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文慎骂他,他就哄人,最后把文慎磨得没脾气了,两眼一闭就是第二天清晨。
直到静王府的和离书终于送来,虞望才稍微消停点。
有时候,只是很偶尔,他会用一种非常伤感的目光盯着认真抄写祈福帖的文慎看,像一头无法被驯养的狼,失落地望着心爱的主人。每当这个时候,文慎就会搁下紫毫,将还未抄完的祈福帖展开给虞望看,问他好不好看,有没有哪里要改。
尽管虞望书法造诣不深,也知道文慎的字非常漂亮,尤其是抄经抄帖的时候,字迹肃穆中不乏灵动,浑然天成。
“真好看,挂在卧室吧,我想每天起床第一眼就看到阿慎的墨宝。”
“那不行。”
虞望有些失落:“为什么?”
“你不想第一眼就看到我吗?”
文慎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留下虞望怔怔的,发了会儿呆,突然扑过去逮住文慎亲咬不止。
“阿慎……!”虞望深邃的眼窝泛起久违的紅,双眸闪烁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我会比刘琛做得更好的,别离开我。”
在虞望看不见的地方,文慎终于露出一个胜利般的微笑,他抬手按住虞望的后颈,温柔地安抚:“我知道的,哥哥,你会比他做得更好。”
事实上,文慎根本不在意刘琛做得好不好,他只要虞望离不开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把他抛下。
他在虞望面前总是那样乖巧温顺,以至于虞望都忘了,他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又过了几个月,临近冬至,簪缨府巷十里紅妆,喜结连理的酒宴摆满了揽月楼,将军府往来宾客络绎不绝,礼童提着花篮,笑盈盈的,拉长声音清脆地唤了声:“新人入堂——”
文慎在享受了虞望两个月无微不至的伺候后大发慈悲,答应他再成一次亲,再为他穿一次嫁衣。
喜乐喧天,花轿稳稳地停在虞府大门前,轿帘被十九轻轻掀起,一双绣着金丝梅枝的墨色短靴凌空踏出。只见这嫁衣并非寻常的凤冠霞帔,而是一身大红色的漂亮骑装,外披一件及地的赤红团绒雪氅,像只刚刚修炼成人的赤狐一样,满头青丝只用一支红日青黛簪束起,重工绣制的盖头被他拿在手里,迎在门口的宾客痴痴地望着他,皆惊叹不已。
拜完堂后,文慎就拉着虞望去京畿纵马玩雪,他身体不好,不能在雪地久留,以往虞望是不会允许他玩雪的,但今日天气晴朗,又是大喜的日子,虞望没有扫他的兴。
马场上,两人竞相追逐嬉闹,文慎御术很好,能单手持缰侧身从雪地抓起雪球袭击虞望,虞望自然不甘示弱,但也都是轻轻地打,不伤及要害。
虞望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文慎曾经在这里摔下马,浑身淋漓是血,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干脆永远都不要让阿慎骑马了。
可是后来受不住他撒娇,还是教了他。
冬日温和细碎的阳光下,虞望细细摩挲着掌心的雪,看着一袭火红嫁衣在雪地里肆意飞扬欢笑的阿慎,内心深处第一次承认,当年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慎已经从当年亦步亦趋的雪团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物,甚至走到了他的前面,疲惫无奈地拖着他走,他再不振奋起来,阿慎就要跟着别人跑了。
“阿慎!”
文慎闻声回头。
“啪!”
