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便是我父皇寝宫,几步之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放走,干脆我加快脚步,越过杨剑直闯入殿。

杨剑在后面追着我过来,一个不慎绊倒在门槛上,哎哟了一声,寝殿之中,一个沉厚又虚弱的声音响起来,“你出去。”

我仰起头,见我父皇抬手往杨剑的方向虚指。霎时之间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退回去把门关上,消失殿中。

大殿之中四周都燃有烛光,比外面亮,什么都看得清楚。两边纱制的床帘都被拉起来,我父皇拉直背从床上勉强起身,当年我离京之时,他仍然有虎狼之姿,如今再看,两颊消瘦,目光疲惫,抽干了精气神。

我一时无措。

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

“是朕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太子……”

隔着遥遥一段距离,他眼中哀伤,哑着嗓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被定在原地,也动不了。

“儿臣……”

抬起头,我看见在他身侧,没有奴婢太监,太医也没在,只有一个年轻和尚,手持一串佛珠,手上不停地拨着。

到这个时候,除了鬼神,也没有什么可信。

我心中不以为然,上前两步,却发现那个年轻和尚眼睛直勾勾地对准墙面,眼中没有神光——

竟然是个瞎子。

我心中一震,突然又觉得这个和尚长得有些眼熟……

“晋王殿下。”他似乎察觉我逼近,转过头,眼神木着对我请了一佛礼。

我父皇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脸上伤心的神色更重,冲着他道,“他是你三弟,你不必跟他见外。”

那和尚沉静道:“自贫僧入佛门之日,便已经斩断尘世挂碍。父母兄弟寻常僧俗,贫僧视之如一。”

我登时发现他为什么眼熟——

他肖我父皇,与太子也有几分相似。

“父皇,这是……”我一时心乱,快步走到我父皇床边。

***

从我父皇寝殿出来,我去了大理寺。

林承之被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他位高权重,虽然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但是大理寺的人碍于他往日的威势,一时也没有对他动粗,只是将他除了身上官服,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之中。

“林相。”

牢房里面没有别人,但是大理寺的地界,我心中有戒,没有直呼他的名字。

“戴罪之身,殿下何必抬举。”

他坐靠在角落,脸色苍白,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右手从我进来的时候一直就扭在地上,软趴趴被袖子盖住,身体也向那一侧倾斜,似乎是折了。

“来人,给林相请大夫!”

我推开牢房的门一呵,走廊尽头守着的狱卒愣了愣,本王又骂,“聋了吗?没听见本王说什么?!”

他回过来神,说马上去办,跑走掉。

牢房的门关上,我走近,忍不住再唤,“子湛,你为什么……”

“殿下那夜过来,不是早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这一次,他没有再纠正我什么,也不避我,眼睛望着我,“殿下不该这时候过来。”

我父皇被他刺杀,从前我举荐他帮过大理寺的忙,他的青云直上路,我曾经误打误撞扶过他一把,这时候过来,也算我一笔污痕。

“有心之人要做文章,怎么做都做不完。本王避嫌也没有用。”我从袖中掏出来丝帕,蹲下来替他擦了额上汗珠,看见他苍白的嘴唇,心中猛然抽痛,“祁子湛,你已经官至宰相,朝中多少人仰你鼻息过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即便……即便你身份败露……本王也已经在想办法替你瞒过去……”

“你偏偏要杀我父皇……”

“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样做,惜梦和纪远他们在黄泉之下,会安心吗?”

本王胸中气滞,丢了丝帕,控制不住锤了一下墙面。这大理寺的破地一点也不讲究,墙上全是灰尘,簌簌往下面掉,本王又慌忙伸袖子去给他挡。

一只手没有挡住,我又伸出来一只手。

林承之捉住我的手腕,“殿下。”

我低下头。

罕见的,他对着我轻轻一笑。

“若临安城被叛军攻破,皇宫里面杀得片甲不留,给殿下一个机会,要此生荣华富贵,还是手刃仇敌,悉数奉还?”

“你……”

“殿下离京的时候,我没有去相送,因为那时我舅舅吩咐我去外地帮他购书,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两眼一热,一行泪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都是我错,是我走得不好。若我晚一点走,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林承之又只是笑,“殿下,书院那时候你就有这个问题,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有你的干系。我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回来才知道惜梦他们已经惨死刀下,纪家全族一个活口没剩下,纪成安被押送进京受审,我只赶上这一程。”

“那些受灾的百姓受他所惠,那时却都在两边看着,拿石子砸他,囚车里面他说自己冤枉,满头是血。没有人信。那次水患,我舅舅拿出来积蓄救民,如今他倒成了借机生财的蛀虫,死了之后,还有人将他从土里挖出来鞭尸,到坟前吐他的吐沫。”

他说着,声音温和,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很,我两手一起交握,替他捂着,“我知道,纪叔是个好人,他不会做那种事。”

“我从前觉得民可信,后来我发现民不可信。我从前觉得君可信,后来我发现君亦不可信。太子担心马震卯的事情败露,影响皇后一族在朝中的名声,撼动他的太子之位,谋划让纪成安当了替罪羊。进京之前,我原以为皇上受太子蒙蔽……”

我再靠近他一些,这样,也许他说小声一点,不会累着。

转过头,我往牢房外面又怒骂一句,“大夫呢?!”

