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封野抬头看着他,一双狼眸漆黑而深邃:“你说的都是真的?”
燕思空正色道:“都是真的。我与佘准在此一别,今生不知得几回相见,也不再有什么瓜葛,你能不能别再去追捕他?就当我求你。”
封野低下头,思索着。
燕思空暗暗换了一口气,眼中染上几分忧虑。
他万万没想到佘准会被封野撞见,真是百密必有一疏。封野对他的怀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欺瞒了,他只希望至少葛钟一事,能蒙混过去,此仇不报,他死后有何面目见元卯。
封野重新抬起了头:“空儿,换做别人,我一定会彻查到底,但是你……我答应你。”
燕思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你。”
封野抱住了他的腰,闷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燕思空僵了僵:“你指何事?”
“我不知道,我……”封野面上有一丝茫然,“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你隐瞒了我什么,或许是你从不提过去,从不提分别的十年,你总是很少说自己的事,你让我觉得神神秘秘的,你心里想什么,我完全看不透。”
燕思空捧起封野的脸,淡道:“你想听我的过去?”
“我不想逼迫你揭开旧伤疤,所以你不说,我不问,只是……”封野犹豫了片刻,“你若信任我,何妨告诉我?也许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很多,我愿为你分担。”
燕思空用指尖温柔地描绘着封野的眉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信任你,你怕是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人……好!待谋反案尘埃落定,没有琐事纷扰,我打上一壶好酒,将过去的所有都告诉你,如何?”
封野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
“那你呢?你也会对我毫不隐瞒吗?”
封野正色道:“只要你问,我定巨细无遗。”
燕思空抱住了封野的脑袋,轻吻他的发丝,任封野抚摸着他的背,那温热而有力的掌心给予他此时最需要的安全感。
俩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封野突然小声嘟囔道:“那佘准长得倒是很俊俏,你不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吧?”
燕思空笑骂道:“胡说,我何曾有过龙阳之好?”
“那我呢?”
“你是你,无关男女。”
封野用力抱紧了怀中人。
第85章
众人望眼欲穿,总算盼来了圣旨。
这道圣旨犹如尚方宝剑,给了赵傅义犯上的胆量,他一日都不耽搁,亲自率兵杀向总督府,一府之人尚在梦中,就已经被围了。
燕思空当日并不在场,但听封野说,他们和总督府的护卫对峙,葛钟在府前大声喊冤,说没有圣旨谁也不能冒犯他,幸而他们早有准备,赵傅义拿出了圣旨,圣上金口玉言,与梁王谋反案有关之人,只要证据确凿,无论品级、尊卑、亲疏,一律可以缉拿审问。
赵傅义派兵将总督府上下搜查了一遍,搜出了几封他与梁王的密信,甚至还有梁王送给他儿子的奇珍异宝。
赵傅义将总督府完全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擅动府内一草一木,并将葛钟押回了按察使司。
赵傅义和梁广忙于断案,燕思空和徐凯忙于搜罗证据,赵傅义在朝中并不偏向任何党派,梁广乃翰林出身,与士族交好,俩人确因谢忠仁而有所顾忌,但并不会姑息,何况若能查办葛钟,则是功上加功,这是送到嘴边的珍馐,岂能错失。
幸而谢忠仁远在京师,对他们是鞭长莫及,那顾忌也就更薄了几分。
听说葛钟在狱中看到那些密信,气得吐血,矢口否认,说有人伪他笔迹,构陷于他。
他们将那些密信和葛钟的字迹对比了一天一夜,也看不出明显的区别,何况梁王独独不杀、不囚他,已经非常可疑,虽然葛钟的说辞是俩人曾互为好友,梁王念及旧情,但此时已不能服众。
燕思空和徐凯不断地整理出葛钟的种种罪状,包括他谎报军粮,也被视为他与梁王私通的证据,按察使司还接连收到多封指责葛钟贪墨、渎职的匿名信,此案已如雪崩般一发不可收拾。
葛钟的消息一传回京师,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朝廷已被接连的赈灾、起义、谋反弄得疲惫不堪,此事更是雪上加霜,一时朝野震荡。
颜子廉一派趁机翻起旧账,他指示言官上书,痛斥王生声和梅珏,说当年王生声陷害吏部侍郎蔡中繁,蔡中繁被贬,王生声扶持自己的门生梅珏入功考司,于是葛钟才得以一路升迁,坐上总督之位,梁王之乱,根本在于此。虽然言辞中并未提到谢忠仁,但所有的箭头都直指谢忠仁。
谢忠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指示自己一派的言官撸袖子上阵。
言官们就此展开了一场骂战,进而升级至互相弹劾,朝堂上乌烟瘴气,好不热闹。
燕思空早料到会如此,颜子廉一派和谢忠仁一派,是但凡逮到机会,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剪除对方的党羽、痛创对方的势力,掐到最后,谢忠仁就顾不上葛钟,只能丢车保帅了。
燕思空很想亲自去审讯葛钟,可惜轮不到他,只能从梁广那里旁敲侧击,眼下葛钟拿不出为自己申辩的证据,凶多吉少。
封野虽然奉命监视、把守总督府,但对葛钟一案兴趣不大,因他最近收到封剑平的信,瓦剌已然出征,他必然担心封剑平的安危、胜负。
俩人一同吃饭时,燕思空也问起了封家军的情况。
封野叹道:“山高水远,我既不能为父亲鞍前马后,亦不能及时收到战报,真乃煎熬。”
燕思空安慰道:“靖远王与瓦剌交战多年,鲜有败绩,相信他吧。”
“……父亲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封野感慨一声,语气很是辛酸。
“幸而他后继有人。”燕思空顿了顿,“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
封野问道:“想知道什么?”
