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愣愣点了一下头,接着,看着我,脸色突然变得灰白,烛光之下,凄惶得吓人,“你……你……不……不!不——呃——”

戛然而止。

我将手从她的脖子上放下来。

她瘫软的身体拖着那一颗疲坠的头颅一同往地上倒去。

折断的颈骨藏在光滑苍白的肌肤之下,只有淡淡的红痕。

红颜多薄命。

“来人,收尸!”

从地牢走出来,夜风正大,刮得我脑门儿有一点疼。我住的地方离地牢稍微有一点远,打仗的缘故,处州城有宵禁,到现在还没有撤,城里面空空荡荡,连什么梁上君子的人物都没有。

打更声在很远的地方,传了一次进我的耳朵。

我闭上眼,回想认识晏载以来发生的种种。

他相貌深邃,鼻梁高耸,眼窝陷得很深。

从小流浪在外,被魏阖捡到,这才进了军营,开始打仗。

华宛儿交代,当年突厥人训练他们这一群小孩,为了让他们听话,关他们在一间房子里面,要他们学突厥语,传递情报的方法,没有学好,就非打即骂。

不听话,顶嘴的,逃跑的,就会在背上用刀割出记号,亮出来给所有人看。

最耻辱不过。

她记得其中有一个,颈后靠左的位置有三颗痣,不听话,逃了好几次,被打得不成人样,有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他要死了,但他总还留一口气,偏偏没有死成。

后来他不再逃了,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突厥人想要了解更多汉地的风土和地貌,就让这些人去其他的州府,绘制地图,再传信回去。部分小孩就这样被带走,他就是其中一个。

她觉得是晏载。

晏载脖子后面有三颗一样的痣。

风吹得头疼。

我停下来,仰头看那一轮明月。

幽惶的光,照在漆黑的路面上,湿淋淋的。我躲在街角点的一盏灯笼下面,不动。

刀伤不愈,究竟是真的不愈,还是他故意放任,要等肩膀的伤口反复发炎,溃烂,直到用新的痕迹,遮挡住旧的痕迹?

打仗期间,突厥人的探子抓到好几个,也许其中就有人,跟他一样,背上有记号,被他发现,想起来这件往事。又或许是他自己心虚,趁着受伤的机会消除痕迹,以免被牵累。

他当年是路途中逃走,才当了乞丐,还是一直受突厥人指使,绘制地图,输送中原汉地的情报?

种种种种问题,在我的脑子里面转来转去。

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不知道站了有多久,风吹得我手脚已经冰凉了,这才重新动身。

到将军府门口了,两头石狮子中间,遥遥我看见了一个人。

门口的两个兵神情紧张,一动不动地将他看着。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壮,腰间把着一把剑,死死按在右手,脸上比那两个兵更加紧张,眉头皱成了一团。

我旋即认出来。

原来王越的参军,张成平。

这个点出现在这里,不可能不是急事,我赶紧走过去,张成平看见救星一样,绷着的脸色终于稍微松懈一分,也跟到我身边来,压低声音,“殿下,末将有要事禀报殿下。”

将军府大门打开,我引着他到了我书房之中。

等门窗都关好了,我再问,“出什么事了?”

“晋王殿下,末将检举晏载,为突厥人走狗。”张成平一字一顿,语气笃定。

我拉开木椅,坐下。

双手盖住脸,连自己都已不知是什么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耳边再次传来了声音。

“末将知道殿下不会信,末将手里有证据。”张成平说着,从胸前掏出来一张纸。

“殿下之前说要抓奸细,末将便从之前俘虏的突厥人那里下手。其中有一个人交代,他们曾经在城里面抓过一些汉人和突厥人所生的小孩,从小培养,专门搜集我朝官吏的情况,绘制地图,太平时候,传递各地的风土人情,商贩的生活状况,每个地方出产的产物……”

他一边说一边讲纸展开,“这上面是末将审问出来,昔年那些探子的去处。”

纸展开完,他俯身递到我桌前。

我掌着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过去的时间太长,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可考。但那个突厥人肯定,晏载曾经就是他们派出去的探子,说他脖子上有三颗黑痣,左肩的位置还有个三角形的伤口。末将打听了一些晏副将的身世,其中许多经历都跟他说的对得上。”

“他说这么多年,晏载一直都没有停止传递情报。”

说到这里,张成平咬紧了牙齿,声音像挤出来的一样,“殿下,突厥人备战多年,处州之殇,数十万百姓无辜受戮,这笔血债,与晏载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

“只一个口供,能证明什么?”我将纸拾起来,点到油灯之上,“突厥人这样说,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王越便是死在这样计量之下。”

火窜上来,很快火舌就吞掉了半张纸,卷成灰烬。

张成平上前想要抢,手伸出来到一半,又倏然抽了回去,继续跟我说他观察到的不寻常的迹象,比如有一次,一个突厥人出言不逊,骂了一些脏话,晏载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证明他懂突厥语,不需要翻译。

