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我们也都很想你……你芙蓉姐姐一直挂心着你,柳姨妈也时常寄信过来,听说你回京了,一家人说什么也要来长安一趟。”
虞望没等到她继续往下说,急道:“阿慎呢?”
“阿慎……阿慎他……”
“娘,阿慎搬到哪里去了?”虞望紧紧抓住他娘的手,祈求般问道。
“在城西簪缨梅巷,敕造文相府。”虞夫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知道拦不住,便叹息道,“好歹喝碗醒酒汤再去。”
“娘,我没醉。”虞望无奈道,“不过确实得换身衣服。”
“娘,家里还有我能穿的衣服吗?”虞望轻轻擦去母亲的眼泪。
“有的,有的。为娘不知道你现在多高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哪些款式,各种各样的衣服都买了些,你挑挑你喜欢的,合适的,打扮打扮再去见阿慎。”
“难道我现在很邋遢吗?”虞望一边走,一边看向身上的粗布衣服。
“不邋遢,模样很俊。”虞夫人安慰他,“不过有点凶相,得压一压,否则容易吓到阿慎。你们俩这么久没见了,你一见面就把他吓着,小心他以后不和你来往了。”
“我们已经见过了,阿慎才没那么胆小呢,和我断交更是不可能的事,阿慎最喜欢的人就是我。”
虞夫人停步:“见过了?”
“嗯。”
“他出席了这次凯旋宴?”
虞望也严肃起来:“怎么了?”
虞夫人沉默半晌,突然说:“待会儿见面,你做哥哥的,得好好安慰安慰他。”
“娘,究竟怎么回事?”
虞夫人叹息一声,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文慎主持新政已经两年了,其中不少藏富于民的举措取得了极大成效,江南文氏以富可敌国的实力支持自家嫡孙进行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几乎没有动过国库的钱,江南、陇西、华北、中原一带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天下士大夫皆尊之为圣贤,在清流官员中声望极高。
然而前不久颁布的一桩新令却引发众怒,文慎想要推行官制改革,首要裁撤部分太监,遭到了宦官集团的一致倾轧,皇帝似乎也对文慎有了很大意见,早朝时动辄便对文党指桑骂槐,文慎自知形势不利,借病告假,多日不曾上朝,也避开了宦官和趁机落井下石的门阀世族的恶意中伤。
“阿慎推行改革首先从我们家入手,是和我商量过的,对他来说阻力小,也减轻皇上对我们的猜忌,你不要怪他。”
“我知道。”虞望闷头喝下整杯茶,酒醒了大半,什么也不管了,只想快点见到文慎。
原来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
“娘,我过去了。”
“嗳。”虞夫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旧斗篷,披在儿子宽厚的肩膀上,像小时候那样温声叮嘱,“夜里冷,小心着凉。”
“谢谢娘。”虞望再次紧紧抱住母亲,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母亲这么脆弱,在他记忆里,母亲总是很严厉,同时也无比强大,主持家里内内外外大大小小的事,一丝不苟,毫无纰漏,父亲走后,虞氏旁系虎视眈眈,都想来本家撕一块肉分一杯羹,母亲却避开宗族直接向皇帝请旨,保全了将军府最后的尊严。
“那我走了,明天回来给娘带揽月楼的茶点,我记得娘最爱吃揽月楼的芙蓉糕了。”
“好……你要在阿慎那儿过夜?”