没有人回答。

大理寺找过来一些酒囊饭袋当手下,跑得还没我王府养的鸽子快!

“我偷查大理寺的卷宗,被唐宏升发现,他没有猜到我的身份,只是觉得我要为纪成安平反,说我是该死之人,被郭茂德听见,过来查我。”

“你杀唐宏升,我知道你有苦衷。”

林承之对着我摇头,笑得虚弱:“殿下,你还有一个毛病,也许别人没有告诉过你,谁都你看得清楚,唯独身边靠得近的,你一个都看不清。”

“我知道,你想说我父皇包庇太子,唐宏升改了口供让这桩冤案沉底,其实我父皇一清二楚,他一直最看重太子,且太子无论再错始终代表朝廷,他纠错太子,坏的是整个朝廷的名声。地方的官,几百口人命,冤死就死了,如此行事不过为了安抚流民,让天下归心。”

太子是坏的,皇后是坏的,皇上宠信奸佞,跟地方的官坏了,孰轻孰重,我父皇明白得很。

林承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这是他的均衡之策,他是罪魁祸首。”我紧紧握住他的左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凉,怎么捂都捂不热,我心中焦急,语气也急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有冤屈。祁桁,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跟我讲?你为什么总是自己擅作主张?说句不好的,我父皇都已经要死了,你还要去杀他做什么?你偏偏就差这么些功夫吗?你何必要肮自己的手?”

林承之道:“殿下,你既然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仇人,为什么猜不到,我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动手?”

这个时候……

他恰好身份败露,恰好这桩冤案正要揭开,恰好……他若杀了皇帝,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段煦正让天下人都觉得太子拨乱反正皇帝施恩,为国尽忠不得善终,王法不法,为君不君,天不收他,我来收。我要让今后所有的皇帝都记住段煦正的下场,要后世之君知道士之怒易起难平,再不敢擅杀妄断乱造冤枉。开天下先河,我死何妨。”

第61章

最后那一句,他说得最轻。

听在我耳朵里面,字字都是刀光剑雨。

从来许多人不解他,我以为我看他看得最清楚,现在才发现,恰恰他离我最初以为那个祁桁最远。

他读遍圣贤书,最知道食君之禄终君之事,尊师重道整个书院里面无人能及,偏偏到头来,他冒天下最大的不韪,他弑君。

“你是要跟他玉石俱焚……”我胸中有一股无名的火,掺杂着没由来的怨,“这就是你以为的肃清吏治,全天下人你都顾及,你只是不愿意顾及本王……本王……”

本王在他那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上心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资格说他。

那天夜里,他已经这样说过我。即便我早知道他的谋划,我能够拦得下他吗?我抬举自己。

“林承之的身份,是从哪儿来的?”我平复心情,轻声问他。

林承之看着我,“上京赶考的路上,他跟我同行,受染风寒病故。”

“所以你冒领了他的身份,觉得没有人能够看出来?”

“他跟我说过他身世,家中已经无人。”林承之道,“太子下巡吴州,那么多双眼睛都知道纪成安冤,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一句话公道话,这个世上透风的墙,其实没有那么多。殿下遇上我,反而是意外中的意外。”

“是,你觉得只要本王不在,你在京中就更如鱼得水。你处处都在应付我。”

我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林承之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什么。

我冷笑一声,“祁子湛,你觉得本王帮不了你。本王的好心你当做驴肝肺,如今你想要死,想要千刀万剐,本王偏偏不让你如愿。”

他倏然抬起来头。

“你且等着。”我转身离开。

他在后头唤我,什么称呼都冒出来,殿下,晋王,段景烨,曲戍……最后一个名字出来,带着一些恼怒,说完就止不住的咳嗽。

唯一一次,他喊我,我没有回头。

***

我带兵闯入皇宫,是一桩大罪,一不做二不休,我将皇后给擒了。

周笃听从皇后旨意来抓我,就这么个理由,我觉得皇后有犯上作乱的嫌疑,我说得更严重一点,周笃假传圣谕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皇后意图宫变。我父皇卧在病榻,管不了我,或者他已经不想要管了——

寝殿之中,我已经听出来他的心思。

比起来我们几个兄弟,他更忌惮皇后夺权。

他以为我杀了太子,悲痛异常,却还是认我是他儿子。

周笃被我当场斩杀,皇后抓了之后,我也给扔进了大理寺——顺路,方便我去看林承之。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平了,但只要仔细一想,依然很多毛病。

皇宫是皇帝的地盘,我一个被扔在外面的皇子,晋王,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皇帝命令就带兵入内,第二天就有大臣这样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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