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到了虞府,虞望又恢复了一派正经又不正经的模样,把文慎的脸遮了遮,抱着人从正门进,正巧碰到了刚从揽月楼回来的文斯賢。
“大哥,早啊。”虞望嬉皮笑脸的,讓人一看就来气。
他看向虞望懷里的人,第一反应是这个狗東西终于本性暴露去外面鬼混还把人往家里带,要是被道衡知道了,不知道该多难过。
“虞子深!!”
“嘘——”
虞望笑着挑了挑眉,露出一副稍微有点遗憾的神色:“阿慎睡着了。”
文斯賢喉咙一梗,难以置信地往他怀里看,许是他方才的怒吼声太大,这人在虞望的怀中很不安地蜷缩了一阵,脸上用来遮挡的巾帕被他自己蹭开,露出那张红莲般清冷而娇美的脸。
文斯賢天都塌了。
这不是他认识的道衡。
“你这畜生……你这、你这不要脸的玩意儿!你对道衡做了什么?!”
要是怀里没抱着文慎,虞望还真乐意跟他吵个三百回合,可惜现在他得先讓文慎睡一觉,其他的事都得之后再说。
“如你所见,不过是夫妻间该做的事。”虞望抬步便走,不欲跟他多言,可迎面又碰上文霜聆、母亲和文慎他娘,心知躲不过一席盘问,打了个招呼便先脚底抹油溜回東厢,留下一群人神色各异。
文斯賢怒发冲冠,回南厢取剑,直奔東厢,一路上誰都没拦住,最后和虞七在外院打了起来。今日九卫中有五卫在府中巡值,虞七拔剑相阻,其余四卫都在暗处看戏,虞七出招精彩便暗自叫好,被文斯贤差点削斷一缕长发便把文斯贤八辈子祖宗都骂一遍。
虞望抱着文慎睡了会儿,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刀剑争鸣声,便起身披上外袍,临走时在文慎乖顺温软的睡颜上轻吮一口,见没吵醒他,才沉着眉走出去。
“允执!”柳姨妈慌忙趕来,自家儿子做出这种事,她简直没脸面对虞夫人,“你住手!”
虞望打开院门,示意虞七停手,虞七并不恋战,收起长剑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在树丛小径之间,文斯贤红着眼看向虞望,虞望则睨着眼回视他。
其实文斯贤和文慎外貌上确有三分相似,甚至连身高都相仿,当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所谓的血浓于水,血脉相连。虞望从没把文斯贤放在眼里过,但也不得不承认,哪怕这个人十年八年不和文慎相见,哪怕他们远隔万里少有通信,文慎的心里也永远有他的一席之地,任誰也无法替代、无法抹去。
凭什么呢?
他给文慎洗过一次袜子嗎?他给文慎换过一回床褥嗎?他给文慎暖过一回脚嗎?他给文慎梳过一次发嗎?他喂文慎吃过一勺饭吗?他给文慎擦过一次泪吗?他见过文慎真心的笑容吗?他让文慎骑在肩上摘过果子吗?他抱过文慎吗?背过文慎吗?和他一同沐浴过吗?给他讲过故事吗?哄他睡过觉吗?替他出过头吗?为他的幸福考虑过吗?
他凭哪点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又凭哪点反对他和文慎的好事呢?
“子深!”以虞夫人对自家儿子的了解来看,他心情好,愿意给笑脸的时候,什么事都好说,都好解决,可要是心情不好,脸上半分神色都没有的时候,往往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他是道衡的兄长!你别跟着冲动!要是伤了他,你让道衡如何自处!”
“娘,我不伤他。”虞望越过虞夫人,隼目微微眯起,乌泽中似乎泛着些许轻蔑,“我只是让他知难而退。”
“取霄冥剑来。”
永吉应声,快步去剑阁取剑。
文斯贤一介书生,剑法却并不平庸,往往出奇制胜,虞七收着力跟他打,差不多打个平手,但要和虞望交手,还是太吃力了些。
虞望自小习武,天资卓绝,剑术高明,本就是不世之才,纵使右臂重伤难愈,再也挽不出当年那些名满天下的剑式,也绝非文斯贤这种半路出家的剑客能够相比。
半刻后,永吉捧剑而来,霄冥剑出鞘的刹那,寒光如霜。
虞望长袍未系,执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姿态懒散,眸底却凝着一层冷戾的暗色。
“侯爷!”柳夫人正欲求情,文斯贤却已驟然欺身而上,剑势凌厉如电,竟是全然不顾防守,只求一击逼退虞望。
“去练剑場打!”虞望手腕一翻,剑刃铮地一声格开文斯贤的杀招,直奔虞府西北角的练剑場,那边地形平坦开阔,容易施展开,最主要是不会吵到还在东厢内室熟睡的文慎。
文斯贤穷追不舍,提剑欲刺,却始终无法触及虞望衣角,既到了练剑场,二人持剑而立,文斯贤指节攥紧剑柄,眼中怒火灼灼,率先出招,剑锋直指虞望咽喉。
虞望侧身避让,霄冥剑顺势横斩,剑风擦着文斯贤的颈侧掠过,削斷一缕墨色的发丝。
柳姨妈呼吸驟停:“允执!”