最后,他说:“殿下,末将审问出来消息,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殿下,就是为了防止晏载生异。如果等他反应过来,反而先率兵动作,弄出来一些大乱子,无法收场。为了殿下安危,末将认为,应当立刻捉拿晏载。”

率兵去抓,行动之间多有耽搁,容易打草惊蛇,张成平的意思是,就趁着现在,说有重要的军机传达,将他叫到将军府上。

他必然没有防备,就这么过来。

之后再将他控制起来,拷打逼问,留他一条性命,回京送审。

我叫了个下人过来,依他所言去做了。

我添油加醋了一点,让晏载直接来我的书房。

等了一段时间,晏载火急火燎便来了。

独自一人,穿着一身便服,跨进门槛,先看见我,行了礼,再看见张成平,霎时之间,欲言又止起来。

“张参军告你通敌,说你身上流着突厥人的血,昔年还被招募做了突厥人的探子,一直以来都有跟突厥人通信,传递情报,你认吗?”

晏载还没有动作,张成平先坐不住了,陡然起身,从腰间将剑解了下来,似乎是要防着晏载下一刻暴起,唰地抽开剑,对准晏载的方向。

房间一时安静。

许久没有人说话。

“咚”的一声,晏载跪倒在地,“末将……末将……”

我抢过张成平手里的剑,指着他的喉咙。

晏载垂着头,声音颤抖。

“生在何家父母是谁,非末将能选,末将从来没有传递过情报给突厥人,殿下明察。”

张成平冲过来:“好你个晏载,你果然跟突厥人有勾连。”

我将剑挪开:“这么说,突厥人确实曾经招募过你?”

晏载道:“突厥人曾经抓过末将,末将逃了,流奔他乡,意外,被魏将军所救,从此戍边御敌。”

我道:“突厥人说你曾经传情报给他们。”

晏载双手伏地,重重磕头,声音仿佛要泣出血来,“殿下明察!”

张成平道:“你不认,就当这事没有吗?晏载,你到现在还在玩把戏!”

张成平认为,晏载知道了有能够指认他的突厥人,他身上突厥的血统,懂突厥语,这些东西虽有嫌疑,但并没那么紧要,只要他曾经传递的情报没有证据确凿地摆在面前,那么突厥人口中所说,就不过是扰乱我军军心的妖祸之言。

他这样避重就轻,推卸责任,罪加一等。

“本王要拿你怎么办。”我抬起剑,重新指向晏载。

他没有挣扎,牙齿咬紧,好一阵儿,说,“晏载无愧于心。”

“狡辩!”张成平怒气冲冲,“你还敢狡辩!”

晏载看着剑尖,胸口起伏,猛吸一口气,最后闭上眼睛。

幽冷的寒光从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闪而过,照尽了他面上若隐若现的凄惶,即便此刻,他的牙关依然紧咬,人是跪着,头却不肯低下。

本王举剑斩下。

“咚”。

一声巨响。

晏载缓缓睁开眼,慢慢地,侧身看向倒在他身侧的张成平。

红色的血贱了他满身,飞溅的细小血珠从他的右颊滑落,他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紧紧锁在张成平喉间的断口上。

良久,他僵硬地身体动了动,摇摇欲坠从地上站起来,“殿下……”

“你若真是突厥人走狗,这仗不会是如此这样走向,你可以下手的地方太多。你也没有理由将华宛儿的消息主动传过来。无论从前有没有,至少,从本王认识你开始,你不是。”我将剑丢开,抽出来手帕擦,“张成平想要让你进京受审,回了京城,不管你做没有做,这件事都不可能再说清楚了。”

“殿下……”

“本王帮你瞒天下人。”

***

张成平的尸体连夜被搬了出去。

站在将军府的门口,我叮嘱晏载,“张成平急着邀功,独自过来找我,应该不会跟其他人泄密,他在将军府外面行迹诡异等了半夜,我府上好多人都见到,我明日会散布消息出去,他心中不满我一些决断许久,半夜来找我理论,言辞激烈,拔剑出来,被我夺了剑,反斩了他。你还要去处理那个泄漏你身份的突厥人。其他俘虏,如果可能知道你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办。”

“末将知道。”

“当年王越十万大军被突厥人所败,除了孔建木乱泄军机之外,未必没有张成平虚功冒进之错。本王早就想要杀他,跟你无关。你不欠他什么。”

晏载撩袍跪倒在地,双目通红。

“殿下再造之恩,晏载无以为报,从今往后,殿下之劳,便是晏载之劳。殿下有志,晏载粉身碎骨,豁出性命,为殿下酬志,绝不言悔。”

第53章

将军府上死了个人,房间彻夜打扫,府上灯火通明,来来回回都是搬水和扫洒的下人,许多本来歇息的人也被叫醒,一派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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