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纪惜梦。

祁桁……

祁桁双亲早逝,寄住在惜梦家。

如果,如果马震卯真的才是贪污的主谋,太子为了包庇他,将纪家其他人可能进京告状的人都斩草除根,这样一桩冤案,竟然抹平得这样干净。

纪家所有人都死了,他在这世间,真正孤家寡人一人。

他是如何逃脱,又如何顶替了他人的姓名?

当年我听别人谈及此事,竟不以为然。

昔年故人,原来早作刀下亡魂。

他有冤,为何不告诉我?

他信不过我,觉得我不敢跟太子和皇后作对。还是说他认为我段景烨跟太子本来也是一路人,对他而言,我这里亦是狼穴。

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将他卖给太子,以免自己被扣窝藏之罪。

入夜,我睡不着,再去了一趟林府。

本来以为还是跟那日白天一样,他在宫里忙着,也懒得再回一趟家,没想到下人通传,说他刚刚才到家。

门开了,一个下人引我进去,似乎他家里面人不是很多,冷冷清清的,没听见什么人声。他的新邸宽敞,我对他府上的布置也不熟悉,跟着那个下人走,到了正厅。

林承之过来,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派正经地跟我见礼。

等那下人走了,我打断他那些寒暄的话,直接走到他身前:“祁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林承之眉头微蹙,道:“殿下,下官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我查了大理寺的卷宗,你告太子和皇后,纪成远有冤情,当中牵扯到惜梦一家。你上京要为他们平冤。”

说完,我去看他的脸色。

他不动声色,仿佛我说的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

“你登上相位一番动作,挡了许多人的路,京中势力根基深厚,杨兆忠不过其中最大一棵大树,更多世家门阀,在朝中的枝节都被你斩了,你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能睁一只眼闭只眼的,别人去求情,你偏偏不肯抬手。”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想要你从上面倒下来?你知道不知道外面都说你任人唯亲,看不顺眼的你都要拔了,你想要在朝中一手遮天。”

“你从中分明没得好处,却是最危险一个。这些名头传出去,你最遭忌惮。本王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朝中办事向来只站对不站错,天子之令一样朝令夕改,昨天看你顺眼明天看你不顺眼,就算你自己滴水不漏,你手下的人能滴水不漏吗?”

“万一哪天你做错什么,口诛笔伐,万劫不复。”

林承之敛目道:“下官替朝廷办事,朝有朝纲国有国法,不是下官能左右的。”

“父皇借你当这把杀人剑,你就真要替他杀得片甲不留吗?他走了,谁还能够护你?你为何不想想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世间哪里来那么多公理。许多事许多人你高抬贵手,也不影响你去做你的大事。”

林承之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定在我的眉心。

“晋王殿下趁夜而来,是来教下官怎么在朝中为官。”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管他,更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顿了顿,他目光从我脸上扫走,又道:“昨日听家仆说,殿下和江大人一同到访。却原来殿下不是来替江大人查案,审问下官。”

他又含沙射影。

说他没有理由对我坦诚。

我道:“林相若睁开眼睛看看,就知道这京中许多人,能对林相讲真话的,除了本王,再没有几个。”

林承之道:“殿下有时候说许多话,都令下官觉得糊涂。”

我只觉得心头寒凉。

我将所有利害都倒给他,他仍然不肯承认过去的身份,仍然要跟我隔着距离,将我推在门外。

“本王来问你想要做什么,你不肯说,没有什么。你信不过本王,本王早就应该猜到。”

他神色微动,不语。

“林相觉得本王的真心不值一钱,本王认了。本王只是想要跟林相说,林相有什么谋划,危机时刻,可以来找本王。你要肃清吏治,要查哪个杀哪个,本王管不了。”

“皇后不是你以为的无知妇孺,你惹了她,她不可能不动。”

“你有没有后手,告诉不告诉本王,你自己做主。本王比你更希望,一切都是本王,”我心头一口气梗住,呼吸没有上来,勉强将话说完,“担心有余。”

站在门口,他跟我道别。

烛光从头上照下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一条影子。清冷的月光之下,灯笼晃动得招摇。