文斯贤咬牙,竟不闪不避,反手一剑直刺虞望心口,虞望眸色骤冷,抬剑直劈而下,同时欺身逼近,剑柄狠狠撞向对方胸口。
“砰!”
文斯贤踉跄后退数步,唇角溢出一丝血痕,却仍死死盯着虞望,眸中恨意滔天。
“子深!”
“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恨我的。”虞望眉峰一挑,露出个讥诮的笑来,放在前几天他还真不好跟文斯贤撕破脸,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知道文斯贤还有什么资格跟他争,“我和阿慎两情相悦,你算个什么东西。”
此话一出,就如同天降一道大雷一般,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劈了个外焦里嫩。
“道衡最是秉节持重、洁身自好!怎么可能和你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厮混!定是你强迫了他!你这奸贼!我定不、定不饶你!!!”
“嘴巴放干净点,禽兽不如的东西也是你能说的?”虞望顺手挽了个剑花,这还是他当年学的第一个繁复的剑式,学会之后使给文慎看,把文慎哄得一愣一愣的,好长一段时间都特别崇拜他。思及此,虞望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一边和文斯贤过招,一边想,还好当年柳姨妈带到京城来的不是文斯贤。由于当年的事,他一直对文家抱有微妙的歉意,基本上能为他们开的口子也都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就任文家拿捏。当年是文家主动把文慎送到他身边的,把他哄住又反悔,想来便来想走便走——那种事,他怎么可能允许它发生呢。
剑影交错,火星进溅。
文斯贤的剑法愈发狂乱,招招搏命,甚至不惜以伤换伤。而虞望的剑势却稳如泰山,每一剑都精准地压制着对方的攻势,却又在致命处收力,逼得文斯贤节节败退。
——他不是伤不了他。
——他甚至可以杀了他。
“哥哥!”
混乱中不知谁去请了文慎这尊大佛,反正应该不是虞府九卫,他们看戏还来不及。只见文慎披着件不属于他的墨色大氅,趿着双宽松的薄履,长发披散着,脸颊还泛着刚睡醒时的酡红,蹙眉忍着疼痛匆忙赶来。
两人都以为这声哥哥叫的是自己,同时收剑转身迎着文慎跑去。虞望很有自信地张开怀抱,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宝贝阿慎居然会推开他的双臂,先去察看文斯贤的伤势。
就因为他吐血了?
谁弱谁有理?
第63章 在乎
“道衡……”
文斯賢许久没有受到弟弟如此明显的偏爱和关心, 不觉心绪激荡,抓住文慎的双手,淌着血的唇角抿起一个温和的笑。
文慎其实很不习惯被别人这样亲密地牵住手, 除了虞望, 他几乎不和别人发生肢体触碰,所以也不知道别人的手牵起来是什么感觉。文斯賢的手没有虞望那么粗糙, 也没有虞望那么大, 那么烫,是很温柔的、没有什么侵略性的, 兄长的手。文慎垂眸看了一眼,犹豫一瞬,最终没有拒绝。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别怕, 哥给你报仇,哥保护你。以前是父亲势弱,不得已把你送进狼窝,如今我接手文氏,必不会讓你再寄人篱下,任人欺凌!”
文慎不想讓虞望知道当年文家的算盘,便急急地喝止了他:“兄长!往事休要再提。谁也没欺负我, 谁也欺负不了我, 我是自愿留在虞子深身邊的。”
文斯賢一脸痛心,还待说什么,文慎便高声打断他:“兄长!你伤势要紧, 还是先请府医吧。”
文斯賢看不得他这副和稀泥的样子,担心他受了虞望的骗,一时心急,气吼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担心的是你!”
