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舍山取草
怀深这两个字,我听了,脑子里又嗡响了一下,不由自主,我念了一声。
“怀深。”
他眼底又红,捉着我的手,“我在。”
我不用去教字,也不再出去摆摊,采草药酿酒的活也没有做,总是闲着,安王就带着我出门逛,昌桉县他不熟,反而是我指点着他要去什么地方玩。
譬如城西有一条湖,湖心有一个小亭,湖边草木葱茏,常常有人泛舟游湖,可以自己撑船,也可以叫个船夫替你摇,有些人只是到湖心那个亭上去看看风景——从那里去看四面,茫茫山水一色,城中人影憧憧,也有人坐着船顺着西边一路往前,去登一座山。
那山叫苍兰山,只能够乘船去,山上有一座小庙,有些人要去拜,也有些人只是想要爬山,登峰望远,叫上三两好友曲水流觞,赋诗作乐。
譬如城东的好几个茶肆里面可以听说书,不设有大堂,就在茶肆外面说书先生摆着一张桌子,脚底下垫着凳子,站出来比所有人都高,铿锵就从古讲到今,奇人异士奇闻怪史,天南地北的事情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讲起来一口气不带歇,茶肆外面都有人驻足,听入迷了跑进去要一杯茶坐着喝。
茶肆边上就卖瓜果,还有卖花的——我跟他说现在没有了。
现在入了冬,很多东西都不卖了。
不过依然我们可以去看投壶射覆,有一个酒肆,专门有文人雅士常常聚在一起玩,其他人买了酒,也可以进去看别人玩,赢了的人有彩头,名字还会写在牌子上挂上墙,整整挂半个月。
热闹的地方,有名一些的地方去多了,我就跟他只是在街巷之间逛逛。
昌桉县路宽,很多房子不太聚,零零散散,热闹的地方不多,人都往热闹地儿聚,其他地方就显得冷清。我们两个人走在一条窄巷之中,脚轻踩在地上,都能够听见绵软的莎莎声。
其他声音都没有。
走到一半,我问他,“如果我永远都治不好,怎么办?”
安王道:“治不好……也成。这辈子治不好,都成。”
我道:“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过去的事。”
他停下来,好一会儿,目光向远,声音喃喃,“太多太多,讲不完的事。讲出来,你恐怕还要生气。”
我笑,“怎么会。”
他道:“你会的,你生气的时候,脾气大,你就不叫我怀深了。你叫我贺栎山。”
我道:“那么你呢?你生气的时候,又叫我什么?”
他哑然失笑。片刻,再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气,也只是说假话,我生气,都是假话,你不要信。不要听。我见到你,只会高兴,不会生气。”
我道:“这么多天,你高兴吗?”
他转过身,看着我,良久,答:“从找到你那一刻,我就只剩下高兴。别的什么都没有。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在高兴。皇上愿意骗我玩,我也高兴。”
贺栎山低下头,轻笑一声,片刻抬起头来,哑声道,“臣斗胆问,皇上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臣想要知道,哪些东西真一些,哪些东西没那么真,臣以后有得惦记,也分清楚轻重。”
“几天之前,我什么都记起起来了。我还听说你当了摄政王,你起兵架着康王,打到京城,现在你在朝中说一不二,人人怕你。”
贺栎山脸上没有了表情,轻声细语,“皇上生臣的气,应该的。臣再想要问皇上,想要怎么处置臣?”
