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97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他触犯军法,当辄以军法从事,以正军威。”

  “他是死是活,其实无关大局,但楚王殿下已经将他送给燕思空处置,除非燕思空松口,否则就算我想将他随上,也有心无力。”

  “让‘燕思空’松口,简单。”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就说,我会留元少胥一命,让他余生为元卯守灵。”

  沈鹤轩蹙眉思索着,没有说话。

  “燕思空,不会杀元少胥,否则有愧他养父,让元少胥……去元卯灵前,用余生赎罪,是为两全。”

  “你当真要将元少胥送去守灵?封野能答应?”

  “这只是说服燕思空的托辞。”燕思空口吻冰冷, “狼王许会活剥了他,否则何以谢罪三军。”元南聿肯定会同意他带走元少胥,而他这样的要求,在沈鹤轩看来也合情理,毕竟他“阙忘”总要带回一个人去背这口“中伏惨败”的黑锅,而元少胥一点不冤枉。

  沈鹤轩点了点头:“好,我姑且一试。”

  燕思空打定了主意,如果不能带上元少胥,他也不能走,否则将元少胥留在这里,元南聿就随时有被拆穿的风险。

  果不其然,元南聿同意了,元少胥将跟他一起被送往凤翔。

  当燕思空被抬出牢房时,他见到了阔别多日的太阳,那天光刺得他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他被扔进了囚车,像头牲口一样招摇过市,让陈霂与封野做一场以物易物的“买卖”。

  元少胥的囚车就在他后面,他听着元少胥在叫他,但他假装昏睡,一动也未动地歪栽着,其实也不全是“假装”,他是真的没有力气,那一顿鞭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如今对他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希望元南聿足够机灵,找到机会赶紧逃走,只有元南聿逃了,他才能心无挂碍。

  他太累了,累到不愿意去想,他该如何面对封野,封野又会如何对他……

  ——

  沈鹤轩亲自押解战俘,队伍慢腾腾地走了三天,才来到凤翔。

  探子回报,封野此次只带了三万兵马,驻扎于凤翔城内,封野要依约将大军撤出凤翔,沈鹤轩才会将战俘交还与他。

  而陈霂的伏兵早已日夜行军,绕道封野侧后路,准备在封野撤军时围堵,另有一路大军正绕凤翔而过,直扑太原。

  封野只带了区区三万兵马,沈鹤轩自然不认为封野毫无准备,封野的援军定然在某处待命,他不求擒贼擒王,但求困住封野,给陈霂足够的时间,联合朝廷和韩王攻打太原。

  只要太原失守,封野便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大同,几年之内,都不能再兴风作浪。

  为了拖延时间,沈鹤轩到了凤翔城外,并不急着送还战俘,而是先扎了营,派了使者去求见封野,详议以人换城。

  兵家驻营,多选向阳高地,一来视野开阔,易于探查军情,二来天光充沛,有利人畜的健康,凤翔城外不远处便有这样一处山丘,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沈鹤轩虽是第一次独自带兵,但兵法熟烂于心,在水源地和各处要道都有布兵,山顶亦有岗哨环伺,从选地到营防,可谓天衣无缝,绝了封野偷袭的念头。

  派去凤翔的使者隔日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说是阙忘的贴身侍卫,要来营中验明阙忘的身份, 以免沈鹤轩用面具来偷梁换柱。

  那侍卫见到伤势未愈、虚弱狼狈的燕思空时,顿时跪地落泪,哭嚎着“将军”。

  燕思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马上叫出了此人的名字,并好言安慰了几句,他还想再问问封野的情况,却被守卫带走了。

  想着不日沈鹤轩将把自己送给封野,燕思空心中百般不甘,尤其对于沈鹤轩搅乱了自己的所有计划,是又悔又恨。

  若他就这么被送还封野了,那么他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还带着一身伤,元南聿被困平凉不得脱身,而封野亦要被沈鹤轩拖住脚步,太原危急,他燕思空岂能看着沈鹤轩处处得意,而自己节节败退?

