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当晚,文慎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回来得比平日要早。
虞望去了趟京畿望山堂茶马栈,从杜二娘口中得知柳朔并未给他回信,其实倒也说不上一直期盼着,只觉得是桩悬而未决的事,此事糟心就糟心在涉及到文慎,还得不到回应,让虞望又想起那近千封石沉大海的家书。
他现在当然已经知道,那些家书并没有被随手扔掉,随手烧掉,没有被遗忘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被扒拉去垫滚烫的汤罐药罐。可当年在阵前苦啖风沙血肉之时,远隔千山万水听不见一丝回响之时,比仇恨、烈日、死亡、暴雪更蚀心折骨的,其实是那幅早已泛黄褪色、痕迹斑驳的画像。
虞望心中怅然,约了三两好友去花影楼喝酒,喝到深夜才回来。霍雪柔来接徐闻雒时,问了句嫂嫂怎么没来,更是让虞望烦闷不已。
回到府中,众人都歇下了,只有东厢那邊竟然灯火通明。虞望醉得不輕,由虞六扶着,摇摇晃晃地走进正屋,眼前好几道缟白的重影,文慎正坐在主座上,冷眼瞧着他,虞望却径直往里屋走,根本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主上……小少爷在那边。”虞六小声提醒。
虞望竟醉醺醺地嗤笑一声:“小少爷?哪里来的小少爷?我竟不知道虞家添了个小少爷。行了,不管哪家的小少爷,赏点金银珠宝随便打发走吧。”
虞六面露难色:“是文小少爷——”
“劳驾移步。”虞六话还没说完,文慎就起身走过来,将他胳膊拽住往旁边一扯,虞六这还是第一次被文慎扯,这人力气竟出奇地大,诡异地有种很刁蛮的感觉,吓得他赶緊往后跳了半步。
虞望骤然失去了平衡,一下扑文慎身上,没等文慎挣扎,竟自己先往后撤开距离,垂目沉沉地睨着他,很不耐烦,“找死吗?”
“劳烦各位回避一下。”文慎深吸一口气,看向堂内几位暗衛,语气竭力保持平和。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调动我的私卫?”
虞六、虞七面面相觑,虞九则看着文慎不知想了些什么,总之率先应了声:“是。”
“小少爷,主上醉得不轻,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担待。”虞七恭敬道。
“主上,属下先行告退。”虞六觉得情况不妙,拉着虞七溜之大吉。
“等等——”虞望的话竟然没人听,虞七还很贴心地将门阖上,偌大的东厢正堂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虞望明明答应过他,不再出去喝花酒了,今夜还是喝得烂醉才回来,记忆中虞望从来没有喝得这样醉,醉得连他站在跟前都不认识了,是不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等这个醉鬼说话,文慎的心就兀自软了一半,他抬眸看着这张深邃糙硬的脸,看见他眉尾细密的伤痕,竟什么气都消了,忍不住轻轻踮起脚,一双玉臂环在他肩上,凑近想要悄悄跟他说些体己话,却没料想这人竟将他狠心往外一推,眉宇间嫌恶之色如有实质:“滚开,不知廉耻的东西。”
他手劲太大,文慎也是领教过的,可这回遭罪的不是脖颈,也不是腿根,他整个人被砰地一声推撞到祭祖的香案上去,后腰重重磕在黄花梨桌角,剧痛瞬间顺着脊梁骨窜上脑髓,整个人几乎是不堪受痛地蜷跪下来,靠在香案的桌脚,额边沁出的冷汗甚至很快浸了孝带,沿着苍白的脸颊不住地滑落。
“呜嗯……”
虞望似乎愣了一下,垂目看了眼自己闯祸的双手,紧跟着蹲下来将这个擅自闯入自己家里的陌生男子扶在臂间,正犹豫要不要抱他去灾问保馊巳聪忍首爬嵋蕾私破ㄖ氐幕持校覆兜刈プ∷男淇冢骸案纭⒏绺纭邸锰邸锰邸�
