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燕思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只长着绒毛的、不足巴掌大的小狼崽儿,却生怕弄伤了它。
封野戳了戳一只小奶狼的脑袋,感慨道:“当初魂儿也就这么大点儿,现在都是一只老狼了。”
燕思空自认是铁石心肠,此时却不知为何,被几只狼感动得鼻头发酸,大约是这些新生的小东西,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传承,就像漫漫长夜的尽头那一点希望的烛火,再是微弱,都能令人感受到难言的力量。
燕思空轻轻抚摸着奶狼那柔软的胎毛,高兴地说:“魂儿,你又多了七个孩子,你可真是血脉兴旺啊。”
“可不是,它在大同怕已经有了几代孙,在景山的时候多半也没闲着,到了这里,还是不忘‘播种’。”封野拍了拍封魂的脑袋,调侃道,“这般风流,究竟是跟谁学的。”
燕思空见几只奶狼都吃完了,在地上缓慢地爬着,伸手抱起了一只,放在掌心温柔把玩:“它们很快就能长大了吧……”他用手指抚摸着奶狼的脸,轻笑道,“你会不会长得像你爹那么大、那么大健壮呢。”
“不会。”封野道,“它是母的。”
燕思空把那奶狼翻过来看了一眼,笑道:“你怎么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在狼窝里长大,如何看不出来。”封野抓起一只还在不停吃奶的,“这只一定长得最好,生下来块头就大,能吃,能抢。”
那小奶狼发出细细地呜呜声,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嘴边却蹭满了奶渍。
燕思空喃喃道:“真好,真好。”
封野将小奶狼放了回去:“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封野。
“在魂儿心目中,你也是家人。”封野一手揉搓着封魂厚实的皮毛,“它一定想让我们都看看它的孩子。”
燕思空抿唇一笑:“我很高兴。”
封野犹豫了一下,伸手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这世上,魂儿真正认的人很少,只有我认了,它才会认了,你懂吗?所以我不准你怀疑我。”
燕思空握住封野的手,惭愧道:“再也不会了。”
封野展臂将他拉入怀中:“这些日子你也受累了,为了攻下太原,你我煞费苦心,待这一战结束,我们留在太原休兵养民,如何?”
燕思空点点头:“好。”他知道休兵养民不过是一个愿景,至少想一想,都能令他们在成败的压力中略微喘上一口气,而实际也许是,拿下太原的那天,就要趁胜追击,直取京师。
不过,那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他现在甚至连太原也不愿意想,只想在这个简陋的山洞里,跟将他当做家人的一窝狼,和这世上他唯一动情的人,享受这片刻的温柔。
俩人依偎在一起,揉揉封魂,逗逗奶狼,竟是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候。
——
不出燕思空预料,没过多久,封野意图篡位的流言就不胫而走,传遍了中原,想来传到永州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燕思空知道这定是沈鹤轩干的,他们正在拉拢勇王,此时生出这些传言对他们十分不利,而传到陈霂耳朵里,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跟宁王世子结盟的陈霂,已经今非昔比,宁王兵力单薄,但财力雄厚,现在正在四处招兵,楚王大军日益壮大,不知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难以料想之事。
很快地,他们就得到陈霂已经拿下永州的消息,永州之后,只要穿过蜀地,再攻取旧都长安,那么陈霂离中原也就几步之遥了。如今的陈霂简直有直捣黄龙之势,令燕思空暗中心惊。
封野听闻陈霂的消息后,也是面色阴沉,显然他感觉到的,并不只是“盟友”的得胜,反而是威胁。陈霂势如破竹,而他在太原举步不前,这样的比对令他连续几日都情绪暴躁。
燕思空亦在焦心地等待着他们布下的局何时能收拢,终于,在冷风萧瑟的深秋时节,等来了比那花出去的一千两白银更重要的消息。
第232章
延州得到消息,罗若辛的独子罗闻,在邀月楼醉酒后与人争风吃醋,动起手脚,竟然用鸟铳打死了一个绵阳来的富商!