  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可如今被关在一方囚车里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就算他回到封野身边,也无法借助封野的兵马去对付沈鹤轩,因为封野如今,该是恨极了他,加之送回来的,不是封野最想要的阙忘,恐怕杀了他的心也有吧。

  他自诩聪明过人,机关算尽,就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莫大的嘲讽。

  他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不,他不能这么去见封野,他不敢想象,封野会怎样对他极尽羞辱与折磨,他也不能让沈鹤轩就这么称心如意。

  思索良久,他心生了大胆的一计,这一计若失败,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但他早已不在乎生死。

  黄昏时分,燕思空要侍卫为他通报,说自己要单独见沈鹤轩。

  一炷香的功夫,侍卫去而复返,说沈大人正在山顶探查地形,要带他上去。

  这些天来,燕思空第一次离开囚车,他虽然伤势未愈,但上了药,总归比前些日子略有好转,但他依然做出奄奄一息的模样,被侍卫抬上了山。

  沈鹤轩与几名将军正站在山崖边上,手持舆图,正在商议着什么,燕思空猜测,多半是在商议如何围困封家军,他们对凤翔的地形并不熟悉,因而需要实地探查,先在高处俯瞰必不可少。

  燕思空被带到后,沈鹤轩道:“你来得正好,凤翔是你打下来的,没有人比你更熟悉这里了吧。”

  “熟悉……又如何,我不会泄露军机的。”燕思空有气无力地说。

  沈鹤轩冷笑:“你要见我,单独见我,那必是有求于我,我且听听你要干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换。”

  燕思空看了看那些将领和周围的侍卫:“你让他们退下。”

  众人见他那残破的模样,加之一身血污,显是命不久矣,也并未警惕,沈鹤轩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都退到了远处。

  燕思空勉强撑起身体,靠在一处矮石墩上,沈鹤轩则撩起长衫,面冲着他坐在了马扎上。

  沈鹤轩双目炯炯,眼神坚定:“明日一早,我就将你们送去凤翔城外,封野退兵,我交人,但他可别想轻易离开,殿下派我前来,就是要牵制住封野。”

  “你就这般自信?他可是狼王。”

  “不过是手下败家,若没有燕思空,他对我来说,也不过一介莽夫。”

  燕思空冷冷一笑。

  “说吧, 你找我作甚?”

  “沈大人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这话就像一枚冷箭,没头没尾,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把沈鹤轩问愣住了。

  “……什么?”

  “沈大人不好奇吗。”

  沈鹤轩眯起眼睛:“你在耍什么花样?当初可是你说,摘你面具,你就要羞愤自尽。”

  “不错,但我唯独想让沈大人看。”

  “为何。”沈鹤轩警惕地问道。

  “你只说想不想,若不想,便当我白来一趟,叫人再将我抬回去吧。”

  沈鹤轩一时捉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踌躇片刻,道:“想。”

  “那沈大人需得应承我,即便看了, 也不声张。”燕思空看了看那些站在远处的侍卫。

  沈鹤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此时只有我一人看,他们离得远,天色又渐暗,也看不清楚。”

  燕思空勾唇一笑:“沈大人狷介耿直,气节熏天,不会食言的,对吧。”

  “沈某以清誉发誓,不会。”

  “好,那沈大人, 便看仔细了。”燕思空将手慢慢挪向那面具,他盯着沈鹤轩的眼睛,缓缓地摘下了面具,并眼看着沈鹤轩的眼神从狐疑瞬间变为震惊。

  “你——”沈鹤轩指着燕思空,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尽管蓬头垢面,憔悴苍白,全无往日一丝一毫的风采,但那张脸,他又怎么可能认错。

  燕思空不再压低嗓音,而是恢复了自己的声音,轻笑道:“沈大人,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燕思空……”沈鹤轩脸色煞白,人也开始结巴,“不可能,你怎么会……我出发前才见过你,你怎么可能……”

  “呵呵,饶是连中三元、聪明绝顶的沈大人,也有被难住的时候。”燕思空看着沈鹤轩的惊惶,心中痛快极了,但这痛快同时也伴随着死的威胁,令他心惊肉跳。

  沈鹤轩深吸一口气,眼神狰狞犀利,他厉声道:“燕思空,你干了什么,你竟伪装成阙忘?!那我出发前见到的那人又是……”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神情几近可怖,仿佛瞬间透彻了一切,“探子说,元家是三兄弟,但幼子失踪多年……”

  “元家三兄弟,失散多年,又因封野而重聚。”燕思空笑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你再是算无遗策,也算不着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沈鹤轩的胸膛用力起伏着:“燕思空,你真是阴险狡诈……我原就觉得你来到楚王身边是有所不轨,你果然是故意的,你是为了……”他眼瞪如铃,“你与封野,究竟是中了离间计,还是使得苦肉计?阙忘和元少胥被俘,难道也是故意为之?”