“阿慎肯定会留我过夜的,我总不能拒绝他吧?他会伤心的。”
虞夫人忍不住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头:“你当阿慎还是小孩子啊?你小子有点眼色,要是他已经睡下了就早点回来,别去吵他。”
“知道啦知道啦,娘也早点歇息罢。”
虞望找到自己房间,八年来虞府的布局丝毫没变,他轻车熟路地翻开柜子,找出压在柜子底下的小木盒,盒中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稀世宝贝值得他如此私藏,只是一颗打了孔系起来的梅子核,虞望却像是狠狠松了一口气,攥紧那颗梅子核推门而出,很快隐匿在夜色里。
不多时,敕造文相府,一个黑影闪过,瞬间消失在墙角。
府中庭院布局造景倒是气派,只是灯影摇曳,大多数屋子都是黑的,除了门口俩护卫,虞望竟再没看到一个小厮丫鬟,秋风萧索,院子里落叶簌簌地掉,好像来的不是相府,而是误入了某处废弃的凶宅似的。
虞望心里的火一点点冷却下来,他朝着唯一一间亮起来的屋子走去,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如此不安。门窗紧闭,虞望单手爬到屋顶上,揭开一片瓦,想看看文慎睡了没有,却正对上文慎那双莹亮纯澈的桃花眼。
文慎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好整以暇地盯着他,好像能把他发烫的脸给盯穿。
浴池里,美人平坦的胸膛半露出水面,粼粼波光浮动着如绸缎般光滑的乌黑湿发,那张美得失真的脸氤氲在雾气里,朱唇微启,虞望便知道他要开始打趣,连忙脱下斗篷掀了他青梅浴房的天灵盖,腾身跳进浴池里,一瞬间水花飞溅,挂在一旁的衣服全部遭了殃,文慎懵了懵,一时没提防,就被多年不见的挚友重重地抱进了怀里。
“阿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第3章 梅子
“松、松手!”
文慎全身僵硬,却没有推他。他能感觉到虞望的两只手都在他后背上,却只有一只胳膊在用力。
“不松,你都不说想我。”
“虞子深!就不能换个场合让我穿上衣服再叙旧吗?!”
“哦。”虞望捧起文慎的脸,文慎却忍不住偏头,看向他强壮结实的右臂。
“没事,早就不疼了。”
“谁心疼你了?”
虞望没接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文慎却好像忽然慌了神,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被水雾晕湿的长睫扑得飞快,眼窝的小痣红得愈发鲜明:“子深。”
虞望扑哧一笑,年少时屡试不爽的一招,时隔八年,两人的身份地位都已经迥然不同,却还是行之有效。文慎也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气得说不出话,踢虞望一脚后火速上岸,裹着湿衣服跑了。
文慎走后,虞望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沉默地靠在浴池边,神情呆滞。他看着清澈水波中的掌心,指尖不自觉地摩挲在一起,仿佛在回味方才滑腻柔软的触感。
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虞望,你有病吧?
那可是你最好的兄弟!你刚不也看到了吗?他也就看着漂亮,实际上掏出来比你小不了多少!别想了别再想了!你柳姨妈知道会打死你的!
“子深?”文慎换过寝衣,想着十几年的交情,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宏大量地抱着自己的衣服到浴房借给虞望穿。
虞望面无表情地望过去,文慎身着淡青色寝衣,长发温柔地半挽在身前,发尾还不住地淌着水珠,秾丽的眉眼逆着烛光,莫名有种隐晦的,似有若无的情意。
虞望的指尖都在发麻。
“虞子深,你府上没有浴池吗非要在我这里泡?泡就算了,连鞋也不脱,外面别人吐的口水都被你踩到我洗澡水里了,明日你且自行给我把水换了再走,否则绝交!”
虞望一瞬间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才是他的好兄弟!刚刚那个人是谁,不认识。
“知道了知道了,会给你换的,衣服给我。”虞望湿淋淋地爬上来,死皮赖脸地往文慎身边蹭,却很小心地没有沾湿他的寝衣。
“你先把身上的脱下来啊,小心又把衣服打湿了。”
“你在这我……”
虞望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他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又都是男人,脱个衣服怎么了?小时候还光着屁股帮对方洗澡呢,现在脱个衣服害个屁的臊啊?
