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边的人便是这样,会看脸色,瞧见太子这样态度,对黎垣就更看不起,处处怠慢。

某日,皇后来看我大哥,恰逢我大哥去靶场练箭,遂在东宫闲逛等他。别的食客都不愿与黎垣交流讲学,他就只好一个人在东宫某处闷头背书。他闭着眼,捧着书,口中念念有词,就这么撞到了皇后身边的婢女。

皇后来看太子,叫人准备了人参鹿茸汤。被他这么一撞,汤撒了不说,还毁了皇后一件喜欢的衣裳。

皇后知道他不过一普通食客后,命太监将他带走,扒了衣服鞭笞五十大板。

那时我刚放课,回殿路上听见有人惨叫,遂绕道去看,见一人浑身赤裸趴在凳上,下身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条命快要去了,过去将那行刑的太监呵停,将他救了。

他人已经半死不活,动不了,讲了两个字就昏死过去,我差人将他抬回我的寝殿上药,上完药,他便醒了,他被人扶着站在门口,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咬牙对我重重磕了个头。

“如若不弃,草民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第二年春闱,黎垣中了榜眼,本要去翰林院任职,然因着当过太子食客,直接任了五品从令,官升两级,留在太子身边办事,往来的官员都对他高看一眼,称他先生。

黎垣在太子门下做事,他能认识的位高权重之人,旁人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太子。而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东宫的通令从令,如今虽然品级不高,但作为太子的心腹之人,待太子登基,前途便是一片光明。这样一个人真是舞弊而来的官职,连累的就不仅是他自己了。

查黎垣,必查太子。站在江起闻的角度,若查出来太子真是幕后主使,禀告皇上,皇上难道真不会徇私情吗?即便是皇上大义灭亲,他一手揭开此等丑事,将最受器重的皇子拉下了马,皇上以后将如何待他?太子拥簇又将如何待他?

若太子不是幕后主使,查到太子身上,就是泼脏水,是得罪了太子,待日后太子登基,他又当如何自处?

江起闻不敢开口,大概是想先听听本王的意思。

“林修撰来京不久,可能没听过此人。黎垣曾是东宫从令,本王从前住在宫中之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林承之目光忽然复杂了。

“若真是他,这线索就断了。本官听说,黎垣前些日子便失踪了。”江起闻皱着眉头道,“林修撰,为防纰漏,不如再将这摞答卷找找看。”

实际方才已经整理得十分仔细,但林承之顿了顿,仍附和道:“江大人说得对,兴许真是查漏了。”

于是又是一通好找,仔细查了几遍,确实缺了黎垣那张原卷。

我斟酌着再开口道:“其实,缺了这墨卷也说明不了什么。兴许是收进来的时候就弄丢了,而且本王听说,为除潮气,这些卷宗典籍时不时还会弄出去晒晒太阳,这一出一进,风一吹什么的,掉了一张也很正常。”

说完,林承之和江起闻都将本王望着。

这马虎眼打得有些明显,但是,本王又确实不想林承之参与到此事中来。

按照祁桁的性子,黑是黑白是白,是非曲直一定要辨个清楚明白,若是执意要查下去,日后遭了我大哥二哥记恨,恐怕连我也保不住他。

至于江起闻,案子查到如今的地步,我倒是有了另一个猜测。

他知道黎垣失踪之事,会否一早就知道黎垣也是那一届的试子?江起闻说是因为高晟之死担心幕后之人再做手脚,才向我父皇请求,要再抽调一名品级更高的官员。可是,黎垣失踪那段日子,不也正逢高晟死在牢中之时吗?

黎垣是东宫中人,失踪得又如此巧合,江起闻或许一早就猜想太子是幕后之人,害怕引火烧身,便上奏我父皇,挑了我去,此案日后如何发展,都有我的手笔,之后我大哥算账,因着我的身份,恐怕会觉得我是为争夺帝位,才谋害于他。

科举舞弊,江起闻查了半天,高晟和柳文崖接连被杀,而最关键的舞弊之证,除了口供,就是这些答卷,他却还没来得及查?他连安王府和柳府都屡次三番登门,怎会遗落如此关键?