  “我倒没有那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他们故意被俘,你离间了我与封野不假,但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赢。”燕思空恶狠狠地说道。

  沈鹤轩将所有事情在脑中走了一遍,立刻就想明白了,他眼神闪动,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得意中甚至带有一丝疯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幸而我一直对你有所防备,你与阙忘交换身份,是为了让他借出使槐安逃跑,可我去信宁王世子,由他去游说韩王,断了你这条出路,你这一顿鞭子,是白挨了,哈哈哈哈哈——”

  燕思空瞪着沈鹤轩,双目赤红。

  “燕思空,我终归是赢了,阙忘早晚会被拆穿,他逃不掉了,你马上要被送给封野,也不知什么下场,毕竟封野马上就自顾不暇了,哈哈哈哈。”

  燕思空也跟着扯出浅浅的笑意,他看着沈鹤轩的眼神,杀气四溢。

  沈鹤轩笑声渐失,他凝望着燕思空,四目相接之间,俩人已经有了无数次交锋。

  “沈大人就不问问,我为何要让你知道这些吗?”

  沈鹤轩握紧了拳头,感到一阵寒意攀附着脊骨而上,直冲大脑。

  燕思空续道:“沈大人学贯古今,见物,洞若观火,你赢在此,见人,雾里看花,你输在此。”

  沈鹤轩的嘴唇轻轻颤动着,他模糊地预感到了什么:“你想干什么。”

  “蜂虿有毒,况乎人也,你今日太大意了,竟对我不设防备。”燕思空勾唇笑着,“不怪你,你又如何会知道,我是燕思空呢。”

  沈鹤轩如坐针毡,头皮阵阵发麻。

  “沈大人,沈兄。”燕思空这一声“沈兄”,是五味陈杂,“你我相识十数载,从挚友走到劲敌,我心中不胜唏嘘。你将我害得如此惨,但我不曾恨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尽己谓忠,但我确实后悔曾放生于你。”

  沈鹤轩身体一抖,就要起身。

  “别动。”燕思空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否则连这最后的话,你也听不到了。”

  沈鹤轩轻颤着:“你敢……”

  “我敢。”燕思空淡定说道,“而且我能。”

  沈鹤轩看了一眼远处的侍卫,额上渗下了道道冷汗。

  “没用的,他们离得太远了。”燕思空轻声说,“我告诉沈兄这些,一来,让你有个明白,二来,与你告别。”

  沈鹤轩脸色苍白如纸,他镇定了下来,低声道:“你杀了我,然后呢?”

  “杀了你,我还是楚王器重的燕思空。”燕思空的口吻中满怀遗憾,“我三番两次放过你,是希望有朝一日,你我二人共同辅佐明主,复兴我大晟的太平盛世,可惜啊,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我将沈兄引为知己,但这一世只有你死我活,望有来世,你我能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琴瑟相约。”他说到最后,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沈鹤轩眼神一变,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拔腿要跑。

  他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比燕思空的速度,燕思空虽是受伤,但伤不致命,这幅濒死的模样完全是装的,此时聚起浑身力量,原地弹起,箭步冲向了沈鹤轩,一把擒住其臂膀,一手拽下其腰间悬挂的兵符,反身一带,将人推下了山崖——

第269章

  燕思空的瞳仁剧烈收缩,眼看着沈鹤轩被自己推出了悬崖,看着沈鹤轩的面上,错愕惊惶与绝望交织,而后变为一片茫然,那弹指一刹那间,或许沈鹤轩正在回溯自己的一生,而俩人自相识至今的种种又何尝不是在燕思空脑中走马灯一般飞速掠过。

  沈鹤轩的手还在徒劳地抓着空气,身体已经直直坠入了漆黑的深渊。

  燕思空站在悬崖边上,眼睁睁地看着沈鹤轩的身影被黑暗吞噬,胸中波澜骤起,百感交集。

  他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心中念道:“沈兄,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去地下与你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