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02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紫禁城自拔地而起的那一刻,历经风雨数百年,被叛军打到城下叫阵是寥寥可数,无论哪一次,都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固守城内的将士,绝大多数一生都没见过大军压境的场面。

  燕思空看着远处雄伟恢弘的城池,它就像一个奢华而庞大的怪物,盘卧于一望无际的山河之间,用瑰丽的表象将天下有识之士诱骗其中,再用芬芳的美酒和醉人的权势将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戕害,有的人丢了命,有的人丢了魂。

  这座城池里,上演了多少阴谋诡计、生杀血泪、悲欢离合,可每个人都想进去,进去的每个人,都想往上爬,爬上那无上之上的巅峰,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无需回头,燕思空也知道来人是封野。

  “你还不能下床。”封野道。

  “我只是受了鞭伤,不是腿断了。”燕思空依旧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处的紫禁城,感慨道,“我离开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

  三年,仅仅三年,他助封野杀了回来。

  “我也没想到,父亲、母亲、大哥,定是在天上庇佑着我。”

  燕思空忆起自己离京的那一天,怀揣着滔天的野心,策马驶出永定门,回首一望,想起的是黄巢的诗,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包藏着的是多次落榜、怀才不遇的激愤和汹涌澎湃的志气豪情,后来他揭竿起义,兵入长安。

  几百年后,太祖皇帝同样揭竿而起,君临天下,他借古喻今,留下“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如今,他和封野站在了这里。

  他们终究会成为史书的执笔人,还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篇章?

  百年以后,世上会怎样写他们,怎样说他们,怎样看他们?

  封野似乎看穿了燕思空的想法,他专注地看着他势在必得的疆土,轻声道:“你是不是在想,史书之上,究竟会为我们留下怎样的笔墨。”

  燕思空喃喃道:“史官笔,诛心剑,且看他们如何将我一笔一笔凌迟。”

  “成王败寇,你的生平,尚未盖棺定论。”

  燕思空摇了摇头:“我不做半点奢想。”

  封野看着燕思空怅然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这是给祝兰亭的。”燕思空突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派人送去吧。”

  封野接过信,展开来扫了一遍,又将其收好:“你当真还有你与祝兰亭通过的书信?”

  “早就烧了。”燕思空道,“但若需要,我随时可以仿他的笔记伪造,我记得所有内容,先吓他一吓吧。”

  “好,我已命人去散布流言,送往祝家西川老家的厚礼也早已出发了。”

  “陈霂生性多疑,就算他想到这可能是我们的离间计,也不敢轻信祝兰亭,毕竟当初在云南时,我说过祝兰亭乃是我在朝中的内应。”燕思空面无表情道,“祝兰亭不上钩,他也会上钩。”

  “但这些,恐怕还不足以撬开紫禁城的大门。”

  “让陈霂和祝兰亭不至联手,已经给你争取了很多时间了。”燕思空突然想到了什么,“封将军攻克顺天卫的时候,顺天府尹周玉道何在?”

  “关着呢。”封野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周觅星。”燕思空说出这个名字,顿觉有些遥远,“我和他颇有交情。”

  “此人不知在顺天还是在京师,我命人去查一查。”封野说着就叫来侍卫,吩咐了下去。

  “他多半是在京师,他喜爱京师的热闹繁华。”燕思空思索着,“周觅星虽然交际甚广,但并无一官半职。”

  封野冷笑:“若许他呢?”

  “他一介纨绔,祝兰亭看不上他,他在祝兰亭面前说不上话。”燕思空眯起眼睛,“不过,若他能说服他爹,他爹就有可能助我们笼络一些官将。”他想了想,又摇头,“但他若和周玉道不在一个地方,那也没什么用,我们没有时间去接洽他了。”

  “我先着人去查,就算现在没用,他日我入京,需得有重臣站在我一侧。”

  “封野。”燕思空沉声道,“假使你真的入了京,你要做什么?”

