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48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这回,陈霂和沈鹤轩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封野提出要执掌四府,尚可商榷,但封野现在要的竟然是诸侯封邑!

  秦以前,乃封建建制。各诸侯国自治的同时,拥一天下共主——周天子,这个天下共主虽称为“帝”,但实际只掌管京畿地区的军政法税,西周王室兵马强盛时,诸侯国还要向其封贡朝觐,后来周王室没落,各诸侯国逐渐脱离掌控,他们此时敌彼时友,征战不断。

  自秦灭六国,天下一统,便再没有了诸侯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府道的军政法税大权,介由朝廷指派的官员代管,得到封邑的皇亲国戚或功勋官将,实际只有“封”,没有“邑”,虽然荣华富贵可世代沿袭,但不拥有土地子民,更不允许拥有兵马。

  如今封野要求的,竟是改制,改这自秦以后千百年来都不曾动摇过的国制!

  沈鹤轩脱口而出:“荒唐!”

  国制一改,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封家将在这四府的滋养之下壮大到何种程度,此举恐怕惹得各藩王或封疆大吏效仿,贻害无穷。

  这哪里是要封邑,这是要跟陈家分天下啊!

  陈霂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着,眸中闪动着阴狠地光芒,封野一双狼眸同样的犀利而冰冷,二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燕思空徐徐说道:“黔州除河套外多是穷乡僻野,大同是蛮荒之地,还常年受蒙古人侵扰,辽东大片冻土,自古也是瘠薄之地,外有女真、契丹等多蛮族虎视眈眈,这四府之间,只有宣化较富庶一些,但跟千里沃土的中原、鱼米之乡的江南相比,仍是云泥之别。”他扫了陈霂一眼,“孰重孰轻,三岁小儿也能分辨。”

  陈霂寒声道:“若让你们得了北境四府,中原将永无宁日。”

  封野要的这四府,确实不富庶,但它们从西北至东北连成一线,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门户,刚刚压在中原的头顶上,从最近的宣化到京师,快马几日可达,若给了封野,那之于陈霂,便是脖子上悬了一把刀,一辈子也别想把皇位坐安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你我无休止的争斗下去,中原才永无宁日。”封野嘲弄一笑,“你不想把北境给我,我还不想把中原给你呢,你自己去取,取得来吗?”

  “封野!”陈霂面显狰狞,“你别忘了,我现在想杀你,易如反掌。”

  “你杀了我,我叔叔便会顽抗到底。京畿尚有我封家十几万兵马,紫禁城固若金汤,乃天下第一雄关,你陈家的龙子龙孙全在我手中。”封野露出凶残地笑意,“攻,你攻不下来,围,京师粮草足够三年之用,三年之后,恐怕山河变迁,物是人非了。”

  陈霂与沈鹤轩再次对视,神色复杂。

  封野说的句句属实,想要强攻下京师,几乎不可能,如此拖延下去,只是彼此消耗,最终落得两败俱伤,还可能被他人趁虚而入。如今唯一能让陈霂坐上皇位的办法,便是封野将封家军主动撤出京畿。

  可若真的将北境给封野,则是为这江山永埋祸根。

  燕思空劝道:“狼王已经让步,楚王也需看得明白,这场仗打得旷日持久,打得百姓苦不堪言,该结束了。”

  沈鹤轩眯着眼眸,以指责的口吻说道:“燕思空,你可知要江山改制,可能贻害千秋?”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场仗继续打下去,江山怕是没有‘千秋’了。”燕思空轻笑,“所有事情,都有因果可循,走到今天这一步,若二王能止戈为武,休兵养民,还天下太平,已经是此时最好的结局。”

  陈霂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

  “殿下!”沈鹤轩叫道。

  陈霂逼视着封野:“既然你要四府封邑,那么朝贡几许?”