我叹一口气,“贺栎山。”
贺栎山颔首道:“皇上。”
我道:“朕没有想到你,本事比朕想的还要大。”
我病既然好了,张哺臣的药就不用再喝了。贺栎山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我在昌桉县没有置产,也没有什么行李,收拾好,很快就可以启程。
逢遇上元,回朝之前,我和他留在昌桉县过了节。
城隍庙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唱戏的叫卖的,街上闹哄哄都是人声,熙熙攘攘的人,挤在一起,这么冷的天气,满头大汗的不少。
上元放灯,我跟他在城中一处楼上看。
满城烟火,没有临安的繁盛富庶,热闹也没有少半分。
高塔殿宇之下,左右各有两棵参天的古树,据说这两棵树一棵叫照安,一棵叫见平,是曾经有位守将路过此处栽种下,两棵灵树,保佑这里百姓远离战乱,安生乐业。
许多人都认为,昌桉县太平了上百个年头,这两棵古树居功最大。
从此之后,这两棵灵树就有许多人来拜,拜的人太多,官府也专门派了人过来守,渐渐流行起来一种风俗,每年上元,在树上用绳子挂上两块的木片,木片上面写上名字,中间夹写好祈愿的字条,压平藏在两块木片中间,外面再用红绳紧紧将两块木片缠住,就这么在最后打一个结,留出来一个空,挂在树梢上。
树上风中飘飘摇摇的木片,就在我和贺栎山眼中荡。官府的人在两棵树前左右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块布,布上面是笔墨纸砚,成扎的红绳,地上还有个竹篓子,装着大小相似的木片。
给10文钱,就可以写一个挂上去。钱最后收走,由衙门的人管着,一部分当作看树人一年到头的酬劳,一部分赏给上元时候过来维守秩序的官兵。
“小时候在宫中,你曾经告诉朕,放灯前默念心愿,灯被神仙捡走,愿望就会实现。”我道,“这么多年过去,朕那时在你身边许下的心愿,依然没有实现。”
贺栎山道:“臣欺君,该死。”
我道:“朕觉得,也许是皇宫的地儿不灵。”
我和贺栎山一人占了一边的桌子,各自写了字条,塞进木牌里,挂上了树,左右一棵树各自有一枚,属于我跟他。挂的木牌太多,树枝繁茂,一会儿便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枚,挂到了哪枝。
人潮涌动,我们没有多留,写完便离开。
一路往前,走到一座桥上,河下游游荡荡,都是花灯,许多人在上游放,飘到了这儿。波光粼粼的河面,淌着看不到尽头的灯。
灯好看,许多人都停在这儿看灯,有说有笑。
我跟他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回走,到寂静无声处,夜色正暗,烛火浅淡,我和他凭栏此处,遥看远处的灯火,更显得那一处景喧嚣色浓。
身边没有人,贺栎山突然开口道:“臣斗胆恭问,皇上刚才写了什么心愿。”
我侧首看他,“怎么?”
贺栎山道:“臣欺君罔上,叫皇上许过的愿都不灵。过去臣愚惘,也不知觉欠皇上良多,皇上跟臣讲,臣看看臣能不能想想办法,替皇上分忧,让皇上偿愿。”
我道:“安王千里跋涉来请朕回宫,朕麻烦安王良多,岂只有安王欠朕。朕也欠着安王。”
贺栎山点头道:“臣明白了。皇上是连还,都看不起臣来还。”
我道:“安王猜错。不是朕不要你还,上面写的,此时此刻,上苍庇佑,朕看已经全了。”
贺栎山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头,抬起头,也不再说什么。
观完这处的景,我和他又接着往回走。路上再经过一座小桥,那桥上有人在卖灯,过路来去的,尤其是小孩儿喜欢伫着望。
我买了一盏兔子灯,贺栎山帮我提着,他道:“皇上喜欢这灯,莫不是要收拾回临安。”
我道:“不是给朕买的,九衣喜欢,临走之前,给她挂医馆门口。”
我们再往医馆走——半座城,今天晚上都由着我跟他绕。
好多好多年,我没有跟他这样闲着,不做什么,只是过节时候,漫无目的乱走。天下事,乱糟糟,纷纷扰扰都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任何一刻,我比此时心安。
“朕离京之前,曾经去护国寺祈福。朕问其中一位僧,朕所爱有二,不知道哪一个更盛,剩下那一个又是假是真。”