“吼什么?跟谁吼呢?”虞望揽住文慎的腰, 将他整个人往自己懷里抱,硬生生地分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嫌弃道,“都多大人了,还拉拉扯扯的,真不害臊。”
“你还好意思说!”文慎看着他就来气,一时没忍住,仰起脸指着他絮絮叨叨地骂个没完,“一天不惹事你心里就不舒坦是不是?和读书人比劍术很威风是不是?手里没点分寸?非得把好好的家闹个鸡犬不宁是不是?虞子深!你就不能——”
虞望心里烦躁得很,臭脾气发作正愁没处撒呢,文慎还偏偏不怕死地闯上来,正好所有人都在,虞望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掐住这人乖张的嘴强势地吻了上去。
文慎美目圆睁,心都要跳出来了,平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腿心疼痛难忍,一瞬间甚至要给虞望跪了。好在虞望扶着他的后腰,将他整个人禁锢在懷里,才没有闹出更大的笑话。
“虞望!!”
文斯贤暴怒而起,拔劍欲直接砍下这禽兽的头颅,文慎瞳孔骤缩,当即在虞望的舌上狠咬一口,推开虞望的同时铮然抽出他腰侧的霄冥劍,不顾腿心的剧痛,跃身以侧刃硬生生地接下了文斯贤竭尽全力的一擊。霄冥本就是重劍,被重擊时剑身传来的巨力更是震得文慎手臂一麻,用藥水蚀洗多次的掌心丝丝地渗出血来。
虞望脸色骤沉,心里问候了文斯贤八辈子祖宗,急步上前扶住文慎,赤手猛地握抬起文斯贤的剑刃,鲜血顺着深深的刀痕汩汩淌下,掌根一偏,竟将那精铁锻造的宝剑生生折断。
文慎脸色煞白,如坠冰窟,握住剑柄的手不住地颤抖,虞望掌心的血在他眼前无声地淌落,整个世界仿佛下起了一场猩红色的暴雨,噩梦中腥苦的味道争先恐后涌入他的鼻腔,没等任何人有所动作,转瞬之间,文慎竟扔下霄冥剑与文斯贤近身打斗起来。
他浑身是伤,打斗起来却非常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墨色的大氅下只穿了一层雪白的中衣,抬腿横踹的时候伤口几乎撕裂了,褻褲上缓缓渗出一片血迹,可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红着眼把文斯贤打得节节败退。文斯贤只防守,不出击,可哪怕他拿出十成的力气来防御,身上还是落了好几处伤,他不明白方才还在关心自己的弟弟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那虞望就有那么好,比他们血浓于水的关系还重要?
“道衡!住手!”柳姨妈急得垂淚,身为人母,怎么忍心看他们手足相残。
“道衡!你看清楚!他是大哥啊!”文霜聆亦心急如焚。道衡历来是最敬重兄长的,如今一时冲动,竟对兄长动起了手,等他清醒过来定然后悔。
虞望私心是不想劝架的,他巴不得让文斯贤看清楚他们二人在文慎心中的分量,只是余光瞥见文慎抬腿时大氅下鲜红的血渍,不由得眉心一跳,赶忙冲上去把文慎拦腰一抱,厉声道:“好了!”
文慎已经气昏头了,根本不被他吓住,狠起来连他都打,虞望便把人翻了个面儿按在怀里,大手顺着他的脊梁骨輕輕地捋、輕轻地拍,细细密密地亲吻他惨白的脸颊,任他崩溃地踹打发泄。渐渐地,所有噩梦般的苦恨和恐惧、满腔的暴怒和潮涩,全被尽数融化在虞望强势而炙热的怀抱里,文慎不再挣扎,而是忍不住埋在他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虞望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却很有耐心地、很熟稔地抱着他哄,毫不嫌弃地擦掉他的眼淚,口水,甚至鼻涕。
文斯贤怔怔地看着虞望肩上哭得像个孩童的文慎。不,哪怕是他孩童时期,都不曾这样失态地哭过。印象里他的弟弟是很懂事、很坚韧的性格,没见他因为什么事哭过。但他突然想起来,文慎还很小很小,大概一岁左右,不能够控制情绪的时候,其实也是爱哭的。
“娘,我先带阿慎回去。”虞望看向柳姨妈。
柳姨妈杵在原地,内心万分挣扎,愣愣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人,最终还是没有应下这声娘。
但虞望还是把文慎带走了。
一路抱着,没让他脚沾过地。
一回到东厢内室,他便将文慎放在榻上,将他身上的墨色大氅脱了下来。文慎身上穿着才换好的中衣,雪白水润的月华锦,原本和阿慎一样纤尘不染,然而此刻褻褲浸出一小团鲜红的血渍,非常可怜地被紧紧夹住。虞望心疼不已,轻拍他湿润的脸颊,哄着他放松下来,褪下亵裤察看他腿心撕裂的伤口。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虞望一剑砍死自己的心都有了。之前虽然敷了藥,但一会儿没看着,充血的地方已经肿得有馒头那么大了,中间本来就破了皮的地方撕裂成一道小口,小口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模糊淋漓的血肉。