这件事的关键并非死了人,而是那鸟铳。
鸟铳是近几年工匠用火铳改良的一种更轻便的火器,因其点火时如鸟嘴啄水而得名,早年的火铳虽然威力不俗,但单兵使用时并不方便,不易装填火药,鸟铳不但威力与火铳相仿,而射程更远,且更易点火,是现在最时兴的火器,因为工艺复杂,造价高昂,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能配备,封野营中都只有区区一百来只。
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出现在一个纨绔公子手中,而且还用在嫖客纷争之上,打死了一个平民,简直是耸人听闻。毕竟这鸟铳是工部军器司发明的,只能由兵部分配,不能流入坊间做私自买卖,这鸟铳的来源无论牵扯出谁来,都是一件大事。
那罗闻酒都没醒,就被抓进了大牢,严加拷问鸟铳的来历。这厮自然不是什么贞烈之人,吓得屁滚尿流全都招了,原来,那太原城兵器库的库管曾经是他罗家的下人,他买通此人,借来鸟铳一用,原只是为了在美人面前装装排场,明日就会还回去,不想二两黄汤下肚,又被打得红眼了,就把鸟铳点了火,失手打死了人。
兵器库马上清点鸟铳,果然是少了一只,当即就将库管也逮了起来,库管供认不讳,此事就这样简单地水落石出了。
事情虽然查清楚了,可这罗家公子怎么处置,却是悬而难决的,只听闻罗若辛气得几乎当场晕厥,太原城内躁动不安,民怨沸腾。
这是燕思空和封野都等待许久的好消息,他们一度担心那惜樱拿了银子不办事,或者罗闻还没有蠢到自掘坟墓的地步,没想到这一出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好。
那罗若辛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要想尽办法庇护,但他刚刚因为太原一战在朝廷上挽回的声誉恐怕又要被败个一干二净,何况汪昧与他不和是真,被他陷害险些死了也是真,只不过因为沈鹤轩的出现而及时破解了他们的离间之计,却不代表他想取罗若辛而代之的心不存在,此时又可以趁机好好参上罗若辛一本,更重要的是,沈鹤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劣迹斑斑的罗闻。
封野命太原城内的眼线仔细盯着这件事,燕思空则悄悄往京师去信,让祝兰亭伺机而动。
几日之后,就听得罗若辛和沈鹤轩因罗闻之事起了冲突,按国法,杀人偿命,按军法,偷盗军器还是死罪,这罗闻若不是罗若辛的儿子,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罗若辛一心想将此事全都推到库管头上,但沈鹤轩对罗闻的罪责不依不饶,两方又开始齐齐往朝廷递折子,封野虽然已经围城,此次却故意放走了送信的人。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太原离京师不远,驿递快马几日就能往返,若传回来的消息是皇帝开了恩,那罗家自然欢喜,但若传回来的消息是严惩不贷,那罗闻就没几日好活了。
封野还趁机探听了一把周克的消息,此人已从狱中被放了出来,打了四十大板,降为千户,罚了半年之俸,正在家中休养。他命人给周克悄悄送去了上好的伤药。
同时,他们还派人继续在太原城内煽风点火,广播罗闻的种种劣行劣迹,鼓动那富商的家眷去向沈鹤轩告状,整日整夜的跪在沈鹤轩府外求公道。
沈鹤轩这样的人,有一根宁折不弯的筋骨,见不得徇私枉法使正义不得伸张,罗若辛越是想要包庇自己的儿子,他便越是想要替天行道,况且他早对罗若辛的治军之法有所不满,心里压根儿是瞧不上罗若辛的。
就在罗闻偷盗军器一案甚嚣尘上之时,周克通过那送药之人传来一句话,只要能保他家人平安,愿为狼王效犬马之劳。
燕思空和封野商量过后,一时吃不准周克说的是真是假,毕竟他们曾经也使过反间计,却被沈鹤轩将计就计地坑了一把,周克在牢里待了那么久,保不齐沈鹤轩都与他说了什么,像当初曹雨那般使一出苦肉计也并非不可能,所以他们并不提让周克干什么,只问周克是否愿意配合他们将其家眷偷偷送出太原。
周克同意之后,他们便开始筹谋如何“偷人”。他们虽然围了太原城,但并未限制百姓内外之流动,毕竟很多人在城外还有耕地,只是他们会严格盘查每一个人,防止有士卒、探子、奸细之流,而太原对进出城的人亦是盯得很紧,要将几个大活人送出城,绝非易事。
这几日,燕思空和封野都有些躁动,眼看着他们的算计有了眉目,不免患得患失,等待着朝廷的回应,但比圣意先来的,是勇王那头的消息。
勇王是封野眼下最想笼络的亲王,此人身在中原,地处通衢要道,若能与他们结盟,可谓如虎添翼,封野派去的第一批说客似乎卓有成效,勇王眼见着大势再往封野和陈霂的方向倾斜,自然动摇了,但今日封野想篡权夺位的流言已经传进了他耳中,他自然心生疑窦,来信质询此事。
这些亲王虽然因为削藩一事对昭武帝不慢,且也受够了他的昏庸无能、宠信奸佞,但再是如何,也不可能把陈家的江山拱手让给异姓人,所以封野是否效忠陈霂,是勇王与其结盟的根本,他不得不怀疑。
封野给勇王回了一封信,言辞恳切而谦卑地表达了自己对太祖皇帝的崇敬,对身为晟臣所肩负的荣耀和使命,和对楚王至死不渝的追随,说那些流言都是沈鹤轩的奸计,十分不可取。
燕思空反复斟酌着这封信,道:“要不,我亲自去拜访勇王?”
