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舍山取草
“没什么。”我收回目光。
只是还没分别,心里却生了不舍而已。
***
放春节的时候,将军府很是忙活。
又是扫洒、又是贴春联、又是买各式各样的糕点、春酒、腊肉,甚至还买了一些炮仗堆在后院。
除了这些,还得安排军营的采买,酒肉最多,来回地叫人去搬。
府上人忙里忙外,我待在书房没什么事做,将上回景杉和贺栎山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准备给他俩回信。
只是我这半年都待在书院中,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一些在书院里发生的叫我看来有趣的事,话起来太长,他们听了也不一定觉得有趣,便一句都没有写。只讲了吴州的民风民俗,还有春节的时候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又问他们在宫里如何,春节过得怎么样。
写完之后,分别画了两张画,都是府上人在各处忙活的情景,年味十足。
慵懒久了,我有时也会去院中练剑。
风是肃肃,雪也簌簌,劈挑点刺一套剑招耍完,周身落满了飞雪,稍大的雪花降至睫毛,目中所视也变得雪白的模糊,令我想起了记忆里一袭白衣……
我立在原处,忽听得一阵拍手鼓掌声,方才从沉思中醒来。
转头,见我外公从回廊朝我走来,朗声笑着道:“好,好,舞得好。比当年我去皇宫看你那阵,舞得好了不知哪去。”
我收起剑道:“都是外公教导得好。”
我外公背着手轻微一声叹,“当年你娘舞得也好,后来才去跟他比武,不打不相识,相识不如不识……”
“您说的是……”
“罢了,往事不必再提。”我外公将右手按在我肩上,眼皮稍有些耷拉,神情却是矍铄,“能守着你长大成人,外公已经很知足了。当年——”顿了顿,又说“等你再长大些……”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我向来讨厌人说话只讲半截,追着他问了几句,他脚步一顿,叹道:“人生太短,苦却很长。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早,不必去自找苦尝。”
***
春节过去,又到上元。
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千铺相连,百市齐开,人们纷纷走上街头,看杂耍、听戏曲,吃各类的美食,其乐融融。
用完午膳,我正在院子里练剑,将墙外的喧闹之声听了个全。心中一动,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正走到前院,被我外公看见了,过来问我要去哪里。
“上街逛逛。”我答。
他眉头揪成一个“川”字,沉吟片刻,道:“你且等会,我寻个人跟你一起。”
我站在那候着,终于候来一位小将,年纪比我稍大,古铜色的皮肤,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拱手抱拳向我道:“末将严胜,见过三殿下。”
又看向我外公,道:“请将军放心,末将定当保护好三殿下。”
也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怎么还要人保护了?
念及此行的目的,我推脱一番,却并没能让我外公改主意,说是今天街上人多,鱼龙混杂,他不放心。
左右没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他在不放心什么。更何况,带个穿甲胄的人去,不是反而招摇吗?但他这样要求,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严胜换了身平常的衣裳,与我一同出了门。
“三殿……少爷,您这是要去哪?”走了有五条街,严胜终于忍不住开口向我询道。
我道:“买书。”
严胜往后一望,犹犹豫豫问:“可刚才不是过去好几个书局吗?”
“咳,那些书局的货不全。”抬头见到“文瀚书局”的牌子,我心中一喜,脚步放缓,指给他看,“这家的全。”
严胜立定打量了几圈,回头道:“可末将看这个书局也不大呀。”
我正色道:“书局大,货不一定全,一些滥竽充数的书堆在那,读了毫无寸进,能叫货全吗?反而是这种小的书局,常贩些精品。”
“三少爷懂得真多。”严胜用敬仰的目光将我看着,“三少爷不愧是有学问的人。”
进了书局,仍是那个年轻的小掌柜。是祁桁的表弟,名字叫纪远。
“戍哥,你怎么来了?”纪远放下算盘,笑着来迎我,离我很近了,又恍然道,“哦,你是找我表哥的吧?”