他搜到了高晟的账本,却不告知任何一人。贺栎山,柳府众人,当年的考生,以及其余的考官……他便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吗?更甚至,早在黎垣失踪之前,他便料到此事的牵扯,故意将此事拖着,叫我入瓮,引我亲自来翰林院。

先前他不敢直言,是想先看我如何想,又或者说,想让我来做这个主。我这么说,他应当能明白。

果然,江起闻道:“晋王殿下说得是,只一张失踪的墨卷,确实说明不了什么。”

林承之没有答话,本王焦急他一根筋要查个透彻,紧张地将他望着,却见他将头一点,淡淡地道:“既然人已找不到了,也没有旁的佐证,便不能胡乱污人清白,去惊动太子殿下。”

江起闻倒是没什么意外,一脸自如地道:“既然如此,不如等有了黎垣的消息再去找他询问,以免造成什么误会。至于这所有的答卷,就由本官带回大理寺,留作证物。”

方才只是清点了朱卷和墨卷,倒还没有认真查看高晟的答卷。

我道:“不错,高晟向柳文崖行贿已是确凿,他的答卷中必然会有端倪。辛苦江大人了。”

江起闻摇头道:“下官职责所在,何言辛苦。”

林承之过去将那在角落里快睡着的守殿人叫醒,那守殿人恭恭敬敬走过来开门,门一打开,看着江起闻怀中之物,忽然瞪大眼睛,对着江起闻扯嗓子一喊——

“大人,这些卷宗是不能带走的!”

“什么?”江起闻抱着那袋子答卷回头。

守殿人唯唯诺诺道:“这……没有调令,这里头的东西是、是不能动的。”江起闻此人,生得虽然不算勇武凶狠,但大约是常年在大理寺办案的缘故,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阴冷之气,那守殿人看他两眼,声音便又是越来越小……

江起闻冷道:“本官乃大理寺左少卿,现取这答卷,是为办案之用。此案紧急,容不得延误,这调令,本官随后叫大理寺的人给你补上便是。”

“可、可是……这从未有过先取卷,再补调令的先例啊……”

这卷宗留在这里,难保不会再出什么纰漏。待调令下来再取,确实有些不妥。我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的印章,放到那守殿人手中:“你放心。江大人言而有信,不会叫你难做的。你拿着这枚印章,到时等调令下来,你再将印章交给传令之人。如此可好?”

底下人难做,无非是怕上头的人推个一干二净,到时真要追责,没个什么佐证,事都抗到了自己脑袋上。

江起闻目光落在了那枚印章上,我转过头对他道:“本王的这枚印章至关重要,江大人可别将此事忘了。”

江起闻收回目光,道:“下官不敢。”

那守殿人犹犹豫豫将印章收下,又道:“既、既然有晋王殿下作保,那、那就……”

我三人顺利地将东西拿了出来,一路出了翰林院。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江起闻气喘吁吁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今日麻烦殿下和林修撰许多,不敢再劳烦二位相送。”

从这到大理寺,起码要半个时辰,等他把这些答卷带回大理寺,也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

我道:“那么辛苦江大人了。”

林承之放下那布袋子的另一边,也喘着气道:“下官受皇上指派,协助江大人办案,这袋子朱墨卷委实不算轻,不如下官帮江大人一起提着去吧。”

江起闻道:“多谢林修撰好意,不过本官住所离大理寺很近,放东西实乃顺便,林修撰若也住得近,本官就不推辞了,若住得太远,本官心里便过意不去了。”

林承之道:“这……”

我道:“林修撰住在筑和街。”

江起闻道:“那却是两个方向了。”

江起闻走后,我和林承之并排走在回府的路上。

两边是热闹的茶馆酒肆,夕阳将下,云影在天上浮动,斑斓的色——是个好天。街巷熙攘,风儿有些喧嚣,恍惚回到多年前某个黄昏,我走在街上,与他笑谈着哪里的花开,一同去赏。

“你和惜梦……”

他来了京城,也尚未婚配,是不是意味着他和惜梦没有结果?我坏人姻缘,听他之前语气,是恨极我了吧?