松软的雪团在文慎那张清冷昳美的脸上炸开,鼻尖连带着两边脸颊倏然红了,文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作势要哭。虞望连忙收住笑,紧张地策马上前哄人,甫一走近,便被一团更大、更密实、更重的雪团砰地一下砸了满身。
虞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狞笑着策马狂追,文慎一边发挥了平生最出色的御术和虞望拉开距离,一边回头俏皮地做了个鬼脸给他看。
被抓到就完蛋了。
文慎想。
但此刻确实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穿着嫁衣嫁给了哥哥,家人也早早地从江南进京,对这桩婚事大概还算支持。眼前是山河无恙瑞雪丰年,身后是经年痴妄心之所归。
远远望去,雪原间好像少了两个凡尘中诸多业因的人,多了一只赤狐,一头猛鹰。
赤狐狡黠,猛鹰盘旋,马蹄奔腾不息的声音越来越远,他们躲开了命运里所有的风雨,朝着温暖明媚的山林奔去。
【正文完】
第113章 番外·地下城 1
公元4789年, 地下城。
EAGLE非政府组织联合京都筑創接下了第四禁區汙染晶核回收的SSS级任務。
这个任務已经挂在悬赏榜上好几年了,第四禁區没有哨兵进去清理,一直是片废土, 但如今地下城规模不断扩大, 悬赏榜上的数字不断飞升,已经有不少哨兵为了巨额悬赏死在第四禁區。
为了防止事态恶化, 联盟军方尝试清理未果, 最后找了EAGLE和京都筑創谈判,最后确定由地下城最负盛名的华裔哨兵虞望担任此次任務总指挥, 京都筑創培养的杀戮机器藤原慎担任副手,两个庞大的组织共派出20名精锐哨兵,尽可能多地回收汙染晶核。
“虞队。”代号九抵达EAGLE大楼时, 虞望正披着製服外套站在露天走廊的尽头抽烟,对面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在虞望深邃的眉眼间,肩章上的微型警报器闪烁着淡蓝色的微光。
虞望轻轻一掸,烟灰簌簌落到飞扬的晶尘里,火星明灭,沉黑的鹰目往后一扫,随意地跟代号九打了个招呼。
虞望, 今年27岁, EAGLE非政府组织E组负责人,S级哨兵,地下城最年轻有为的组织中层, 目前单身,无专属向导。
“京都筑創竟然派出了藤原慎担任副指挥。虞队,您还记得上个月藤原慎在训练场差点废了我们三个A级哨兵的事吧?”代号九的语气帶着明显的不安和抵触,“他才十二岁, 而且根本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小怪物,讓他当副手?这任務简直没法推进了!”
“任务就是任务。”虞望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起伏,他掐灭了烟蒂,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第四禁区方向那片不详的、翻涌着能量风暴的暗紫色天空。“兵器也好,怪物也罢,能完成任务、活着回来就行。”
——
第四禁区的景象比预想的更令人窒息。扭曲变異的汙染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高浓度辐射尘和一种侵蚀精神图景的诡異低鸣。污染晶核散发的能量波动强烈而不稳定,像一颗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虞望再一次见到藤原慎,是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前哨站。那孩子穿着京都筑创特色的日式黑色作戰服,身形单薄得像个易碎的娃娃,却背着一把比他身高短不了多少的军刀,腰间挂着一枚黑御守。
他站在阴影里,低着头,漂亮的公主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精致却毫无血色的下颌,周身萦绕着一种冰冷的、生人勿近的煞气,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任务推进得极其艰难。京都筑创的哨兵们似乎只听从藤原慎那无声的指令,而藤原慎的戰斗方式完全是不要命的搏杀,高效、残酷,帶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深入核心区的行动中,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高浓度晶核能量爆发和伴生的辐射畸变体围攻。混乱中,虞望的精神屏障被剧烈冲击,视野一片血红。
“藤原! 今すぐ異能を!”队伍里一名身穿异色作戰服的东国哨兵急声催促他使用异能。
藤原慎却迟迟没有回应。
就在他竭力稳定图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瘦小的黑色身影被一只巨大的、流淌着腐蚀性粘液的畸变体狠狠抽飞,重重砸进一堆尖锐的重污染废墟里,瞬间被坍塌的污染钢筋掩埋,再无声息。京都筑创的队員发出几声短促的惊呼,但很快被淹没在激烈的戰斗中。
“藤原!”有人大喊。
虞望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複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对任务损失的烦躁,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惋惜与不忍。
战斗结束,损失惨重。京都筑创的队員在废墟中翻找,只找到了藤原慎不祥的黑御守和染血的军刀残骸,以及被强大冲击力彻底破坏的个人生命信号终端。
藤原慎阵亡,尸骨无存。
那名异色作战服的东国哨兵面色铁青,最终确认了藤原慎的死亡,帶着残余队员和回收的部分晶核撤离。虞望指挥EAGLE的队员继续执行最后的收尾任务。
然而,在清理那片废墟时,虞望的精神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精神波动,如同风中残烛。他不动声色地支开队员,凭借着S级哨兵强大的五感和直觉,终于在废墟深处一个狭小的、被扭曲金属架支撑出的空隙里,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身体。
藤原慎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浑身是伤,多处骨折,失血过多,更严重的是精神图景濒临崩溃,随时会彻底粉碎。他紧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小兽。
“……”
虞望蹲身而下,看着那张沾满血污和灰尘,却依然能看出惊人美貌的小脸,那双在战斗时如同淬了寒冰、毫无感情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脆弱地颤抖。
