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语,眼中情愫莫测。

我走近他,所有士兵如临大敌,拿刀围他。

“天下人,你辜负朕最深。”

***

我将贺栎山押回了安王府。

他身份特殊,若是此时下狱,唯恐贺初泓那边有动作。

安王府被神武营的兵团团围了起来,加上听政司的人光明正大在他家门口,查验所有从他家进入的吃用,送出去的潲桶,确保没有能够藏人,也没有私自传信,除非他能够长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去。

他沐浴更衣,作回从前打扮,神情淡然,对种种安排没有反抗。

我跟他在后园中对饮,酒是我赏赐给他的,我给他斟酒,自己先喝了一杯。

“没有毒,”我将杯子倒扣在半空,“安王放心。”

他没有喝。

他站起身,“皇上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臣无法作陪。”

我将杯子扔了,“安王如今连朕这样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听,可见心中,确实早就不把朕放在心里。”

贺栎山看着我,“皇上有话可以跟臣直说。”

我亦站起来,“从来朕都是直说,只有安王遮遮掩掩,将朕骗了这么多年。”

贺栎山道:“皇上……”

我冷笑一声,“你既然敢做,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敢说你的真心?你在临安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早就料到我跟你有这一天,何必你如今装出来这一切都没有做过?!贺栎山,朕真想当场斩了你。”

我拔剑指他的喉间。

贺栎山闭上眼,胸脯起伏。

他复睁开眼,刚才那副温和神色全然无踪,脸上冷然,从来我未曾见过。

“段景烨,你说我装聋作哑,你当年在宫中又好过我哪里去?你说我骗你,你又何尝对我真心相待?”

“登基大典那天你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对我亲如兄弟,转眼你要给我赐婚,你忌惮我分你的权势,找人牵制我,我在你心中算什么?你为了救林承之不顾性命,不顾为君之责,不顾世人非议。我高估自己,皇上看我别说一个指甲盖,恐怕连根头发丝,我都不如。”

“你最肖你父皇。你满口谎言,你们段家人如出一辙。”

我胸中气血翻涌,一时之间手抖,剑锋顺着我手的力度在他喉咙轻轻划过一条浅痕,刹那,血色浮涌。

贺栎山低头看剑,冷笑。

“皇上觉得,皇上赏了臣这么多世人求之不得的珍宝,我却要反,有负皇上,”抬起头,他道,“当年我父王衰老病榻,段煦正还在算计他的均衡之策,令我父王至死都没有踏出临安一步,埋骨他乡。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刀悬在头上,皇上觉得我要的只是这些?”

我紧握住剑,秋风快要将我脸都吹得没有颜色,只剩下刺骨的冷意。

“你狼子野心!”

“皇上觉得我狼子野心,换做皇上到我这个位置,皇上能够不反?我若不装聋作哑,段煦正会留我活路?段煦正对我贺家如此,你段景烨对我也是如此,皇上恩宠如晴雨,不在臣掌控之中。今天皇上高兴,对臣便有好脸色,皇上不高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拿剑指着臣,要臣的脑袋。”

“你若不反,朕如何会伤你?!”我气血窜到脑袋,又怕真将他砍了,控制着剑往外面挪开一点。

“皇上不伤臣,只是断臣手脚囚臣一生,等臣的兵权分完,皇上恐怕就不会再在臣这里费心,再要对臣装什么善人。别说臣不愿意当皇上手中玩物,就是臣愿意,皇上恐怕也不会收。”

他目光落我眉心,寒芒一闪。

“段景烨,我如今会被你捉住,都是因为我心软,你卧病在床我不愿意走,要进宫去看你,错失良机。”

我手中失力,剑拿不稳,本来要撤走,贺栎山却将我的剑刃捉住。

“臣不怕死,比起死,臣更不愿意束手束脚,一辈子混沌下去。”

“皇上要杀我,只管杀。我今日死在这里,来日我叔父的大军就踏平临安,皇上现在困我在安王府,可早在皇上捉拿我之前,信都传了出去。我父王和我都死在临安,我要多谢皇上,给了一个起兵的借口,那时你看,你我谁是正,谁是邪?”

他左手掌心往内收紧,鲜血从指缝之间汨汨往外溢出,吃痛皱眉,脸上却突然笑起来。

“段景烨,你觉得我有罪,我倒觉得你错得比我多。你为什么偏偏要登基?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做对?我所有谋划之中,只有你这一个意外。太子刚死,段煦正也要归西,动荡之机,我等了二十年。你横插一脚。”

“你继续当你的晋王不好吗?等我当了皇帝,让你这辈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操心。你明明不爱争,为什么你要当这个皇帝?”

“皇上为何这样看臣?皇上难道一开始不是这样对臣打算?等我当了皇上,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我给皇上的,只会比皇上给我的更多。”

血划破夜色,滴落草泥之间,顷刻没有踪影。更多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涌。

晦血遮住我的眼睛,刹那间,我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股越积越汹涌的气,浑身游走不得痛快。

“你大逆不道!”