  “从前赋税的十一。”

  “殿下,不可答应啊!”沈鹤轩激动得几乎从车辇上跳起来,“若任其壮大,有朝一日必然……”

  “我今生今生,不入中原。”封野一身雄浑之霸气,目光满是坚毅,“只要你信守承诺。”

  沈鹤轩怔怔地望着封野,他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了。

  利害其实全都在他们面前摆的清楚明白,但如何权衡得失,却是一道大大的难题。

  陈霂选的,是先坐上皇位,再征服北境,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可能真正的统御。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但双目更加阴冷:“好,我也准了,但封邑可不止纳贡,还需有人朝觐述职。”

  言外之意,陈霂要一个人质。

  封野第一个便想到燕思空,果然,陈霂的目光也飘向了燕思空,封野龇起里獠牙:“休、想!”

  陈霂冷笑:“怎么,既是封邑,却不敢派人来京述职,封野,莫非你心怀鬼胎,还想着伺机谋夺我陈家的江山?”

  “如若此,我现在根本不会给你。”

  “那便派一个你真正在乎之人,每年秋后丰收时节,来京纳贡朝觐!”陈霂厉声喝道。

  “你这辈子。”封野咬牙切齿地说,“都别妄想再碰他一根头发。”

  陈霂咧嘴一笑,笑的露出一口白森森地牙,笑得冷酷而阴毒,他道:“你不舍得燕思空,好,那我要他。”他举起马鞭,指向了——元南聿。

  元南聿浑身一僵,而后瞠目欲裂,无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腰间佩剑。

  这回轮到燕思空吼道:“休想!”

  封野也毫不犹豫道:“不可能,我会派……”

  “派谁?派封长越?那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禁得起几次舟车劳顿?还是派你的儿子?怕是还要等上十几年吧。”陈霂冷笑不止,“你要派谁?”

  “我会派王申将军去述职,他追随我封家三十年,是我封家率然军主将,德高望重。”

  “不够份量。”陈霂嘲弄道,“我说了,我要你真正在乎的,北境,封贡,我都让你了,你不同意,我便围到广宁粮草殆尽,再谈不迟。可到了那个时候……”他目露杀机,“你就只能保你自己的命了。”

  燕思空只觉胸中怒意翻腾。

  陈霂说得对,若真的拖到广宁不得不弃械投降,让陈霂进了城,或许封野和自己的命能留下,但梁慧勇,佘准,阙伶狐以及万千封家军,都有可能丧命于陈霂的复仇怒火之下。

  以陈霂的心狠手辣,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可陈霂要的,是他绝对不能给的,是他的……

  “好。”低沉的嗓音突然插入众人之间。

  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南聿,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轻易,实则重若千斤的字眼。

  燕思空瞪大眼睛:“聿儿,你……”

  “我去。”元南聿丝毫无惧地直视着陈霂,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每年秋收过后,我会带着封贡,进京向你朝觐述职。”

  “阙忘!”封野厉声道,“我命你闭嘴。”

  元南聿面色平静:“狼王不必担心,封将军年事已高,不宜奔波于车马,二哥更不能去,所以我去。”他说这一席话时,并没有看向封野,而是始终冰冷地看着陈霂,讥诮道,“陈霂,你以为我怕你,我不敢去?我只后悔当初那一箭,没能将你射落乱蹄之下。”

  陈霂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无论你怕不怕我,恨不恨我,都要向我屈膝下跪,俯首称臣,多好,否则为何人人都想当皇帝呢。”

  元南聿拽紧了缰绳,掌心被勒得通红,他亦浑然不觉。

  燕思空低吼道:“元南聿,我不准你去,狼王亦没有准你,你敢自作主张!”

  元南聿翻身下了马,半跪于封野马前,抱拳道:“将士们吃了太多苦,不可为我一人,徒增无谓的牺牲,这场仗该结束了,结束吧,求狼王允我。”

  封野沉着脸,没有说话。

  元南聿又看向燕思空:“二哥,封邑的规矩不可不遵,你心里清楚,我去最合适,你从小教我背‘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此事关乎重大,你不能护短。”

  燕思空本是又气又急,却见着元南聿目光坚定而无畏,心绪也慢慢镇定下来,他不能始终将元南聿当做孩童,人生而在世,谁能一生平安顺遂,不做出牺牲,也许,这就是元南聿的天命吧。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封野沉声道:“阙忘,你可想清楚了。”