相府气派,本王形单影只站在门外,他站在门内,叮嘱我回去小心。

咫尺之间,我却觉得比当初我在处州,他在京中,还要遥远。

我转身向外走,几步之外,身后却响起来一个声音。

“晋王殿下风华正茂,祁桁其人听殿下说,下官觉得不堪,殿下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转过头,冷笑一声,“林相觉得本王多管闲事。本王死不死,又关你什么事。”

他与我就这样,在门口对望。

这一回,他败下阵来,先收回目光,道:“下官僭越。”

我埋头继续走,没两步,又转过头,忍不住道:“林相慧眼,比本王看得清楚明白,依林相来看,本王如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夜色之中,月光朦胧。遥遥,我看见他的喉咙轻动。

“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启口,声音跟这月光一样,温凉。

我冷笑,转身便走。

回府之后,想起来这句话,心绪依然不宁。

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到现在还觉得我跟紫蓉之间有什么。

他这样慧眼,却偏偏看不出来,只能说明我在他那里不值得费心,他不愿意扒开来看看。他将我当作风流浪荡之人,作践我这颗真心。

一切,本王咎由自取。

怨不得别人。

太子的死引发朝中动乱,许多官员都深陷其中,据传,万霖进宫面见皇后,说服了皇后不要再执着自己把政,名不正言不顺,以后反而可能落个罪名。

万霖代表了其他朝臣的意见,皇后听了他话,现在一心扶持景钰,也就是我六弟继位。

总之,不能让大权旁落到我二皇兄或者我手里。

我擅闯大理寺的事情,有人去告状,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来治我的罪,我父皇忽然之间身体又好起来,我二皇兄说,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他开始处理朝中一些大事,任命和处理一些官员。

至于皇后和林承之之间的纠葛,他没有管。

乃至我的事情,他亦没有过问,

大理寺的卷宗在我这里,江起闻来找我,要我归还,说现在正查到这里,没有卷宗,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继续开展下去。

我没有给他。

我也信不过他。

这是太子包庇的证据之一,也关系林承之身份。江起闻在查案上面有些本事,我担心他看出来什么,尤其唐宏升之死之前就有传跟林承之有关,大理寺里面一些人曾经也对他颇有怨言。

唐宏升敢替太子平事,其他人就不敢了吗?

总之,难保公正。

江起闻无功而返,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暂时缓过去,没想到,他依然查出来了端倪。

他派人去了“林承之”的家乡,林家村曾遭土匪劫掠,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大半,林家全族只有他一人侥幸逃脱。

故而他高中之后,因家乡无人,上告说不再返乡。

当时匪徒为了遮掩痕迹避免官府追查,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村子里其他人也流奔他乡,就此成了个荒村,里面本来不可能找到指证林承之身份的线索。

奈何当年林承之进京之前,乡试有名,答卷仍然存在县衙之中,供后生借鉴瞻仰。

江起闻拿了试卷,对比之后,认为跟如今林相字迹相差太多。

就这样,又出来一件震惊朝野的冒名顶替玄说。

本来查太子和皇后,怎么又变成去查林承之了?

只能是皇后一倒,朝中其他太子党羽、跟皇后沾亲带故的人都担心被清算,正搜集所有不利林承之的证据,争取在案子查清楚之前,将他扳倒。

有人给大理寺施压,明里暗里去搜查林承之的罪证。

除了冒名顶替之说,还有人参他妄自尊大,结党营私,借着自己权威打击跟他政见不同的官员,冤枉忠良,如此陈词滥调。

朝中一团乱麻,各方人马,这时候都动作不小。

各方人马当中,我二哥反而成了动静最小的那个。

现在是最危急的时刻,一个不慎走漏风声,我和他都陷入被动。他如此,反而证明箭在弦上,马上要发。

江起闻又跑过来要了一次卷宗,被我拦回去。他就这么带着他的人站在晋王府门口,不走。

一直到晚上,我府上下人来通报,说人还在外面候着。

我将卷宗取出来,准备在府上找个地方藏,看见盖着唐宏升名字的章,额角陡然一跳。

——“下官要做的,殿下帮不了。”

那时在花园之中,他这样对我说。

我错了。

我以为他要功名利禄,要平冤,要酬当年在书院许下之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以为他走到这里,是他志向的开始。

家中冷清,是因为家中奴仆早就被他遣散。那天夜里我去,竟然未察。

他就是这样,处处心软,成他一处败笔。

再被我看出来。

他从来就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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