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景杉的意料,战事告捷,吴筠羡杀敌有功,虿廉人放出话,取她首级者,居首功,官拜上臣。

吴筠羡从小扮作男装在军营里面混,兵书武艺并不差,他小瞧了她,景杉跑进宫来,说既然已经吴筠羡已经赢了,是否应该将她召回来,他经常进宫来说这样的东西,甚至还去专门拜访朝中一些大臣,游说他们也跟他一样来劝我。

来劝朕的大臣有。

但无一例外,都说要朕不要听他的。

说康王无知,千万我不要被他蒙蔽,胡乱听他指挥战事。

年后,战事再报,节节败退。

忻州失守,虿廉人气焰嚣张,称开春之前要直逼京师,枭我段景烨的首示众。

有时候心烦,朕就想要去安王府走走。

安王府的那些人还关在那里,一切格局都没有变过,茶生——贺初泓的那个侄子还被扣在府上,那天出门之前,我专门吩咐将他看好。

我将他叫过来,说贺栎山跑了,他什么心情。

他咬紧牙,不说话。

我说:“他抛下你走了,你何必再替他守诺,贺栎山还有什么谋划,你跟朕讲讲。到时候就算他被抓伏诛,朕也饶你一命。”

朕没忽悠得了他。

他说贺栎山出逃是天意,如果带着他一起走,说不定会被我抓,说贺跑得好,蒙蔽了我。

我让人把他带下去。

我在贺栎山的府上闲逛着,看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曾经我送他的天雪玉兰,满园的玉石象牙,青石板路被朕踩得清脆作响,下面雪刚被扫干净,还有一些湿漉漉。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风景,朕都已经走遍。

朕来了这里不知道多少次。

朕坐在花园之中,想起来曾经他跟我对酌,聊着京城里面新发生的一些趣事,还有景杉又去找了他什么麻烦,他要我出手去帮他的忙。抬起头来,景物如旧,低下头看,对面坐着的,一个都没有。

朕将茶生叫过来,陪朕一起坐着。

坐到黄昏,朕脑子里面许多事,一件一件往外面涌,都关于贺栎山。

有时候一个恍惚,又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他。

明明他一直都在,明明朕一回过头,从前总能够看见他。

明明。

一个物件全着的时候,放在庭前看不出来,缺了一块,就开始扎眼。

挥之不去,全都是缺掉的那一块。

冬雪从天而降,寒梅香浓,顺着风的方向漫卷,盈洒在亭上阶上。

朕站在花树之中,一边是落下的寒梅缠香不散,一边是冷冽的风,从喉咙灌进肺腑,无论怎么游走都热不起来,跟刀一样寸寸地挤。

朕让人去叫上次给我医毒的那个大夫,进来安王府给我瞧病。

那个大夫说朕身上的毒已经清了。

朕觉得他撒谎。

既然如此,朕的心就不应该这么痛。

我从贺栎山的家中回宫,发现宫门后跪满人。

洋洋大雪倾盖在各色官服之上,黑压压的人头和官帽,都低在地上。最前面,有一人昂起头来,皱巴巴的脸,浑浊的眼睛睁大,眼中盈泪。

“哪怕临安失守,天下正统仍然在皇上这里,无论皇上退守何处,振臂之下,何愁天下义士不来,求皇上顾及社稷江山,迁都出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万霖拜朕。

身后文武百官,跟他一起拜朕。

“求皇上迁都出城!”

“求皇上迁都出城!”

“求皇上迁都出城!”

……

呼号的风声盖不过他们的嗓子,起起伏伏,浩浩荡荡,震得半空的雪都在抖。

“好!好!好!”

朕胸中血热,拔出来身边侍卫的剑,剑指万霖首级。

“你们都要朕逃,贼军不来杀,朕来杀。谁再喊一声,朕先杀谁!”

满场鸦雀无声。

万霖从地上站起身,脖子抵在朕的剑上,正对着朕,一把长须在风中乱颤,薄成两张纸的嘴皮张张合合。

“臣万死,不避。求皇上迁都出城!”

