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何会做这样失真的梦,但他拽我手腕的温度,俯身吐在我耳边的气息,梦里过了一遍,仍觉得在昨日。

好似我仍如从前年少,自认精明地糊涂。

我跟祁桁初识,是一场意外。

我刚到吴州的时候,并没有去书院里面念书。我在宫里虽然过得马马虎虎,但生活上总归是有人将就,什么都不用过我的手,于是到了宫外,很多地方都不适应,本来我身体不太好,舟车劳顿,到了吴州就这么心安理得养了一个多月,直到身体渐渐好了,我外公就有些看不惯我。

说我娇惯,毛病多。

我就这么被扔进了军营里面,他虽然不让人透露我的身份,但每过几日便有军中的将领来看我两眼,跟他汇报我的情况。

他自以为保密,但不知何为每次操练的时候,带我的那位长官有些放水。日里做得不好,旁些人都要按照规矩加练,我若做得不好,他就走过来问我长短,让我去歇息。

如此,跟我一队的士兵就看我很不顺眼,不愿跟我说话。直到一次开始推行新的军法,让每队识字的人诵读解释,再抽背考核。于是,他们不得已跟着我一句句念,偶有不清楚的,还要来向我讨教。

然而到了抽背那天,仍有几个背不出来了,要拉去受罚。不知谁起了个头,说是我藏私,不愿意教他们,考查的长官就向其他人求证,本来这些人就跟我不对付,自然也没人出来讲话。长官就把我叫到了外头,带我们的长官瞧见了,急忙跟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当天夜里,那几个没背出来的都被抽了两倍的鞭子。于是更加记恨于我。

到了上山草校的时候,趁着没人,他们几人将我围住,打了我一通。

末了有人问,“他要是去告状怎么办?”

又有人讥笑道,“呵,看他还要不要脸了。”

那会儿正是傻气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招惹我一个,还好意思讲我不要脸,我却也认吃了这个亏,后面军营里的长官问起来他们晚上失踪,还帮他们遮瞒。

营里这些人不跟我来往,到了休息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去练武。剑是兵器,练的多是身法。这里打架用不上剑,身法也不见得有多重要,重要的是抗揍,别人打了你一拳,你不能倒,因为没人跟你点到为止。

我当时认为,这些人瞧不起我,是因为觉得我没有本事,练着练着,我已能赢过小队里所有人,平日操练也从来没偷懒懈怠,长官叫我歇,我也不歇,轮值的时候有人睡过了头,常常主动去替人站岗。

这些人背后又说我是私下得了长官指点,摔跤打架才进步得快。到了草校的时候,反而欺负我更甚。

这时我方明白,有些人就不能讲道理。

我在营里练得认真,长官都一五一十报告给我外公,大半年之后他来亲自检阅,觉得我可以出营了,没有必要久待,还要顾及我念书的事。

我答应下来,等草校之后就收拾东西离开。

我从小练的是骑射、剑法,在营中比试都算前茅,这些比试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操作的空间。只有上山草校的时候,林中树木遮掩,日里排兵演练完,晚上都在山里将就睡着,十分方便下手。

我决定报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提前选好了位置,跟从前一样,没有长官看着,他们跑过来找我,一个人踢了我一脚,嘴里说了一些不干净的话。

我白天假装在躲他们,露了一些行迹,又刚好让他们找着,他们一时得意,我睁开眼,趁他们还没反应,从兜里掏出来花粉撒了,又捡起来地上的准备好的长树枝往树干的位置一捅,成群结队的马蜂就从蜂窝里面前赴后继地跑了出来。

至此,我的仇便报了。

只唯一有一点遗憾,这马蜂辨不清敌我,把我也扎了满脸的包。

我跑得最快,情况还算轻的,其他几个人脸已经肿得不成人形了。大仇得报,我便出营了,但是我在兵营练了这么长时间,脸和脖子晒得脱皮,黑脸上顶着满脸的红包,出去有些吓人,我外公就让我先在府上养着,暂时别去书院。

为了好得快点,就得上药,药膏是黄褐色,点在红包上,交相辉映地丑。每天起床照镜子,我只需倒吸一口凉气。待大夫给我上完药,再拿来镜子给我看,我就要倒吸两口凉气。

因为丑,就懒得出去吓人了,从早躺到晚,人也躺得疲倦,没精神了,我就又想出去走走,于是让人买了顶帷帽,竹编的宽檐,下面悬一周白色的薄绢,刚好能遮住脸和脖子。

倘若时间倒流到那日的午后,我一定不会踏出那个门。

可惜人生没有倘若,没有重来,没有未卜先知。也没有现在的我去告诉过去的我,会在那日与他初见。

若是知道,我宁愿美得普通一点,也不要丑得这么别致。

第18章

吴州城西多是三教九流去处,诸如赌坊、拳馆、青楼、市集都在这处,城东则风雅许多,坐落些卖文房四宝和古玩的铺子,还有书院、衙门,都在东边。

记得景杉从前问我,“皇兄,都说天下很大,那天下有几个皇宫那么大呢?”