林承之转头打断我:“殿下。”

他语气有些冷意,我便不再多言。

走过一条街,我方再开口道:“林修撰今日,会否觉得本王在偏袒黎垣?”

林承之道:“并未。”

我道:“本王面前,你可以说实话。”

林承之道:“下官说的正是实话。”

我道:“本王今日和江起闻一起向你施压,不是因为本王要为黎垣和太子遮掩,而是本王知道,太子不是会参与舞弊的人。”

林承之顿住,转头看我。

我道:“本王从小生在宫中,与太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性格的人,本王最是清楚。”

林承之低着头沉默,许久方道:“殿下如何想,其实不必解释给旁人听的。”

我道:“可本王想解释给你听。”

第33章

风儿一下便静了了。

好半天,我又道:“本王怕你误会了太子。”

林承之道:“这世上的事,亲眼见的、亲耳听的,有时都未必为真。只凭这些东西,下官岂会乱下结论。殿下多虑了。”

第二日清晨,筋骨刚松,正用着早膳,忽然有人上跟前来传话,说是承王来见。

承王,那就是我二哥。

我于是叫人去沏壶茶,请他到花园来。没来得及吃完,我便去花园一处湖心亭中坐下,候他。

本来今日还要去大理寺,起了个大早,没想到他来的也早,赶在我出门之前——可见铁了心要见人。

不多时,他由那带话的婢女引了过来,笑眯眯地冲我走来:“三弟。”

我心头咯噔一下。

我起身迎他,道:“二皇兄过来,有失远迎。”

“你我兄弟二人,不用那些虚礼,”段景昭入了座,整了整袖子,酝酿一阵,方才缓缓道,“为兄听说,三弟昨日和江起闻一道去了翰林院?”

“二皇兄这消息倒是灵通。”

莫非翰林院也有他的眼线?

段景昭轻描淡写道:“为兄听说,江起闻昨日去的是文涵阁,他不是正查科举舞弊案吗,文涵阁里头放的,不正是历届会试的答卷吗?三弟你跟他同去,是不是也在查……”

他既然已经知道我跟江起闻一道,再仔细打探,说不定也知道我去过大理寺和柳府。

我压低声音,道:“虽说此事不该往外传,但二皇兄你不比旁人,我信得过你。我乃是得了父皇授意,与江左少卿同查此案。”

段景昭睁了睁眼:“竟果真如此。”又疑惑道,“父皇为何会选三皇弟你去查探此案?”

我老实道:“实则不是父皇选的,是江左少卿看我赋闲在家,寻我去帮他的忙,父皇便准允了。”

段景昭垂头看着茶杯,许久,抬起头看我,目光如炬:“三弟上回说,为兄若有什么谋划,应当告知三弟你听。其实,为兄倒真有一件事……”

我心神一震。

段景昭这样犹豫,莫不真如黎垣所言,乃是这案子背后主导?

“二皇兄但说无妨。”

段景昭忧伤地望着池面,道:“为兄做了一件错事。”

“当年,为兄尚在宫中的时候,机缘巧合认识了黎垣,他跟我哭诉,说自己几试不中,整日遭人戏弄嘲笑,活得十分没有滋味。”段景昭眼底盈盈,仔细一瞧,竟是泪光,“他就是这样,站在宫中的一个湖边,直直往里头栽了去。为兄恰巧路过,命人将他捞起,听了他那些话,心有不忍,就、就帮了他一把……”

“……”

“三皇弟,其实,为兄当年,为了黎垣的事,曾经找过柳文崖。”段景昭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吃惊地道:“二、二皇兄,你,难道你……”

段景昭闭上眼道:“不错,黎垣平日里虽然刻苦,但才学疏浅,他能中榜,是为兄斡旋的结果。”

我不可置信地将他看着,痛心疾首道:“二皇兄,你怎么能如此糊涂?!”

“为兄也是一时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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