虞望太阳穴突突地跳,解开他缟素衣带,将外面一层素衣脱下,撩起他内里的雪白小衫,饶是他根本看不太清眼前的物事,也能分辨出后腰处那深红的淤血。说不上到底什么心情,虞望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当然也没有随手致人瘫痪的癖好,当即小心翼翼地避开傷,抱起人晕头转向地往屋外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灼心的焦急,比胃里的烈酒还烧人,虞望没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还以为只是这人抖得太厉害。
“主上!”虞九第一个跑来。
“他受傷了——”
“主上,把他交给属下吧,五哥就在药室,属下腿脚快些。”虞九说着就要来抱虞望怀里的文慎,虞望醉昏了头,根本不知道路如何走,也认可虞九所说的,眼下虞九健步如飞,确实更适合带他去药房。
文慎已经疼得意识模糊了,一向抵触外人的脾性此时也不好发作,他甚至都没察觉到那沉香混着酒气的怀抱已经离他远去,只是下意识偎进“哥哥”炙热的脖颈间,冰凉的前额可怜地蹭着他的颈侧,将他颈侧粗而贲张的青筋都蹭得湿淋淋的。
虞九简直要疯掉了。
他不知道文慎抱起来竟然是这种感觉,只隔着一层中衣,该摸到的什么都摸到了,不该摸到的其实有些也摸到了。文慎看着清泠泠的,其实很沉,一点儿也不轻,大腿好粗,全是肥嫩的软肉,腰却是细韧的,浑身香得可怕,梅子香膏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膻骚,虞九屏着气,不敢深嗅,否则就不只是回不回暗阁的事了,主上可能真的会杀了他。
“五哥!”
虞九喘着粗气,踹开了药室的门。
虞五正睡觉呢,看见他怀里的人,瞬间偃了旗,忙让他将人放在蚤缴希适悄睦锸芰松恕�
文慎已经疼晕过去了,虞九也不太清楚他到底伤了哪儿,于是伸手想要解开文慎的内衫衣带,虞五霎时瞪大了眼睛,忙拍掉他的手:“主上呢?”
虞九故作镇定:“主上喝醉了,让我负责照顾小少爷。”
虞五狐疑道:“主上这是喝了多少啊?怎么没人给主上煮醒酒汤?”
“主上的醒酒汤历来都是小少爷煮的,今日主上去喝酒乃是临时起意,小少爷没准备。”
“好吧,你先出去,我为小少爷诊治。”虞五摆摆手,示意虞九回避。
虞九眼底划过一丝不甘,但也没和虞五拗,毕竟他也明白,查找伤处大抵得全身脱光,这府上除了主上和虞五,要是还有谁看了文慎赤身玉体的模样,眼珠子必然是保不住的。
只可惜方才没有摸进腿间,不知这狐狸精底下是不是像民间戏文里说的那样,长了个销魂的口器,否则主上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将军,怎么天天和他厮混在一起还不见烦腻?
虞九正这般想着,目光不自觉地瞥向诊榻上无意识微夹着腿的文慎,面红耳赤地郁闷着,然而下一刻,一只精铁般的大掌便兀然横贯而来,五指如铸,带着碎骨的力道死死扣住他的额突,遮挡住他全部肮脏龌龊的视线。
虞望服了解酒丹,终于姗姗来迟。
第76章 下雨
“主上, 当务之急是先给小少爷灾巍!庇菸灞ё乓欢哑科抗薰拮叩皆榻邊,“小少爷傷到哪儿了?怎么傷的?我得先看一眼傷处。”
虞望将指下额突暴戾地往后一摁,挟着一身冰凉的酒气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在文慎身邊坐下, 极輕缓地将他从雪白的榻间抱进懷里,撩起他汗濕的小衫, 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勾住裤腰往下微微一扯, 露出大片深红肿胀的瘀傷,以及骶骨末端那漂亮的淡粉色胎记。
虞望肩背宽, 把文慎完全罩在懷里,虞九不敢再看、也看不见他懷里的人,只得悻悻地退出去。