“好吧。”虞望解开腰封,脱下湿透的外衣和内衫,文慎把干净衣服放在一旁,习惯性地拿起棉巾帮虞望擦身上的水,虞望一边打趣他一边挣扎着拿起衣服想要套上,文慎却盯着他右臂上密密麻麻的箭孔,眼眶倏地红了。
“哎呀,好了好了,就是这样才不敢跟你说。”
虞望急忙穿上衣服,不让文慎看他狰狞的伤痕。他从小最见不得文慎伤心,哪里想到自己一回来就惹他难过,要是知道他住一段时间就要走,文慎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
算了,暂且先不告诉他。
“你跟我来。”虞望拉着文慎出去,故伎重施,爬到屋顶把自家亲娘珍藏的斗篷拿下来,披到文慎身上,“快点把头发擦干,小心伤寒。”
文慎望了一眼透风的屋顶,这时候倒不嚷嚷着让虞望明日记得把屋顶补上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虞望看,眼神复杂得不正常。
“我会修好的,别这么看着我了。”虞望双手合十,认输般地朝他低头,推着他往前走。
“我又没想说这个。”
“嗯?那你想说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虞望不高兴了:“我怎么就没必要知道了?你以前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的,现在怎么这样?”
“哼,你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吗?”
文慎披着他的斗篷,潮湿的乌发打湿了帽沿蓬松的绒领,不笑时眼眸像结了一层霜似的,目光触及,却总觉得隔了些什么。
“我哪有。”虞望心虚地摸摸鼻子。
“……”文慎扭头便走,不等他了。
虞望自知理亏,也不逼问他刚才想说什么了,只顾着追上去跟在旁边,两人在府中小径并肩同行,深蓝的天穹中弯月如钩,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日子。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从弘文馆回府有段路也这么黑,你第一次走的时候还害怕,是我背你回家的,你还记得吗?”
文慎冷声:“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虞望凑近他,“那次路边蹿出一只猫,你吓得差点哭出来,闹着要回江南找柳姨妈。”
文慎脸颊滚烫:“你烦不烦?就这点事你要念到我死是不是?”
“呸呸呸,什么死啊活的,天天把什么晦气话挂嘴边呢?”虞望捂住文慎的嘴巴,正色道,“以后不准再这么说。”
他说起以后,文慎脸上的热意便慢慢消退了。他打开虞望的手,加快了步伐,他知道虞望一定会跟上来,可是也仅限这些日子而已,虞望终究会回到塞北的,他没办法在京城久留,他不回去,飞虎营群龙无首,飞虎营众将都在京畿,皇帝怎么可能睡得好觉。
他又要抛下他。
他也还是无法开口挽留。
——
文慎的卧房不在主屋,而是在西厢,这边种了几棵梅子树,梅子熟时从窗边就能摘下梅子。屋里没有点灯,文慎推门进去,熟练地从灯盏旁拿起火折子,吹燃托盘中的灯油,将屋内陈设映得十分明亮。
“你这偌大的府邸,都没有几个小厮丫鬟吗?”虞望环视一圈,不自觉地皱起眉。房间里空落落的,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衣物规整地叠在床尾,床上跟没人睡过似的,一点褶皱都没有。
“你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日子的?阿慎,你读书把脑袋读傻了?”
“这样过日子怎么了?你又管不着。”文慎故意拿话刺他,跟小孩子赌气没差,虞望拿他没辙,只好拿刚刚擦过身体的棉巾给他擦头发,文慎配合地转过身来,虞望解开斗篷的带子,将斗篷搭在床上。
“明天我就让陈叔过来,给你安排些在身边伺候的人,把你这房间弄好一些,多添置些物件。”
“别胡闹。陈叔是将军府的老人了,你让他来我这儿像什么话?那位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忌惮你与我的关系。”文慎不答应,“而且我这儿什么都有,只是我嫌占地方,都让护卫搬到主屋了,我平时都在书房睡,也不怎么到西厢来的。”
虞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我俩关系怎么了?他要是嫉妒就快点重新投胎去找自己的青梅竹马啊,再说了,他忌不忌惮关我屁事,我要是想造反,还用得着和你联手吗?还有你!天天睡书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娶了哪个悍妇把你赶出卧房了呢,怎么?是官府文书重要还是你自己的身体重要啊?你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你现在这是要闹哪样啊?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文慎盯着他,眼睛瞪得跟猫一样。
“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虞望哽了哽,嘁了一声,悻悻地捉住棉巾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文慎轻擦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