  “怎么,你担心我马上称帝吗?我没那么蠢。”封野唇畔含着一丝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就如你我当初所说,我会拥立一个小皇子,可惜姑母没有儿子,若祝兰亭识相,那就是十三皇子。”

  燕思空心里也猜到了,但仍然担心封野会……毕竟以封野的胆大妄为,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放心,我没有骗你,我也要稳住藩王。”

  燕思空点点头:“好吧,那阙忘呢?阙忘尚在陈霂手中,若他拿阙忘威胁你呢?”

  “他若聪明,便会拿阙忘的命换他自己的命。”

  燕思空斜睨着封野:“也有可能杀了阙忘报复你,并显示与你誓不两立的决心。”

  封野寒声道:“他敢。”

  燕思空冷笑:“在你心中,江山远重于一个人,我要如何指望你能救出阙忘。”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咬牙道:“我将阙忘当做兄弟,我会拼尽全力。但阙忘自追随我谋反的那天起,便已经有了为我出生入死的准备,你要我拿江山去换他,你要他以何颜面活下去?”

  “我没有要你拿江山去换他,我没那么天真。”燕思空咬牙道,“我要你无计可施时,拿我去换他。”

  “不可能!”封野断然否决,他瞪着燕思空,双目赤红,“这种话,休得再跟我提半句!”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封野!”燕思空厉声道,“阙忘若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封野顿住脚步,偏头瞥了燕思空一眼,他嘴唇微微嚅动,尽管难抑心口绞痛,依旧平静地答道:“那与现在又有何区别?”

  燕思空怔怔地看着封野的背影,直至消失。

  ——

  燕思空劝祝兰亭归降的信刚到京师,各种流言已经飞速散播开来,说封野已与祝家暗中合谋,弃楚王而改拥立十三皇子,再过几天,封野给祝家在西川的祖宅送去厚礼的消息也将传遍天下。

  流言不长手,却可以杀人。

  此时正值军情紧要,朝廷没那么容易中这离间计,毕竟祝家是昭武帝的外戚,一直对昭武帝忠心耿耿,但陈霂却是知道他和祝兰亭暗通的,朝廷不信,陈霂信就够了,陈霂信了,其他勤王军就会信。

  那封信送去后,就石沉大海,祝兰亭自然不可能回他的信,尤其是谣言四起的时候。

  但这无妨,一旦祝兰亭和陈霂无法结盟,又遭受破城的威胁,权衡之下,才有归降的可能,所以必须将其逼到绝境。

  封野在为攻城做最后的准备,他要与勤王军抢时间,至少要在勤王军赶到前,攻下外城廓。

  战事,一触即发,必将掀起撼动天下的惊涛骇浪。

第275章

  攻城前夕,燕思空正在帐内休息,本该忙得脱不开身的封野,突然出现了。

  燕思空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狼王该是枕戈寝甲、戎马倥偬,怎么还有时间来看我。”

  封野道:“它想见见你。”说着一手撑开了帘门,一只银灰相间的独目巨狼款款走了进来。

  “魂儿!”燕思空的面色因为激动而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眸中也有了难得一见的喜色。

  封魂走到了燕思空身前,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

  燕思空抓着它厚实的皮毛,看着它的眼睛:“魂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只巨狼依旧是那般的威风,但他隐隐看出,封魂跟从前也有些不一样了。

  它瘦了,步履迟缓了,不如从前那般精神抖擞了。

  封野坐在了封魂身边,大手抚摸着它的背脊:“它老了,很少有狼能活到二十岁,换做是人的话,已经过了百岁。”

  燕思空用额头顶着封魂的脸,轻声说:“魂儿,你老了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封魂正值青壮,封野尚是少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

  封魂轻轻“呜”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燕思空。

  燕思空心中难抑伤感,他问道:“你还要带它上战场吗?”