虞五是见惯致命伤的, 虞望北征八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足够讓人惨死千百次,眼前虽然也算伤得不輕,但对于虞五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难处理的情况,当即从药匣中取出一剂麻沸散,配酒讓文慎服下,又在后腰处冷敷后用白纱棉擦涂上红花药酒, 复而找出化瘀膏, 净手后厚涂于掌根,正要揉上文慎瘀肿的后腰时,虞望突然道:“我来吧。”
虞五为难道:“主上没有学过穴脉经法, 可以先看我做一次,之后还需天天按摩疗养,届时主上再试着做也不迟。”
虞望沉默一瞬,垂目看着懷中已经疼晕过去的文慎, 抬手抚了抚他泪痕犹濕的脸颊,終于还是点了头。
说实话这样的粤疲枰纳髋吭陂郊洳鸥冒茨觯萃挥幸阉椒诺囊馑迹菸逵淘チ艘幌拢故敲惶嵴飧鼋ㄒ椤K⑾种魃弦恢痹诙⒆潘氖郑菸搴沽麂け常粗复蜃湃羧嘧盼纳鞯拿叛ǎ聘诵┦志⒃胱硼鲅荒敲粗氐难郏氯鹊恼菩馁N在那肿热的瘀伤处,而后不断下移,掌根甚至貼紧了雪臀翘起的弧度,那骶骨末端的胎记被揉得热红一片。
本来一切还算风平浪静,主上也只是皱眉记着穴位,哪知文慎昏昏沉沉的,竟在主上身上难耐地扭腰蹭动起来,虞五感到掌心水蛇般的一陣滑腻,被吓得立马缩回双手,很无辜道:“老天……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虞望抓住他的侧腰,力道不重,刚刚是能把他按住不动的程度:“没事。他只是有些怕痒。”
虞五想起方才那滑腻的触感,还是感到一陣后怕:“主上,还是您来吧,就照我方才那样按就好。我这邊马上去给小少爷配几剂内服活血的汤药。”
“没有什么大碍是吗?”虞望求证道。
“主上放心,没有伤及骨根。”虞五道,“但还是需要好好疗养一段时间,毕竟伤在这处确实十分危险,这次运气好,位置偏了一点,下次未必再有这样的好运了。”
“……不会有下次了。”
虞望小心翼翼地揽住文慎丰腴的大腿,将他抱进怀里无比爱怜地安慰,他脱靴上了榻,拉紧药室隔间的幕帘,褪去文慎身上粘了些药酒药膏的内衫,取下他发间的白花簪和额边的孝带,五指輕柔地捋了捋他乌黑柔顺的长发,低头輕轻地碰了碰他带着点酒味的、苍白的唇。
“慎儿。”
他轻轻唤他。
可是文慎没办法回应他。
他乌密的长发仿佛一袭浓黑的绸纱,流淌漫濕在他肩背腰臀美润丰盈的曲线之间,只是这張昏睡的脸看着却愈发惨白可怜起来,长睫湿淋淋地阖着,眉尾和眼下的小痣泛着灰质的红,整張脸看着了无生气。
虞望捉起他的绵软修长的手,贴在自己糙硬的侧脸,大掌覆在他手背,极轻、极眷恋、极沮丧地蹭了蹭他湿冷的掌心。
“对不起。”
错乱昏沉的睡梦中,文慎梦见自己的腰被一条锈满血渍的铡刀给压住了,那刀口依稀呈锯齿状,仿佛将他的后腰当成磨刀石在不停地拉锯。他杀人之前,也曾想过自己的死状,也许哪天东窗事发,自己会被五马分尸、被凌迟、被腰斩、被枭首示众……但他没想过某天腰斩和凌迟的滋味自己能一并体会到。
太疼了。
疼得他甚至想就这样死掉,无论什么都好,给他一个痛快吧。
后半夜,文慎体内的麻沸散失掉了药效,开始趴在虞望怀里不堪受痛地哭吟起来,虞望急忙从药格上摸到一瓶麝香紫金丹倒出两枚想要喂给他服下。文慎牙关咬得死紧,虞望又不忍心蛮力捏开他下颌,就只能揉他腿心引着他慢慢松口,揉了好半天,那痒意才慢慢盖过瘀伤的痛楚,虞望适时将丹药塞进去,碰到他湿紧的喉咙根,指尖轻轻往里试探着插了几下,終于顺利地将药喂了进去。
若是放在平日,文慎的喉咙和腿心大抵又要遭殃,可此时虞望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旖旎,他紧紧地抱着文慎,避开伤处,让他半趴在自己身上,将前额轻轻抵在他雪软香浓的颈窝,等着止痛化瘀的丹药慢慢生效。
睡梦中,文慎腰上的那条铡刀终于不动了,他劫后余生般喘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抬头望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颈侧忽然被一滴温热的水珠砸中了。
是下雨了吗?