“不,只是来买书罢了。”
纪远指着身后书架热情地道:“你要买哪本书,我去帮你找。”
“呃,也没特定想要哪本……”我余光瞥到严胜,又补充道,“魏史吧,嗯,魏史。”纪远给我指了指放那一类书的书架,我便走了过去,随便挑起一本来看,看了一会,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道:“对了,你表哥呢,今天去哪了?”
纪远正打着算盘霹雳啪吧记账,闻言抬起头,道:“他一大早就陪惜梦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摇着头继续提笔记账,“恐是要玩上一天。”
我手里看着的书霎时变得没有滋味,但也不能现在放下,盯着那一页入了神。
初次见祁桁,就是跟他表妹一起。他表妹性子活泼,每次见了我们,都不太拘谨,他却少有斥责。
今天上元节,他们两个还一同上街去游玩……
那一页看了许久,合上书,我愣愣走出书局。
“三少爷,您不买了吗?”严胜跟在我后头问。
“不买了。”
严胜低头揣摩一阵,猜测道:“是没瞧见精品吗?”
“嗯。”我抬头看天,道,“许是被人买走了吧。”
一路走回去,又要穿许多街巷,我已不像来时那般着急,缓缓地踱着步子,看看杂耍,看看吴州特色的吃食。
有踩着高跷游街的,两边是围观的看客,一面惊叹一面跟着走。
有舞狮子的。两人扮狮,一人扮狮头,另一人扮狮身和后脚,旁边有人在敲锣鼓。狮子一静一动皆由锣鼓声相引,一会翻滚,一会摇尾巴,一会扑,一会跌,演出喜、怒、醒、卧、嬉等各种形态,每变换一次形态,围着的人都会拍掌叫好。
再过一条街,锣声、笑声、高呼声都不见了,却仍有一群人将一处地方围住,人头攒动肩踵相接。
我生了几分好奇,凑近几步,只见围成的大圆中站着几个壮汉,一人躺着,另几人正合抬着一块上百斤的大石板压在躺着的人身上,那人鼓着胸口,牙齿相合,面色却很从容。人群中有不信的,一个个上去抬石头,没一个能抬得动,只得回去接着看,看大锤落下,石头崩裂,底下压着的人毫发无损的站起来拍拍衣裳,四处走动收取赏钱。
我投完一块碎银,稀奇问严胜:“依你看,那石头是真是假?”
听贺栎山说,有许多街头耍杂耍的,都会给钱给人扮演观众,一是制造热闹,将人群吸引而来,二是给一些要表演的把戏当托。
“是真的。”严胜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不过这石头越重,砸下来蹦得越快,人反而没什么事。外行人没练过,看不出门道。但这把戏最关键的不是底下躺着那人,是拎锤子的人,角度、力度都不能差。我小时候跟我哥上街演这个,就不小心……”
我正期待着他的下文,严胜却住了嘴,不由得追问道:“不小心什么?”
“不小心……将锤子砸歪了,人都哄散光了不说,回去还……还被我哥追着打。”严胜支支吾吾道完,叹了一口气,“小时候家里穷,只能跟人学这些……讨口饭吃,都是……下九流的行当,从来没说给别人听过,方才不小心说漏了嘴,叫三少爷笑话了。不过您可千万别跟营里的人,尤其是将……老爷讲啊。”
看他这体量,这一身的腱子肉,完全想不到小时候被追着打是什么模样。
我点头算作答应,顺嘴一问:“你哥常打你吗?”