“皇上要骂,干脆骂个痛快。臣今日始,所做一切都是大逆不道。”

他将手松开,被割破的伤口深深嵌在掌心,血还在从里面不断地涌,蜿蜒从他指尖滑落,他往我身前走,我后退一步,他再逼近一步。

“皇上没有想到臣要反,臣也没想到,最后来收我命的人,是皇上。”

最后那一句话,寒雪冷风一样吹过我的头颅,将我浑身体温降下来。

不由,我扔掉了剑。

往日种种,从我脑海之中掠过,令我觉得此刻荒唐。

贺栎山目光从躺在草堆里的剑上一扫而过,抬起头来,“皇上盛怒之下,依然知道轻重缓急,将江山社稷放在最重,饶臣一命。臣应该谢皇上。臣敬皇上。”

走到桌前,他斟满一杯,没有喝,杯子扣过来,酒倒在我身前。

“今日浇酒为誓,来日我若为主,定然也饶皇上一命。”

“贺栎山!”我怫然将桌上酒盏统统扫倒,“你非要我今天杀你是不是?!”

爆碎声中,他神色未动。

“臣大不敬,皇上想要杀臣,理所应当。”贺栎山直视我的眉心,“可皇上不知道,在皇上这里,臣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臣心已殁,人未殁。”

气煞朕!

气煞朕!

气煞朕!

“贺栎山,朕从来哪里亏待过你?!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赶得上朕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你要什么朕没有给你?朕赏给你的康王没有,全天下独你一份,朕放纵你,哪个不知?!”

“朕之错,朕养虎为患,换来你如今恨我。”

说到最后,我不由手颤。

他脸上没有半分悔改神色,声音一沉,“皇上给了臣许多,给的都只是皇上想给的,不是臣想要的。”

我冷笑,“你还要朕将江山拱手送给你?朕今日领教你贪性,贺栎山,朕这辈子最看走眼你一个,朕悔不当初。”

“皇上猜错。”贺栎山步步逼近,“江山臣愿意自取,有一样东西,只能皇上给我。”

“哦,是什么?”

“臣对皇上之情,与皇上对林相之情,溯之同源。”

轰然,我耳目皆震。

“皇上想说为何从来没有察觉臣有过这种心思。”他定在我身前咫尺,蔑然视我,“皇上眼中只有心上那一个,哪里看得见别人。”

第67章

贺栎山手被割伤,血肉翻口,我叫来大夫给他包扎。

大夫就住在他府上,平日里专门为他调养身体,包扎完列了个药方,说有几味药府上没有,要出去买。

我说:“朕跟你一起去。”

贺栎山坐靠在床上,在我身后道:“七老八十手无寸铁,皇上手下随便找一个兵都能够制住,何必皇上亲自跑这一趟。”

我回头,冷笑,“怀深手眼通天,住在京城都能够跟冀州通信多年令人无察,府上老叟也不定是寻常人物。”

贺栎山道:“哦,原来皇上是担心他出去传信,叫人来营救臣。”

我道:“怀深说朕断你手脚囚你一生,朕觉得,怀深这个提议,深得朕心。”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来表情。

往往他没有表情,证明他已经很不开心。

他不开心,朕应该开心。

我跟着他府上的大夫到了城东的一家药房,临安没有宵禁,晚上许多药房都不关门,此时人不算多,拿药还算顺利。

我从贺栎山府上捞了一件常服,跟大夫一起站在柜台前等。

他两腿弯着打颤,只好我将他扶着,免得他栽倒地上。

这大夫不一定跟贺栎山有牵连,但贺栎山之前说的那句话,令我心中不安——若贺栎山死了,贺初泓就真有起兵的理由了。

大夫干净,外面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在药上动手脚,说不清楚。

拿完药,回到安王府,我留了两个人就住在贺栎山家里,盯梢他家里所有下人,每次煮药烹食的都全程盯着,给他喝药之前,大夫必须自己试药。

如此,他事事都小心,唯恐别人碰药。

顺便,我赏他钱。

让他好好照顾。

世上人俗,俗也忠,爱财贪生,就这么简单。

贺栎山怎么处置,暂时我还没有想好,他说的那些话,我还得回去捋一捋。

将安王府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已经是深夜,自从贺栎山跑走,朕就一直住在安王府上,三日时间,等着晏载捉住他。

本来想要起驾回宫,干脆我累了,接着歇。

驾轻就熟,我往别院走,那一间房专门为我留着,他有心,对待这些东西从来周到,让人挑不出来错处毛病——

论为人,景杉赶不上他皮毛。

也许,世上就只有这种秘密藏得深的人,随时提个着心,应付外面,才处处都让人觉得体贴。

别院里面一些人,贺栎山不在的时候,我捉过来审过。

莫不失——上回我来安王府的时候,将我错认成小倌的那个,知道我的身份,半夜的时候从翻墙想要逃,被我的人捉住,抓过来问他是不是安王吩咐了他什么。

他说跟安王没关系,只是觉得我见到他,要杀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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