“疼不疼?”他蹲跪在文慎膝间,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极轻地抚了抚那可怜的伤处,明明已经避开了血肉模糊的地方,只是摸了摸伤口邊缘,一向沉着镇定的手居然还是有些发抖。
文慎却看着他虚握成拳的右手,呆呆地、无声地流泪。
直到虞望凑近,炽热的呼吸先是扑打在那斑驳狰狞的烧痕上,紧接着,虞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他竟然张开口,将文慎血肉模糊的伤处轻轻含入口中,糙热的舌面温柔地舔舐过那腥甜的血污,虎牙很小心地收起来,竭力抑制住吮吸的冲动,只是很单纯地给文慎处理伤口。然而文慎反应却很过激。
虞望在挨了不知道第几十回又急又狠的怒踹之后,终于放过了那可怜的伤口。但其实他这样做是很有效的,伤口真的没在流血了,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只是阿慎这小白眼儿狼不领情罢了。虞望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只依依不舍地亲了亲那处。文慎的眼泪已经淌尽了,此时也已经没有力气再踢他了,他躺卧在锦被里,无意识地张着唇喘息,如瀑青丝在宝蓝缎面上蜿蜒铺展,长睫呆呆地坠着泪,漂亮的浅色眼珠失神地望着虚空。
“阿慎好乖好乖。”腰上挨了不知道多少踹的登徒子终于站起来,去床柜边的匣子里翻找出新的药膏盒,重新给文慎上药。文慎内心恨死他了,很不愿意重新搭理他,可是一想到他刚才赤手接剑落下的伤,又忍不住撑着身体坐起来,气闷不已地使唤他:“拿些纱棉和药油过来。”
虞望哪敢不听,马上又去找来纱棉和药油交给文慎,坐在床边,笑嘻嘻道:“好些了么?”
文慎抬眸看着他很不要脸的笑容,本来该觉得羞恼的,本来该劈头盖脸骂他一顿的,本来该扇他两巴掌让他保证以后不做这么出格的事情的,可是看着虞望这样欠打的笑容,文慎的心跳却意外地漏了两拍,脸颊一热,连脑袋也糊涂起来。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忙垂下头,捧起虞望的右手给他处理掌心的伤口。
虞望以为他还在生气,本来是不屑于解释的性格,也没有向谁解释的习惯,却还是觉得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为好:“我没有主动挑衅文斯贤,是他一直看不惯我,一直想杀我。”
文慎低着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接话。
“我伤了他,让你生气,是我不好。可是阿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么?你觉得我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莽夫吗?你明明就知道,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我早就厌倦了,可你还是冤枉我,还是当着他的面对我发火,还当着我的面和他牵手——阿慎,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
第64章 三堂会审
他声音低哑, 情绪似乎也不高,坐在文慎身边,容色消沉, 唇上还沾着鲜红的血迹。文慎哪里受得了他这样, 连忙搁下手中的纱棉,忍着腿心的不适在床褥间跪行两步, 犹豫了一下, 见虞望没有任何反应,心一横, 缓缓抬腰坐进他怀里,雪白翘軟的两瓣有些生涩地往虞望骻骨间贴,见虞望还是沉着脸不理他, 便摸进虞望衣襟,抽出他怀中绣帕,将他唇上的血輕輕擦拭干净以后,才搂着虞望的脖子在他唇上讨好般地親了一口。
虞望偏开头,还是不说话。
然而文慎的脸却腾地红了。他有些害怕地蜷了蜷腿,低低地惊喘一声,座下传来的异物感讓他下意识想跑, 可是念及今日的确是自己不好, 害他受伤,又害他難过,便强行忍下心头的羞耻和恐惧, 双手抱住他的脖颈,红着脸,很乖很軟地啄了啄他紧绷的下颌。
“哥哥,别生我气了, 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那样了,还不行么?”
“……行了,这声哥哥叫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你有什么错,文斯贤有什么错,你们都没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当年我怎么就非得把你留下不可呢?现在好了,結親不成反結仇,里外不是人,连你也不向着我,果然是喂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