那时景杉还有贺栎山,都因为功课没做好,被徐司业留下来背书,徐司业恐是看了他们来气,只将他们关在屋内,自个儿去园中溜达了。

我带了御膳房准备的糕点,偷偷进屋给他二人送去。他读着书,突然这么问了,我走进了瞧,见他正读的那页写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景杉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指着那行诗极其纠结疑惑,说:“这骑马一日就能游完长安,那长安也不大啊。”

贺栎山噗嗤一笑,用书掩面。

我过去解释:“这,是比喻,夸张的说法。”

贺栎山放下书,转头对景杉道:“临安有好几十个皇宫那么大,你说天下有多少个皇宫那么大。”

“真的假的?给我十日,我都走不完皇宫。”他心中认为皇宫已经算很大的地方了。

贺栎山扒开食盒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吃完拍拍手,同情地摇了摇头,“等你有机会出宫就知道喽。”

景杉就缠着他问他宫外的事。知道了宫外有卖糖人的,吹一口气,能捏出各种模样。有串糖葫芦的,外头晶莹如冰,咬下去是甜脆的口味,里面夹着酸的海棠果,或是山楂。还有表演杂耍的,能用嘴巴喷火,提起千斤重的石头,或是喉咙抵着长枪,把枪杆压弯。

十分惊奇,向往。

遂常撺掇我跟他一起偷溜出宫。

总之,想到他正在宫里念书听唠叨,我在这儿自由浪荡,心中得意得很,步履曼曼轻快,我对城里的路不熟悉,本来还记着路,边想边走就忘了,不知道怎么就穿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前面越走越窄,看起来越走越岔,我就倒回去找路,这时候听得一声大喊——

“抓贼啊!抓贼啊!”

一个穿着短襟的高个男人就这么冲我奔过来,跑得急,两手摆动的时候掀翻了一条巷子的干腌菜簸箕,动静有些大,我霎时停下来,这会儿又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黄色衣裳,是个年轻女子,提着裙摆正追。

“小……小贼站住!给姑奶奶站住!”

我站在路中间,那男人冲过来,伸手就要推我,我躲开了,余光瞥见他左手攥着一个钱袋子,那黄衣女子一边喘气一边冲我喊:“别、别让他跑了。”

“惜梦!”这时候巷子口又追过来一个人。

我双手抓过那男人手腕一拧,他伸脚来踢,我便起身跃到房梁之上,他收回手,转身捡了个竹篓子扔我,我躲了过去,跃下房梁去抓他。他立马将钱袋扬在空中,趁我伸手去接的空档,一溜烟跑远了。

我转过身将钱袋递给那个女子,她抬起头,一双眼直愣愣挂我脸上,本来连说着“多谢”,话音戛然而止。

脸上是无穷无尽的惊吓。

一阵风刮来,我的脸似乎也有了凉意。

我忽地发现,方才从房梁跃下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把帷帽给弄掉了……

“好丑……”风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她往后一个踉跄,接过的钱袋没握稳滑掉了,右手捂住胸口。

身后追来的白衣男子也正将我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吃惊。他上前一步替她捡起钱袋,轻拍掉灰尘,皱着眉头斥她。

“惜梦,怎可如此无礼。”

话里都是责怪意思,但由他的声音说出来,却一点都不刺耳。

那个黄衣姑娘道:“对、对不住,我、我还是第一次见,不是,我从来没……不,是我少见多怪……”她磕磕巴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道,“总之对不住,你……你别往心里去啊。”

以己度人,我宽容一笑。

怎会往心里去,照镜子时,我比你惊吓更甚。

那白衣青年又对我拱手,说多谢我相助。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不知哪户人家在墙内种了颗桂花树。天是澄澈的湛青,巷子是别样的幽静,浮云挂在天边似坠未坠,隔了多年,我仍记得清楚。