“不行。”封野断然回绝。
“你怕什么,勇王手下之兵力,还不够你的封狼骑练一回兵呢,我多带些人便是了。”
封野快速道:“此时是风口浪尖儿上,出不得差错,你带再多的人,你能把兵马带进城吗?但凡这事走漏了消息,朝廷很可能会在半路堵你,不然,勇王或其身边的人有心拿你去邀功,你也完了。”
“我连察哈尔都去过。”燕思空勾了勾唇角,“这一回……”
“这一回,不需你出马,勇王已经动摇了,只要打消他对我的怀疑即可,我不会让你去涉险的。”封野捏了捏燕思空的脸,“我甚至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燕思空调笑道:“你怕我跑了不成。”
封野看着他,没有说话。
燕思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封野许是真的怕他跑了,而且多半是怕他去找陈霂。
封野也察觉到了燕思空的心思,便道:“别多想,我只是要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落入朝廷手里,你要我怎么办?我们拿下太原指日可待,此时不能出任何差池。”
燕思空点点头:“我明白,那便听你的吧。”
封野拉着他的胳膊,令他坐在了自己腿上:“其实我当初放你去找陈霂,就已经后悔了,我一度怀疑你不会回来了,你若真的不回来,我绝不会放过你和陈霂。”
“我去云南是为了大局着想,我若不去……”
封野轻轻按住燕思空的唇:“我知道,不必多言,但你知道当我接到回报,说陈霂纳了一房与你容貌相似的小妾时,我是什么心情吗?所以我不会再放你走了,那里都不行,我不会让他人有机会觊觎你,接近你,你只留在我身边就好,哪儿也不去。”
燕思空轻叹一声:“遵狼王的命。”
封野勾唇一笑,环住他的腰,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朝一日,我达成所愿,你也会实现你的愿望,那才是我们真正期许的将来。”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燕思空一时不知道封野想表达什么,但见封野那俊美无匹的脸上正笑得温和,一时失神了。
封野抚摸着燕思空的面颊,眸中闪烁着笃定而坚毅的瞳光:“我是认真的,我们都会达成所愿的,只要你我二人携手齐心,就能颠覆这万里江山。”
燕思空在封野那深深地注视下,心潮翻涌,百感交集,封野的雄心壮志就像被撞响的洪钟,一圈一圈地回荡于江河湖海,目视不见却震耳欲聋,他一时怔住了,只跟着轻轻颔首。
第233章
罗闻的事很快就有了决断,昭武帝念在罗家世代忠良,立有战功的份儿上,免去了罗闻的死罪,但罚其服五年的徭役,一日不得宽恕。至于罗若辛教子不严,御下无方,致使兵器库失窃这道罪责,要等到太原一战结束后一并清算。
这徭役是何等的苦差事,养尊处优的罗小公子是决计受不住的,但昭武帝大约也知道沈鹤轩不好对付,在此处耍了个滑,并未提及上哪儿服徭役,若是发配去苦寒之地,怕是这辈子也就交代在那里了,当年的元南聿就险些死在西北的采石场,可既然没说去哪里,留在太原本地服徭役也是可以的,如此一来,待到风头过去,有着罗若辛庇护,自然能瞒天过海。
沈鹤轩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也知道皇帝是在和稀泥,他不能公然忤逆圣意,但也不能忍受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他自然知道在罗若辛的眼皮子地下服徭役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便提出作为监军,要亲自看管偷盗军器的罗闻,谨遵圣旨,一日不得宽恕。
罗若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哭天抢地地干起了最下贱的泥腿百姓干得活儿,被狗吏呼来喝去,每日累得半死不活,又是心疼又是愤懑,对沈鹤轩恨得咬牙切齿。
