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如我劝不动你,封将军很快就要回到大同了,你若休妻,他会如何?”
封野脸色微变,他知道封长越绝不可能同意他休妻,他为辽东放弃京师,已令封长越失望至极,即便封长越只是他封家的养子,但毕竟也是他唯一的长辈,他想到要面对封长越,脑袋就比胸口的伤还要疼。
燕思空轻声道:“世家大族联姻,说来其实也是缔盟,盟友未必总能尽如人意,但只要还有用,就轻易不可破。”
他想起几年前,初闻封野要娶妻时,心头那酸涩难忍的滋味儿,如今却已心如止水,一则是因为他不愿再动情,一则是因为,他分明看到了这些因利而生的“夫妻”,根本无关情爱,他与万阳,陈霂与楚王妃,封野与云珑,皆是如此。有几个天生的千金贵女,能像万阳那样抛却荣华富贵和无上尊崇,与心爱之人浪迹江湖,云珑虽然也未轻易认命,但不免走了另一个极端了。
封野闻言,深深蹙起了眉。
——
两日后,封长越带着大军回到了大同,而陈霂也终于遂了一生所求,入主了京师。待他站稳脚跟,就会昭告天下,大晟从此有了新君,而北境四府,有了新王。
封野亲自在府门前迎接封长越,但封长越见了他,却是重重一叹气,扭头就走了,封野站在原地,神情很是黯然。
燕思空看着封长越两鬓斑白,背脊微佝,比之上次见他,似是老了许多,心中有几分感慨。
当晚,封野与封长越闭屋长谈,听守在屋外的下人说,他们几次大起争执。
——
燕思空心中忧思过重,也是彻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后,侍女已经等待多时,伺候他洗漱时,告诉他封野正在等他。
他草草洗漱更衣,去见封野。
封野显然一夜未眠,眼底呈淡青色,神情疲倦。俩人一照面,他不等燕思空询问自己与封长越谈了什么,抢先道:“随我出城吧。”
“出城?做什么?”
“带魂儿上山。”封野道,“我找灯海大师算了,今日是吉日。”
“好。”
俩人出了府,燕思空见侍卫将醉红牵了过来,他皱眉道:“封野,你的伤势前两天有所反复,现在……”
“我不想再坐马车了。”说话间,他已经翻身上马,动作虽仍然不如往昔利落,但较之刚受伤时连床都下不了的孱弱模样,如今的封野,终于找回了狼王的威风。
燕思空也只好跟着上了马,随行的马车上坐着一口黑紫檀打成的棺木,上面刻着狼的图腾。
燕思空深深看了那棺木一样,心中默念:“魂儿,我来送你上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行去。
封野与燕思空策马于前,一路上,封野都很沉默。
燕思空等了许久,也不见封野主动与他说什么,便问道:“你与封将军彻夜长谈,可有什么决议?”
“收回勇王的兵权,仍由叔叔掌管大同,但对勇王及其世子在大同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究。”封野道。
燕思空心中对此已有预料:“还有呢。”
“他不许我休妻。”封野薄唇微抿,怒意在齿间翻滚。
“封将军自然是……”
“但我还是休了她。”
“什么?!”燕思空猛地回头看着封野,急道,“你……”
“我清晨去见了她。”封野静静地望着燕思空,“将休书亲自给了她。我为她保有镇北王妃的身份和颜面,不共诸于天下,让她仍能享尽荣华富贵,但从此我与她生不相见,死不同穴。”
燕思空讶然看着封野。
封野嘲弄一笑:“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
“她仍劝我扶持泽儿做蒙古王,她说我还年轻,有生之年,当杀回中原,一筹帝王志。想来她若不是女子,单凭她的出身与野心,也该是个翻搅风云的人物吧。”封野淡道,“可也幸亏她是女子,否则如此急功利近,多半是个短命鬼。”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也好吧。”
封野深深地望了燕思空一眼:“空儿,你真的丝毫不在乎吗。”
“……你所指为何?”
“你明知故问。”
燕思空沉吟片刻:“我只想让你将这坐拥四府封邑的镇北王之位坐的稳稳的,旁的,都不重要。”
封野握紧了缰绳:“难道你眼里,当真就只剩下权势了吗。”
燕思空沉默以对。
第334章
封野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山洞,不知何时,山上窜出了一头又一头地狼,逐渐布满整个山头,跟着队伍穿梭于林间,一路前行。
封野下了马,看着那被野草遮蔽的洞口,道:“来人,拿马刀来。”
侍卫将马刀呈上:“狼王,让属下来吧。”
“给我。”封野接过马刀,去砍那些野草。
燕思空在一旁道:“你的伤……”
“除了我的伤!”封野突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和我身为狼王的职责以外,你还关心什么?你就像个我的得力下属一般,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排忧解难,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封野都不重要,但我必须是狼王,对吗?”