严胜点了头,忽然,又摇了摇头。
“他比我大几岁,打我我只能躲,一躲就打得更凶,小时候做错了事,不怕我娘打我,就怕他打我,不过大了就没打过了。”
我见他神情失落,打趣道:“你现在这样,他估计也打不过你。”
我抬脚离开人群。严胜跟在我身后,边走边道:“他现在要是能打我,我一定不会躲,也不会还手。”
这话说得奇怪,我脚步停下来,转头看他。
“大概七八年前的事吧,闹饥荒,许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没人上街看什么杂耍了,大伙都饿着……我哥出去讨饭,几天才讨回一个馒头,贴身藏着,遮遮掩掩地回了家——他虽然是我哥,但那时年纪也不大,要是回村被人发现带了吃的,肯定抢不过他们……”
严胜声音缓下来。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馒头的味道,干巴巴的,甜味,汗馊味……那会不懂事,听我哥说他在外头吃过了,一口气就,就把整个馒头都吞了。后来……”
“后来就只活下了我一个。”
人潮百戏,幻出一张热闹欢喜的皮,揭开一瞧,芸芸众生,又各有各的苦。
饥荒、洪涝这样的事我只在书上见过,寥寥几笔,几年灾情,死了多少人,流民多少,总觉得很远,如今听他一说,心里便有一些别样的滋味——突然之间我便又想起了祁桁,他想要做官,是因为见了许多这样的事吗?
他是因为这天下谋生不易,才想要看那些技艺之书,旁门左道的行当,了解这些人的生活,平日里独做这些能不能果腹吗?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天已经快要黑了。时辰不算晚,只是冬日的下午总是短暂。
我的心沉着,脚步也沉着、拖沓着。转过一个街角,闻到一阵烤鸭的香气,正预备去吃个晚饭,走了两步,忽然瞥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成片的花灯之下,正跟卖花灯的老板说着什么。
我这颗沉着、拖沓着的心,霎时如枯木逢春一般,又生机勃勃了。
刚准备打个招呼,没想祁桁抬头一眼看见了我,惊讶中竟比我还欣喜,连忙跟我招手。我飘飘然走了两步过去,听得他道:
“竟然在这遇见了你,快,帮我一起把这些花灯抱回书局。”
***
“你竟然把整个铺子的花灯都包了?”
我惊愣地帮他收拾着铺子上的花灯,有兔子灯、六角灯、葫芦灯、花球灯、荷花灯、天灯……
那卖花灯的妇人做了这么大笔生意,数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幸而他买空的那家铺子不算大,我、祁桁连同严胜三个人一起,搬了大约两三个来回,终于把花灯都抱回了书局。
我气喘吁吁坐在书局的台阶上,问他:“你买这么多花灯干嘛?”
祁桁随意地道:“给弟弟妹妹们玩。”
我愕然指了指那堆了满满一屋子的花灯:“你家这么多弟弟妹妹啊?你们家的人都是葡萄藤上长出来的吗?”
祁桁闷笑一声没说话,过一会儿又看着严胜问:“方才多谢这位兄台帮忙了,不知……”
我赶紧地道:“他是我表哥,叫严胜,你叫他严大哥就行。”
严胜先是一愣,接着看过一眼,马上从善如流道:“没错。”
祁桁点点头,道:“那就多谢严大哥了。先前只着急搬东西,忘了问你们上街做什么,是不是将你们打扰了?”
“没打扰,只是出来闲逛,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凑个热闹。”我顿了顿,接着道,“先前去你家书局买书,听纪远说你跟惜梦出去玩了,怎么没看见她?”
“是出来陪她去寺庙礼佛,”祁桁摇着头道,“今日人可是真多,庙外排了好长的队,折腾了大半天,一路又走了好远,她一回来就歇着了。”
“她去礼佛,怎么要挑你陪着?”
“是我不放心她,”祁桁叹了口气,嘴角带着无奈的苦笑,“寺在郊外地界,她一个女孩子,性子是大大咧咧的,真遇上什么土匪强盗,哪里招架得住?可她竟还不大想让我跟着,我更是觉着古怪,一路去了才知道,原来那闻声寺是有名的求姻缘的地方……”
真要遇上土匪强盗,你和她加一起也招架不住呀。
我腹诽一番,思忖一阵,道:“她是害羞了吧?”
祁桁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