此案看似逐渐平息了,但罗若辛对沈鹤轩的不满开始加剧,他知道沈鹤轩一日不走,他就一日被掣肘,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儿子,连太原的兵马都难以掌控,于是开始处处与沈鹤轩唱反调。
沈鹤轩虽是监军,但并无实权,罗若辛若听他的,他们协同对敌,不听他的,他也只能向皇帝告状,但他为人缺乏变通,三天两头告状,皇帝也烦了,加之封野迟迟不敢进攻,太原暂时太平,反倒是陈霂逐渐势大,开始更令朝廷头疼,所以他和罗若辛的不和,恐怕没人能给他“做主”了。
这些消息对于燕思空和封野来说均是大大的喜讯,眼看着冬日就要来了,天气转寒之后,仗会更不好打,他们日夜都在期盼着拿下太原的契机,而这些机会从来不会从天下掉下来,他们要自己去创造。他们暗中联络周克,让他想办法杀掉罗闻,事成之后,马上送他的亲眷出城。
这一招既能验明周克的忠心与否,又能让罗若辛和沈鹤轩彻底决裂。
时奉太原城正在依照沈鹤轩的意思,在城墙外加修延伸的塔楼,能同时起到岗哨和护城的作用,此工程自然需要大量徭役,罗闻正是被派在此处劳作。罗若辛便开始借故找茬,说太原已是天底下排得上名号的坚城堡垒,修建塔楼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但那塔楼已经开工,此前也是他同意的,现在要停工,自然与沈鹤轩互喷起了吐沫星子,一时没有定论。
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徭役们还在监工之下辛苦劳作,一块加固不稳的墙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罗闻头上,将这个只做了七天徭役的公子哥儿,当场砸了个稀烂。
此事不及天明,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太原城,据闻罗若辛得此消息,当场吐了血。
为了查清是谁推落巨石,罗若辛将昨夜在场之人都抓了起来,城内风声鹤唳、一片混乱,有一辆运送金汁的牛车,悄无声息地将周克的妻女送出了城外。
塔楼确实停工了,但罗若辛的独子也已死而不可复生,罗若辛悲愤交加,正值壮年之人竟是形容老迈,病倒在床。
封野知道时机真的到了,去信给勇王,说自己年前必能拿下太原,过了大年,就迎楚王入中原,楚王登庸指日可待,如若他此时不响应,往后再无机会。
燕思空则伙同太原城内的奸细和周克,在罗若辛与沈鹤轩闹得不可开交、人心惶惶之际,趁虚而入,重金收买太原将士,这一战必须一举定乾坤,若让罗若辛和沈鹤轩反过劲儿来,同仇敌忾,那便又回到从前了。
俩人暗中筹谋,打算与周克里应外合,攻破太原城,但尽管周克已经被彻底收买,连妻女都在他们手上,可周克伤势未愈,现在才勉强能下床,而且还被降了职,他是调动不了什么兵马的,但他却献了更好的一计。
自从前一位兵器库的库管因为罗闻一案被砍头之后,新上任的库管与周克私交甚笃,俩人都是从士卒一步步爬上来的,但此人不如周克那般勇猛,至今也不得重用,他最大的毛病便是贪财,正中他们下怀。
周克拿着封野的银子,买通了此人,准备炸毁兵器库,待城中大乱时,乘虚攻城,那便是他们唯一攻克太原的机会了。
虽然计划周详,但算计来算计去,仍然无法避免攻城之战,他们的兵马是太原的两倍,即便毁了兵器库,也不会有十足的胜算,除非勇王出兵相助。
他们商定了炸毁兵器库的日子,但迟迟等不来勇王的消息,封野最后给勇王送了一封信,又命元南聿领兵来援。
燕思空有些担忧道:“你的意思是,不等勇王了?”
“不等了,他若来最好,他若不来,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只要阙忘来,此战胜算大增。”
燕思空点点头:“如今庆阳的形势稳定,平凉、凤翔也早已收归麾下,阙忘终于可以抽身了。”他有些感慨道,“我都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封野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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