不说,于是语气稍微严厉了些。
哪知就是这严厉的质问彻底击溃了文慎心底最后苦守的关隘,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里瞬时汹涌出灼人的泪潮。他猛地将虞望掼在轿壁上,五指死死掐住他咽喉,白皙细腻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虞望没挣扎,反而抬手抚了抚他湿淋淋的长睫。
除了那些不痛不痒的巴掌,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虞望动手。
他那柔軟的、微凉的掌心,修长的、漂亮的五指,掐起人来居然也十足地疼痛,甚至让虞望都几近窒息。
“不要碰我。”他哭着说,“我讨厌你。”
第32章 祸害
又气哭了。虞望心想, 文慎小时候并不是爱哭的性子。记得有一次他和定西侯世子一同从校场回国子监,走得近了些,文慎也是不高兴, 但好歹只是闷着脸不说话, 暗戳戳地发脾气但好哄,晚上回府打闹一会儿, 很容易就逗笑了, 可是这些时日以来,他还没见文慎真心笑过。
该怎么办?
抱他, 哄他,讓他不哭了,然后又陷入之前那样的死循环, 任由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推开,于事无益地浪费时间?
他们已经浪费八年了。
“其实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总覺得不该一直纠缠你。”虞望的手指蛮横地挤进文慎苍白冰凉的指缝,攥住他的手指,好讓自己得以顺利地呼吸,“你说得对, 我们是兄弟, 我不该对你抱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你什么意思?”文慎泪濕的桃花眼微张着,流露出不堪痛楚的情绪,没等虞望接话, 他又兀自冷笑一声,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改过自新了?那倒是件好事。”
“嗯。我改过自新了。”虞望轻抚他潮濕的眼下痣,平静地开口, “我不会再纠缠你了,等这个案子了结,我就亲自护送白鸥回辋川,他答应我,这两年暂时不讓别人去数白鸥了,等我数好了,就与我成婚。”
“这两年塞北边防要是没有大的变故,我就在辋川暂居了,我娘还没出过京城,我打算此去将她也带上,在辋川白鸥堂对面临水建幢小楼——”
话还没说完,文慎的手掌猝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線,裹挟着破风声重重甩在虞望脸上。虞望耳畔瞬间炸开一阵嗡鸣,脸也被打得偏过去,嘴角当即裂开一道血痕。
文慎柔軟的掌心迅速红肿起来,掌根火辣辣地疼,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水光模糊了視線:“虞子深,你这疯子……为何去祸害旁人……”
虞望缓缓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只尝到浓重的腥甜。他面无表情地半抬眼皮,黑瞳浮至上眼睑边缘,露出大片冷白的眼仁,看上去凶戾非常。
“什么叫祸害?我俩情投意合彼此相宜天造地设,在一起有错吗?别总是把你的那一套用来规训我,我受够了!我虞望非你不可?你算什么?骂我?打我?我是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才不跟你一般计较的,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下一次了,你记清楚。”
文慎的自尊心几乎全被这炮弹似的恶语击碎了,他的气势弱下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和离吧。”虞望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他会介意的。我不忍心让他難过。”
“……”
文慎噙着泪,目光僵直地定在他的脸上,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而后终于像是被抽走了心魂一样,浑浑噩噩地松开揪住他衣襟的手,局促地、无所适从地把自己蜷缩在轿厢的角落。他没点头答应,也没再动手伤人,像被钉在了那狭窄的阴影里,低垂的头颅几乎埋进臂弯,只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虞望心如刀绞,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冲过去把人搂进怀里安抚。他没见过文慎露出这种神色,更没见过他这般脆弱无助的举动,他发誓以后再不让他如此難过,可今夜决定要做的事,他不会半途而废,否则往后又是长久的煎熬。
到了虞府,文慎先下了轿,走在前面,虞望凝視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背影,不明白他既然如此在意,却坚持着不愿对他袒露心迹的道理。
说一句喜欢会死吗?就那么怕自己是个断袖吗?传宗接代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可也没见他身边有女子的身影啊。还是说,怕他做的那些事会牵连到他?虞望可以保证那些案子一桩都查不出来。
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文慎避开他,先去沐浴更衣,这是他的习惯,不澡身不会上榻。虞望心有惴惴,以为他不会再待在东厢主卧,思考了半天要怎么收场,水都冷了,才从浴池中出来。
还是先找到人,把人看着别出什么意外再说吧,让他那么单独待着,虞望不放心。
他拉开主卧内侧的金丝楠槅扇时,文慎正斜倚在窗边拭剑,披着他的一件旧浴衣,衣带松散,交领微敞,金纹映着月光,仿佛黑潭中浮动的熔金。
“阿慎?我正想找你。”
虞望看着他手中长剑,敏锐的直覺告诉他,这场狩猎暂时不能继续下去了,否则事态会往失控的边缘发展。
“是吗?”文慎竟极轻地笑了一声,放下剑,赤足从榻上走下来,“正巧,我也在等你。”
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披在肩上没怎么擦,脸颊被湿熱的水汽蒸得绯红,眼尾也是红的,像是被熱水泡开的青澀的花苞,带着沐浴后的倦懒和一丝隐秘的欲色。
虞望视线滚烫,直直地盯着他,方才想说什么瞬间给忘了,只感到一股热流从小腹窜上来,瞳孔深处燃起一阵难言的激动。
“阿慎……!”
文慎抬手按在虞望灼热的薄唇上,拒绝了他的靠近,另一只手端起茶案上的杯盏,莞尔道:“我给你煮了菩提露,安神助眠,喝一杯再睡下吧。”
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