  “我为狼王赴汤蹈火,何曾犹豫?”元南聿斜了陈霂一眼,轻蔑道,“何况是这等易如反掌的差事。”

  陈霂嘴角带笑,眸中却并无笑意,他看着元南聿,就像猛兽看着猎物。

  封野叹道:“好,阙忘,我便将此事交给你。”

  元南聿用力一抱拳:“是。”

第329章

  陈霂扫视众人,他面上并无将要登上大宝的喜色,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即便有一天当上了皇帝,想着边关四府不在自己掌握之中,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安眠。

  这便是代价。

  他道:“文书由沈先生来拟……”

  “不,由我来拟。”燕思空不容置喙道,“拟完后,我会送于你们查验。”

  沈鹤轩道:“也好。”

  燕思空看着沈鹤轩:“这许是你我最后一面了,望沈兄珍重。”江山,就交给你了。

  沈鹤轩深深地望着燕思空,恍然间想起了当年俩人一同秋试的画面,那时他们年轻而意气风发,怀着一腔报国的热忱,想要轰轰烈烈地干上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十数年宦海沉浮,经历过这些腥风血雨,他甚至有些记不起当初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心中一阵酸楚,此时有多少恩怨异议,也懒得提起了,只轻轻颔首道:“珍重。”

  燕思空也用力地看了沈鹤轩一样,才轻扯缰绳,想要调转马头,陈霂却叫住了他:“先生。”

  燕思空顿住了。

  “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

  封野冷道:“不行。”

  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不必担心,狼王先回城吧。”

  封野迟疑了一下,他眼含警告地瞪了陈霂一眼,与元南聿一同向后退去,停在远处等着燕思空。

  沈鹤轩亦挥动马鞭,驾着车辇退回了军阵之中。

  燕思空与陈霂坐于马上,面对而立,沉闷而诡吊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淌。

  “先生后悔过吗?”陈霂突然问道。

  燕思空笑了:“你指哪一桩?”

  “与我有关的。”陈霂静静看着燕思空的眼眸,“可后悔教我,可后悔助我,可后悔背叛我。”

  “我这辈子想要后悔的事太多了,但后悔亦于事无补,所以我便决定什么都不后悔。”

  “人当真能无悔吗?”陈霂嘲弄道,“我猜你定是很后悔,不远千里去云南助我这个废太子,如今你心爱的狼王,要把你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让给我了。”

  燕思空抬头看着天,此时是春日的午后,凉风徐徐,天高云淡,他道,“你安插的内奸泄露了封野的行军路线,他中伏那一天,我夜观星象,有紫气微茫于西南,我以为是封野,如今看来,是你啊。”

  陈霂没有说话。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燕思空平静地说,“若我当时不扶植你,封野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必遭藩王围剿,你们是互相成就。”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陈霂攥紧了马鞭,“如果没有封野,你便会全心全意为我。你我曾约定,我做皇帝,你做宰辅,复兴大晟江山,你可还记得?”

  “我什么都不曾忘过。”燕思空道,“我也曾真心希望你当皇帝,可惜我早该看清,你并非能任人摆布的傀儡。”

  “封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陈霂阴沉地笑着,“但至少现在,我把皇位从他手里抢了回来。”

  “希望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还能记得我曾经对你的教诲,记得如何为君,如何用人,如何治国,如何安民。”燕思空沉声道,“要多听沈大人的谏言,他是真正的社稷之臣。”

  “你可知我年少时,没有一天不幻想做皇帝,只有贵为天子,才能让人不敢再欺辱我母子二人。”回想起不堪地过往,陈霂眼中难掩恨意,“父皇不愿意我做皇帝,很多人都不愿意我做皇帝,我便想,有朝一日我定要做皇帝,还要做永为后世赞颂的圣主明君,我要让天下人、让后人,都看到,我陈霂,天生就是帝王之才!”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好,我会在北境看着你,看着你为百姓带来太平盛世,可如若有一天,你也变成了一个沉迷声色、宠信奸佞的昏君,那你的下场,未必比你父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