他一声呼号,身后百官,又跟着他一起喊。

……

大声小声,新声旧声,震溃朕的耳朵。

朕面前,高墙金瓦之下,祖宗基业之上,风雪之中,站着的就是朕身边的臣。

“你们都畏惧虿廉人,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朕回心转意,以为朕恩待你们,就能够裹挟上意。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

“朕亲自去会会虿廉人。”

“朕御驾亲征,谁要逃,站出来。朕准你们辞官出宫!”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

“朕最后再说一次,谁站出来,朕不斩!朕一言九鼎,放你们出宫。”

群臣安安静静,叩伏在地。

宫墙之下,只剩下风雪之声,呼号不休。

“好!”朕收剑入鞘。

“既然你们都不走,从今往后,朕不要听见任何一个逃字!”

“谁敢提,朕杀无赦!”

第73章

知道朕要出征,景杉进宫来找我。

御书房里,他抓着我的胳膊,鼻涕眼泪蹭了一堆,“皇兄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虿廉人要的不就是京师这块地吗?他们几百年都住在关外苦寒之地,临安繁华,他们没有见识,我大丽那么多块好地,不止临安一处可以作都城。他们要给他们就是了,暂时避他又如何?”

“割地止戈,自古也不是没有。”

“给了他们,也不是以后拿不回来。反而皇兄你非要迎面击上,他们赢了就能将大丽寸寸蚕食,你这是因小失大。”

景杉从小怕死,朕不怪他。

朕让人送他离京。

其他旁支宗室,也选一些跟他一起出城趋避。他我已经没有指望,只吩咐他自己看好其他宗亲之中,哪个少年有志,哪个能堪大任,到时候按照万霖所想,一旦京畿全被虿廉人吃下,退守之后东山再起。

同时,朕让他替朕带走一个人。

我说:“林相肱骨良臣,经纶谋略远胜世上许多人,你有什么摸不准的,且去请教他。”

“朕已经拟旨,一旦朕战死,马上景钰登基主持大局。若临安未能守住,他作为降君也无法保住性命,到时候你看中宗亲之中谁适合辅佐,跟林相商量,让他替你把关。”

临走之前,朕让他亲自去提林承之,将其中我说的交代清楚。

朕之前心中取定了要送景杉出京的事后,提前宫里面就开始清点一些财物,最好是方便携带的,名画古董,市值不菲的金银首饰,作为他们奔袭所用,也留作以后招兵买马。

就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之中,朕发现了一首诗作,诗名《乌雁赋》,右下角盖了林承之的章。

朕想起来。

当初他进京,琼林宴上就是写了这样一首诗,夺得满堂喝彩。

那时临安城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市井坊间传来传去,叫他有了一些名气。诗中咏诵大雁飞天,最后落笔却是孤雁坠地。

——“雁若丧偶,则终身不配,乃至殉情。”

他如此答,说作为臣子有冲天之志,但是没有遇到明主便没有意义,如遇明主,那么死也无憾。孤雁不配,意指他也宁死不从二主。他效忠朝廷效忠我父皇,永远不可能为别的东西折腰屈膝。

当然,他最后所做的那件事,跟他当时所说的这些可以说半点儿都不搭。

他被朝中人讽用“若林之人”,其实不冤。

宫里面的人将东西整理好,最后要交到朕手里来,让朕掌眼看哪些能够带出去,哪些不能够带出去,统统都带走,那么在路上也是很大的负担。他们把不准主意的,就会单独分出来,其中这一件,特别被先拿给朕看。

若他还是丞相,那么这一幅字还值钱。但他已经是阶下囚,佞臣贼子,这字的价值就大打折扣。这样就没有带走的必要。

朕就将这幅字挑了出来。

放在案前,朕来来回回地看,觉得他字写得好,那么多字画当中,如果他没有这回事,流传后世,应该是顶顶值钱。

看着看着,朕脑子一震。

朕将万霖叫进来宫里,把这幅字摊开在案前,叫他来看。

“朕已经查清楚了,林相当时带匕首进宫,其实是因为知道我父皇大限将至,想要从他而去。他掏出来匕首是想要往自己身上捅,那些侍卫不懂,误将他抓了。你看他写的这首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万相当时不也在琼林宴上吗?他说过什么,想必你比朕清楚。”

“为主,生随死殉。”

终于,在朕出征之前,林承之被放了出来。

他身上污名,朕终于给他洗净。

景杉亲自去提他,带着他乘夜离开临安。朕没有去看他。

一是时间紧急,二是去了,朕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他,问他贺栎山待我如何,他说他看出来,安王对我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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