他束着发,作书生打扮,额头有些薄汗,玉鼻薄唇,眼中一脉清寒。

他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真诚地道谢,让我觉得我这张脸其实并不丑陋,反而有些惹人注目的美。然我将目光看向那少女时,她又忍不住躲开我的视线,证明一切都不过是错觉。

他又问我姓名,还说要请我吃饭表示谢意云云。我突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生了秽,想躲,于是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说没什么好感谢的,不用记着我名字,转头就走。

他露出钦佩的目光,我跑得更快,七转八转就跑回了将军府。

回了府,我心情已没那么慌乱了,又生出了几分奇怪。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怎么就单单对着他生了怯呢?我翻来覆去的想,总算寻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一定是镜子照多了,被自己丑怕了,见着美的就容易心猿意马。

因着这么件事,我对出门溜达就陡失了兴趣,闲来无事就翻翻书,写两首酸诗,画两幅画取乐。过了大半月,我脸上的肿已全消了,又整日呆在屋内,晒不着太阳,肤色也白了回来。

总之,看上去跟从前初来没什么差别,只是长高了许多。

我外公很高兴,某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拉着我道,“如今你可算是正常了……外公已跟崇礼书院的山主说好,将你送去那里读书。”他叹了口气,“虽然外公也希望将你留在身边,亲手教你武艺、兵法,但你毕竟是皇子,要懂学问、时策。崇礼书院的先生……”我外公欲言又止一番,最后说,“都是很好的。”

他又说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没提我的身份,只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介绍我过去念书。

我点头应下。

他又唠唠叨叨叮嘱我许多,第二日就将我打发出了将军府。

书院坐落山间,地势却并不算陡,背靠着葱绿的群峰,潺潺溪水于山中悄悄动着,鸟儿轻轻纵跃枝头,清风吹鸣竹叶,开阔中也不失清幽雅致。参天的大树从内院伸出了外墙,看上去起码也有一两百个年头了。

很像话本里精怪修炼的地方。

进了书院,先是去见山主,由他来考校我的学问。山主其实就是院长,从这个取名就可以看出来,天下读书人内心大概都有点分裂,一面努力考取功名想着当官,一面又特别不爱带官味的东西。

我恭顺站在一旁,他坐在桌前,抚着长须,温和地问我读过什么书,写文章的水平如何,再又问我对一些经、史的看法。聊到一些地方,我发现有许多从没听过的论调,忍不住跟他讨教,一来一去,大半个下午就消磨过去了。考校完,他似乎对我很是满意,同意让我来这里上课,让另一位洞师——也就是以后主要给我那班上课的先生,领我出门。

我向他行礼道谢,心里有些惋惜。他对一些经史的研究,十分下细考究,甚至胜过许多出本的注疏。讲的一些东西,让我感觉他比徐司业的学问大,却只在这地方当个先生,实在屈才。

然很多年后我方明白,也许并非徐司业不知道这些学问,只是顾虑我们的身份,不愿讲给我们听。

我随洞主出了门,他带我去放行李,一路上给我介绍书院的格局。书院有学堂、饭堂、宿处、书阁,甚至还有琴馆和武场,比国子监大了很多,只是没那么气派。

书院办学的经费,一般是由官府所出,学生入学不用交学费,只需要缴纳食宿的费用。

然而有些学生家贫,连食宿的费用也缴不起,本院的山主,何厚左先生,就自掏腰包,称“孔圣人曾言,有教无类。天下学子,不论贫富、贵贱,皆可入崇礼书院进学,不纳分文”,将食宿费也给包了。

如此,吴州有志致学者皆来了此处,考校入学。后又几年,一些入学的学子取了功名,回乡鸣谢师恩,见山主捐出来的银子已没剩了多少,便自发组织起来捐钱,再到后来,吴州的书院就都变成了一半官助,一半民助。

我在宫中的时候,记得不知道是谁提过一嘴,处州人善斗,吴州学文的风气重,故武将中处州人多,文官中吴州人多。

兴许是这种重文的风气,又兴许是山主的这种济世情怀,令带我的那位先生提他之时十分恭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对山主不敬,反倒没提书院里的一些规矩。

我问起,他只答:“都写在册子里了,放在学斋,你自行取来看罢。”

走了两步,又道,“全都是要背下来的。”

第19章

书院的宿舍都是单间,不大,只一张床,一个桌子,一盏灯,还有一个柜子。

放完东西,我依着方才先生指的路去往学斋。进了屋,见其余学生皆低着头看着书,怕将他们打扰,遂放轻步子,一个人在后头的书架上找先生说的院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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