贺栎山驻足。
慢慢他回过头,不可置信看我。
“那位僧问朕,如果这两个人都命悬一线,朕却只能够救一个,朕要救谁。”
贺栎山提灯站在我面前,灯照着他眼中的光,渐渐暗下去。他满脸晦色,用尽气力别过头去,不再看朕。
“朕对你,余恨未消,遗爱更甚。”
第92章
贺栎山浑身一震,转过身,望我,眼中怔忪。
灯握不稳,从他手里掉出来。
“你之前问朕,这些日子,哪些是真,那些没有那么真。”
“都是真的。”
“有一天醒过来,朕看见你,窗外你正在廊下看花,朕想起了你,全部朕都想了起来。朕看见你,朕觉得庆幸,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好。朕不是想要试探你,朕只是想要你在身边,多看看你。”
回京路迢,我和贺栎山走得慢。
哪里州县有好吃好玩的出名,就在那座城多停几天,我和他去见识,看看热闹。
我和他都只作寻常打扮,名川奇山,奇人异事,当时在昌桉县听说书先生讲的事,离得近,我们也去访一下。本来以为那些都是嘴上不把门从头到尾的胡诌,竟然正儿八经有一些对得上,世上奇事,除非亲眼见了,否则真是不敢信。
临安虽然繁盛,许多其他州府的风景和人物,却不能够都一一有胜,这天下太大,人太多,有人要去京城长见识,京城的人去外面,也要长很多见识。
有一位奇人能够跟野兽,尤其是鸟讲话,他一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都围到他身边,停留他臂肘肩上,听他指挥。他一声令下,鸟儿能够准确飞进任何一户人家,连停在哪一处都能够知道。
有人问,他有没有用这些鸟干过坏事,他就笑答,“年轻不懂事,浑着让鸟给我去喜欢的姑娘家里送信,冲撞了她,从此再没有跟我有过联系。”
外面人叫他兽王,他说担当不起。
平日里他都住在竹林之中一间小屋,许多动物围在他房子四面,陪着他,缺了钱,他就带着几只鸟,其他愿意的野兽,到街上演戏,赚几个铜板。不缺钱,他就不愿意出去。没有人知道他一个人都在干一些什么。有人编排他,说他可能跟兽妖住在一起,仙女一样美,所以他就不往外面跑了。
还有一位奇人,说是算命很准,看人一眼,连生辰八字都不需要,就能够说准你身上那些事。
我和贺栎山去看,只看他给别人算。
他坐一条板凳上,旁边泡着一壶茶,慢悠悠他喝着茶谈,周围许多人围着,称奇,被算的人也奇,说从来这些事他没有告诉过别人。
我问贺栎山,你说他能不能够算得清楚你的来历。
贺栎山道:“多年以前,臣记得安王府也来了一位道士,会算命。皇上那时候说自己不信命,不愿意让他给算。倒是臣年少不省事,糊涂着听了他两句。”
朕道:“嗯?”
头一回,朕还没有动,贺栎山先从人群中退出来,“臣觉得,也许是他给臣算得不好。他没有算对,说臣执着是苦果。这世上的命,外面人看着不好,命里的人未必觉得不好。臣现在从了皇上的道,不听别人来批命。”
抵达京城,回宫之前,我先去康王府见了景杉。
几年没有见,他跟从前变化很大,眉宇之间少了很多稚气。看见我,他跑过来,立定在我身前。
半句话没有说,他又掉过头跟吴筠羡道,“筠羡,你掐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梦。”
我回了京,重新又登了一次基——这事情本来不用麻烦,但是景杉劝我一定要这么干,去一去晦气。
他说,“皇兄,你过去那么险都过去了,老天把之前那个命给你收了,现在你这个命就好了。你再换个年号,从此之后都平平安安,全是好的。”
他还说,“总算你回来了,只有你治得住贺栎山。”
他叹一口气,“你不知道景钰,他一天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恨他得不行,看着他都经常觉得他可怜。”
景钰退位之后,御医经常去裕王府给他看病。
原来他这个皇帝当得一点也不安稳,也不开心,内外都不好,他藏着不往外面说,没有人知道。他经常夜里都睡不着觉,惊厥,林承之也偶尔去裕王府看他。
朝中那么多的人,他都信不过。
他最信林承之。
景杉也去看他,现在他们两个谁也不差谁的辈,不高也不低,问他一句,为什么他那么信林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