  “要。”封野的声音十分温柔,“身披铠甲,立于中军,是它最威风、最高兴的时候,我会带着它,直到它走不动为止。”

  燕思空抱紧了封魂的脖子,闭上了眼睛。人与狼不同,人尚能从外貌上看出明显的衰老,狼的变化却不大,以至于在他心目中,封魂仿佛永远都会是年轻强壮的、英姿勃勃的,他一时难以接受,怀中的生命已经垂垂老矣。

  那种挡不住光阴流逝的沧桑与无力,盈满了燕思空的心口。

  封野定定地望着燕思空,双目中闪动着哀伤的瞳光。

  ——

  天光乍亮,三十万大军汇于紫禁城外城廓下。

  兵甲连天,长枪如林,凭高远眺,也一眼望不到边际。

  中军之中,一面三色大纛旗正迎着初春的寒风猎猎招展。左青右白,各纹绣青龙白虎,居中为赤,盘于其上咆哮的狼首栩栩如生,令人生畏。

  这面旗,代表的是三军主帅,立于旗下、坐于马上的,正是名动天下的、令人闻风丧胆的——狼王。

  封野的右边跟着一匹身着软甲的独目巨狼,随着他攻城掠地、战无不克,业已成为民间传奇,左边,则是他最得力的、亲如兄弟的覆面将军阙忘。

  燕思空的身体复原的很快,但封野仍不许他骑马,是他坚持要看着封家军攻城,何况,“阙忘”在这里,哪怕伤势未愈不能带兵,也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封野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城墙,和城楼上严阵以待的守军,想着当年狼狈出逃,仅有两千封家军死士相随,今日携三十万重兵归来,他吃了数不清的苦,咽了道不尽的羞辱,这一刻,得偿所愿的这一刻,岂是一个“痛快”了得。

  封野胸中豪气顿生,直冲九霄。

  燕思空道:“狼王很得意吧,此时。”

  “为何不。”

  “这些年天灾不断,兵连祸结,大晟,也许真的是气数到了。”

  “兵连祸结。”封野冷笑,“这其中不少的祸,可都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愿不破不立,我愿以战止战,我愿为大晟刮骨疗伤,求一个圣主明君来伐罪吊民,整顿河山,如果我错了……”燕思空的声音几近空灵,“那便是我看错了你,就叫我万劫不复吧。”

  “你是怎么看我的?”封野斜睨着燕思空。

  “我相信你心中始终有着家国大义,始终怀揣着百姓。”

  封野微扬起下巴,狂傲道:“我愿守护这天下,但这天下,要是我的。”

  燕思空失神地望着前方。

  封野慢慢地抽出了佩剑,令锋刃摩挲剑鞘,发出阴寒的声响,最后,银刃“唰”地划过黛青色的天空,仿佛瞬间劈开了天地,太阳恰当其时破云而出,辉耀河山!

  战鼓声声,如天降惊雷,凿穿了厚厚的胸甲,直击心肺,令人热血沸腾!

  封野双目圆瞪,额上青筋暴起,那仿佛要吃人的瞳眸中映出雄伟恢弘的紫禁城,它正被拖入无底的欲望深渊,封野低吼一声:“进攻——”

  下一瞬,角鼓争鸣,箭雨如织,在头顶上空造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带着弥天的杀意,贯透铠甲,刺入骨肉。

  大军涌动,如漆黑的浪潮,有排山倒海之势。

  紫禁城的护城河,修浚完备,足足有二十丈宽,五丈深,远不是从前用吊桥车可以搭桥通过的,为了渡过护城河,封野带来了十辆棚车,每辆棚车上拉着千吨重的巨石,由百名士卒推动,硬生生推下护城河。

  城墙之上,利箭如蝗虫般遮天蔽日的袭来,盾甲步兵掩护着棚车兵和弓箭手,顶着万千箭矢,一步步朝护城河推进,血肉之躯频频倒下,马上又有士卒源源不断地顶上,零落满身、满地的箭矢形如猬毛,可惜它们不是来保护寄主的,而是来索命的。

  遍地的尸体,换来棚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被推入了护城河,从日出到近午,护城河的水满溢而出,一车一车地被填出了一道通路,仅止于此,死伤已经数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