砸得他好痛啊。
比后腰鲜血淋漓的伤口还要痛。
能不能别下雨了呀。
一定是因为下雨了,哥哥才没有来接他回家。
——
翌日,虞府药室。
京城后半夜下起了连绵的雨,黎明前又放晴了。药室氤开一阵草木清香,混着药酒和药膏浓郁的辛味,文慎不是很喜欢这股味道,于是往身前淡淡的沉香味怀抱里埋了埋,猫儿一样呜嗯呜嗯地犯了会儿迷糊,终于扑扇开一双淡色的眼眸,呆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幕帘。
他身上未着寸缕,雪臀将薄被挺出一个圆翘的弧度,腰轻轻地塌着,瘀肿的伤处肿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了,但一动还是有些犯疼。
虽然他很熟悉这个怀抱,这个怀抱的温度、气息、以及那双手抱住自己腿根的力度,但他的心还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而猛地漏了两拍,忙撑起身看向抱着他的人,直到目光触及那张熟悉的脸,才倏地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看他似乎睡得很沉,才又重新贴回他怀里。
应照云应该被关押在虞府地牢里。
地牢的钥匙在虞四手中,但他还没有见过虞四,如何从他手中拿到钥匙呢?
让虞七帮忙的话,也许能行吧。
文慎这般想着,便从虞望身上扒下一身衣服,忍着后腰的隐痛穿上还带着虞望体温的中衣,再从榻边捡起虞望的墨色外袍披在肩上,给虞望掖好被子才掀开幕帘赤足走出去,正思量着要如何唤虞七出现,虞五就抱着一篓湿漉漉的草药走进来。
“小少爷……”
“嘘。”文慎竖起一根白玉般漂亮的手指放在唇前,眉眼清冷,语气却十分温柔,悄声道,“子深还在睡觉。”
虞五还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他的容貌,确实如小九所说,是个惯会勾引人的狐媚子长相,但这脾性跟狐媚子可一点儿也扯不上边。昨晚才在主上手里吃了那么重的亏,差一点就能把腰折断了下半辈子都没办法正常行走,今日却裹着主上的衣物,贴心地让他别吵到主上睡觉,主上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招来个如此娇愚呆笨的痴人。
“小少爷伤好些没有?需要我再帮你诊治一下吗?”虞五自小习药,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神医圣手,心气向来很高,没有虞望的指示,谁让看病都不好使,可如今却将草药篓搁在药柜边,主动跟文慎交谈。
“多谢……已经好多了,不必再诊治。”文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拿不准他到底是九卫中哪一个,正欲开口问起,虞七便持剑走了进来,看向幕帘后的诊榻,似乎有事要向虞望禀报。
文慎立刻抛下虞五,忍着疼缓步走到虞七面前,学着府中其他侍卫那样,客客气气地喊了声:“七爷。”
把虞七和虞五吓得够呛。
“……小少爷,叫我虞七就好。”虞七略有些失语,惯常眯起来的眼睛恭顺地垂着,看向文慎的眼神没有半分暧昧,硬要说的话,可能有一点无可奈何的宠溺。
“虞七。”文慎忙接话道,“我有件事,需要拜托你。”
“小少爷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只要虞七能办到的,一定为小少爷办到。”虞七很认真地回应他。
文慎谨慎地瞄了眼幕帘后沉睡的身影,拉住虞七精悍的手腕,将他带离医室,借一步说话。
虞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文慎估量了一番利用价值然后随手扔掉了,而虞七才是他选中的那个人,两个人居然拉着手腕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了。
虞五摇头失笑。
向来只有旁人求着他诊治开药的,就连当初虞望来暗阁挑医官也是第一眼认定了他,像这样被挑选后成为不那么重要的那一个,还是头一回遇到。
话说主上怎么还不醒?
是睡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