燕思空看着封野,平静地说:“我在你身上,早已经看不到封野了。”
封野怔怔地望着燕思空,眸中涌动着难言的悲伤,他低下头去,抿着唇,继续砍野草。
燕思空想劝,却又无法开口,只得要来一把马刀,帮封野一起砍。
清理了洞口的野草,将士们将封魂的棺木抬进了洞中,封野也进了去,他环视四周,久久不言。
燕思空站在封魂的棺木旁边,想象着它刚出生时,该是怎样一只毛茸可爱的小东西,一晃二十年,生死犹如一个轮回,它又回到了原点。
狼是如此,人又何异呢。
封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厚重的棺木,低声道:“我从未与你说过,我为何选魂儿伴在身边。”
燕思空道:“没有。”
“小时候我总上山与狼一同玩耍,也只与狼玩耍,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隔着棺木,封野望着燕思空,“从大同回来后,我十分想你,甚至央求父亲明年再送我去大同找你。”
悠远的回忆逐一浮现在眼前,燕思空想起那奔驰于马场的无忧无虑的两个孩童,心里五味陈杂。
“结果我等来的却是你被流放西北的消息。”封野摇着头,“父亲派人去西北寻你,寻回来一条死讯,我哭了很久,我只能上山找那些狼,这时候,我的奶娘刚好又生下一窝,魂儿是那一窝里最大最壮实的,也是唯一一只,不急着吃奶,却要爬到我身边的。”
燕思空的掌心贴着棺木,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只独目巨狼温暖厚实的皮毛。
“我那时还小,便骗自己,是你投胎到了这只狼身上,长大了,我自然知道不可能,但真正的你却出现在了我面前。”封野的神情哀伤不已,“我始终觉得,你我命中注定要牵绊一生,可实际上,只有我多年来对你纠缠不休。”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目光黯然。
封野说得对,他们大约是要牵绊一生的,只是牵绊一生的,未必就是良缘,如他们这般千帆阅尽,时过境迁,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能再回到少年时。
封野拿出香炉和祭品,点燃了三根香,一同摆在棺木前,轻声道:“魂儿,我与思空今夜在此处陪你,权当为你守灵罢,虽然你是狼,不必遵循人的丧仪,但……我想最后陪陪你。”
燕思空也为封魂上了三炷香,心中颂念着佛经。
侍卫在不大的山洞内为他们铺上了软塌,燃起了篝火,他们面对封魂的棺木而坐,火光盈盈,棺木的影子晃动于石壁之上,可看来非但不觉怕人,反而让他们感到分外地温暖。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当山中终于归于黑暗,一声接着一声地狼嚎,在林野中此起彼伏。
燕思空难抑伤感:“它们也是来送魂儿的吧。”
“是啊。”封野扭头看着燕思空,“你可记得,我们也曾与魂儿一同在山洞中过了一夜。”
燕思空也看着封野,火光在那漆黑深邃的瞳眸中跳跃,恍然间,他想着,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双眼睛退去了少年的天真轻狂,变得深沉而幽暗,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双眼睛再没有了笑意。
他多久没有见过封野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地因喜悦而笑?
久到他甚至回忆不起来了。
燕思空只觉呼吸也变得压抑起来,他道:“记得。”他永远都记得。
他记得他们淋了大雨,浑身浸透,俩人头一次赤裸相见,封野那戏谑的眼神。那一夜,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交换过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人怦然心动。
十后后,身边那为他们守夜的狼,已陷入长眠,十年后,他们挨坐在一起,中间却仿佛隔着星河。
这世上最悲的悲剧,便是美好之物变得面目全非。
那一瞬,燕思空只觉悲从中来。
封野沉溺在回忆之中:“那时真好,什么都还在,什么都还好。”
燕思空抿住了唇。
是啊,那时真好,那时魂儿尚在脚边安睡,那时他们还是封野和燕思空,如今只剩下镇北王和“骑墙公”。
在被天命一刀一刀地凌迟之下,“他们”散落四方,在每一个他们煎熬过、痛苦过、争斗过的地方,散落下他们的灵与肉,于是再也无法拼凑出一个“自己”。
他们再也找不回自己。
封野目光空洞地看着火苗:“说来奇怪,那时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有,现在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封野,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我从前想要什么,便总能得到,唯独你,我最想要的你,却怎么也抓不住,哪怕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仍觉得……”封野轻声说,“你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燕思空没有回答。
“你失踪的那段日子,我……”仅仅是回忆起那些百般煎熬的日夜,封野都因恐惧而战栗起来,那是他一生最绝望、最黑暗、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回忆已经足够令他肝肠寸断,“我想,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活着就行。”
封野倒抽了一口气,压抑着声音的抖动,继续说道:“后来我找到了你,我想,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只是看看你,哪怕只是与你说上一句话,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他摇着头,“可后来,我想要的越来越多,只是每每我往前进一步,你就往后退三步,我曾绞尽脑汁地想过无数次,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才会原谅我。”
“封野,我早已不恨你了。”
“不够。”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远远不够,我要你爱我。”
燕思空深深蹙起眉。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还愿意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可是……”封野苦笑着,“你是否真的再也不会对我动情了。”
燕思空看着封野的眼睛,哑声道:“我依你之言,留在你身边,我愿一生一世辅佐你,这也不够吗?”
“不够。”封野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尤其我知道你为何留下,便更觉不够。”
“……你的话我不明白。”
“你那么聪明,当真不明白吗?昨晚,我与叔叔彻夜长谈,他说他对我失望至极,他让我跪在祖宗灵前,细数我犯下的过错。”封野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他说我入京的路,是十数万封家军用血肉堆起来的,包括他战死沙场的儿子,可我却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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