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被当成杀戮工具培养的孩子,十二岁了,身形却单薄得像是八九岁的样子,特别苍白,特别瘦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虞望心中滋生、蔓延。他迅速检查了四周,确认无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这具轻得吓人的身体。他脱下自己的製服外套,将孩子严严实实地裹住,避开了所有监控和队友的视线,通过一条隐秘的通道,将这个“已死”的京都筑创杀戮机器,帶回了自己在EAGLE大楼顶层的私人安全领域。
——
藤原慎在深度昏迷中挣扎了三天。虞望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和渠道,秘密请来了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和精神稳定专家。当那双浅色的、如同无机质玻璃珠般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时,里面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和对陌生环境的警惕本能。
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缩在床角,对任何靠近的人都充满攻击性,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
虞望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放下水和营养剂。
他需要时间。
他开始尝试和这个孩子沟通。语言是最大的障碍。藤原慎似乎只听得懂日语简单的指令词汇,对其他交流毫无反应。虞望找来翻译器,但效果甚微。他需要建立更直接的联系。
一天,虞望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地下城罕见的日式关东煮,坐在离床铺不远的椅子上,任凭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藤原慎的视线被那碗冒着热气的食物吸引,但他依旧戒备。
虞望用勺子舀起一块吸饱汤汁的白萝卜,轻轻吹凉,然后指了指自己,用清晰而缓慢的中文说道:
“父亲。”
藤原慎疑惑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虞望耐心地重複,指着自己:“父亲。”然后,他用翻译器播放了对应的日语词。
藤原慎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理解了这两个音节代表的意思,但他依旧沉默。
虞望并不气馁。他把那碗关东煮推近了一些,再次指着自己,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字:“父亲。”
食物的香气、温暖的房间、还有眼前这个强大却对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的男人……或许是在生死边缘被救回后产生的吊桥效应,或许是“父亲”这个词本身带来的某种陌生而隐秘的渴望,藤原慎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他看着虞望,又看看那碗食物,喉咙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虞望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再次将勺子递近,温和而坚持地重复:“父亲。”
这一次,藤原慎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个沙哑的、几乎不成调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Fu…qin…”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但这确确实实是中文的“父亲”。
虞望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激动,只是将那勺温热的萝卜小心地喂到了男孩嘴边。藤原慎犹豫了一下,最终张开了嘴。
从那天起,“父亲”成了藤原慎学会的第一个中文词,也是他唯一会主动对虞望说的词。
虞望为他取名“文慎”。
他希望这个满身血腥戾气的孩子,未来能拥有“文”的平和与“慎”的克製。
——
收养一个“已死”的京都筑创杀戮机器是极其冒险的行为,虞望动用了最高权限,将文慎的存在彻底从EAGLE的系统中抹除,只存在于他私人安全中心的绝对核心区域。他成了文慎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虞望开始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尽管这个身份对两人来说都极其怪异和新鲜。
他亲自教文慎中文。从最简单的词汇开始,“水”、“食物”、“安全”、“睡觉”……然后是短句。文慎的学习能力惊人,他沉默寡言,但那双浅色的眸子在虞望教学时会格外专注。
在他任务不忙的时候,会经常带文慎去吃东西,地下城虽然环境恶劣,但汇聚了人类残存文明的各种美食合成技术。虞望带着文慎穿梭于各种合法的特色食肆,品尝热气腾腾的汤面、烤肉、昂贵的料理甜点。
文慎最初只是机械地进食,但当虞望将一块外酥里嫩的炸虾天妇罗蘸好酱汁递到他嘴边,期待地看着他时,文慎会小口咬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一下头。
虞望笑起来,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峻,讓他整个显得特别温柔可亲。
这时候文慎总会有些疑惑地歪头,冷冷地叫他一声:“父亲。”
虞望教他战斗技巧,但不再是京都筑创那种只追求杀戮效率的致命招式,而是更注重防御、控制和利用环境。他教他使用EAGLE的装备,教他如何在复杂的地下城环境中生存和隐匿。文慎学得很快,他的天赋在虞望的引导下开始绽放出另一种光芒。
虞望也教他一些无用的东西,他给他看旧纪元保存下来的书籍影像,讲地球曾经的蓝天白云、山川河流,教他下棋,甚至在安全中心模拟出微弱的阳光,让他感受“温暖”的概念,累了,倦了,就在虞望的怀里睡觉。
文慎看虞望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茫然,到依赖、信任。那声父亲也从最初的简单模仿,带上了越来越复杂的情绪。虞望的强大、沉稳、偶尔流露出的对他笨拙的关心,以及每一次目光接触带来的精神图景的震颤,都如同温暖的泉水流淌在他逐渐复苏的情感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