“那日你我约定,彼此不隐瞒。”
封野恍然:“你想问我大哥,是吗?”
燕思空点了点头。
封野目光顿时黯然:“待我们无琐事烦扰,对酒畅言时,我给你好好讲讲当年的事。”
燕思空笑着举起了青菜蛋汤:“那我先饮一碗为敬。”
封野也笑了起来。
“对了,葛钟一案,可有进展?”封野问道。
燕思空微眯起眼睛:“铁证如山,我看他难逃一死了。”
“朝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燕思空把自己刚知道的告诉了封野:“葛钟乃谢忠仁提拔,此事他必然要受到牵连,老师不会错失良机的。”
“若真能拖那阉贼下水,葛钟这条老命也值了。”
燕思空摇摇头:“谢忠仁甚得皇宠,不会那般简单的。”
封野冷哼一声:“能杀了葛钟,倒也大快人心,光是他谎报军粮一事,就够他死三回了。”
燕思空小声道:“死百回也不足惜。”
——
在燕思空和徐凯的协理下,葛钟的罪状一条接着一条地往上堆叠,已是罄竹难书,官拜总督,本身就不可能清白,此时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如燕思空所料,此案审了一个月,朝廷上就鸡飞狗跳了一个月,皇上也甚为不满,谢忠仁为平众怨,为息圣怒,哪里还顾得上葛钟,只能做出公正廉明之态,要他们秉公审理,于是赵傅义又接连抓了葛钟的两个儿子和侄子。
至此,葛钟几乎已无翻身之余地。
燕思空感念必是元卯在天有灵,保佑着他严惩葛钟这狗贼,若梁王没有顾念旧情礼遇葛钟,或他没有自刎,此事都不会这般顺利,赵傅义和梁广还可惜梁王已薨(读轰),死无对证,他要的便是这死无对证,让葛钟去地底下跟他的旧友“对证”去吧。
不过,葛钟毕竟是从一品大员,不能草草就在荆州结案、惩处,皇上下旨抄了葛钟的家,命赵傅义将葛钟和他的儿子、侄子以及一干与谋反案有关的宗亲、官将押解回京,由三法司再审。一是复核赵傅义、梁广所审是否有出入,二是商讨这些人都该如何定罪。
此次押解回京的,皆是要犯,昭武帝已制诏,要犯必办,胁从不问。
在大军准备回京前,燕思空主动请缨,帮梁广写葛钟的罪状,因他亲手搜集、整理了多项罪名的证据,虽然没有参与审理,却也对案情了若指掌。这封罪状是要呈交三法司和御前的,本来这等琐碎之事也理应由文书代劳,但他怕徐凯跟他抢。
封野常在身侧,又极为敏锐,这是他唯一能私下见到葛钟的机会。
幸而梁广应允了他。
燕思空带着文墨,将自己因激动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藏于袖中,踏入了关押葛钟的牢房。
第86章
燕思空拿出准备好的银子,客气地塞给了典狱长。
“燕大人,这是何意啊。”典狱长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燕思空笑道:“我奉大将军和长史大人之命,来规劝葛钟在罪状上画押,希望能与我个方便,让弟兄们回避。”
典狱长悄声道:“没用的,上了刑了,就是不肯画。”
“我知道,大将军命我来一试。”燕思空也学他的样子挤眉弄眼地小声说,“你们上了罚酒,我试试敬酒。”
典狱长了然一笑:“燕大人单枪匹马出使夔州,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兵不血刃就拿下城池,我等佩服,难怪大将军要派您来,您放心。”他招呼狱卒都跟他出去。
燕思空将钱袋塞进了他怀中:“给弟兄们买点好酒。”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燕大人了。”典狱长和狱卒乐呵呵地退出去了。
燕思空关上囚室的铁门,借着昏暗的光线,一步一步走下狭窄的石梯,他的脚步声很轻,似乎唯恐自己置身梦中,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毕竟,他等这一天,等了十一年。
牢房内散发着一股霉腐和血腥混杂的味道,闻来叫人呼吸不畅,稀薄的月光从高窗中漏下,各式冰冷诡异的刑具在墙面上打出阴森的黑影,月光行至墙角,已经完全消失,那片漆黑仿佛是个无底深渊,正在吞噬周遭的一切。
燕思空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与这怨杀之气冲天的地方格格不入,可他原本潇洒从容的气质已完全被阴冷所取代,这一袭游走于黑暗之地的白,也不免显得有几分幽诡。
燕思空走到了牢内唯一一间囚室前,静静地看着背对于自己躺在简陋踏上的男人,他身上的囚衣透出道道血痕,头发蓬乱脏污,蜷缩的身体看上去脆弱极了。
燕思空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囚室内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过了身来,那满脸灰败之色,一夕之间苍老了二十岁的人,正是葛钟——曾经风光无限的两湖总督,如今的阶下囚。
葛钟两眼无神,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要转过身去。
“葛大人。”燕思空轻声道,“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我带了些好酒好菜,可愿与晚生共饮两杯?”
“别白费力气了。”葛钟一张嘴,声音黯哑不已,“我是冤枉的,我没谋反,你们要杀要剐,我也绝不会画押。”
“罪状之事,稍后再谈。人生而如浮萍,风雨不由己,何不及时行乐,别辜负了这一顿美酒佳肴。”
葛钟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迟缓地从榻上爬了起来,蹒跚着走了过来,那病老之态,十足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燕思空席地而坐,将酒菜放入铁栏内,斟上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了葛钟:“来,晚生敬葛大人一杯。”
葛钟嘲弄一笑:“敬我什么?”
“就敬葛大人的坚贞不屈。”
葛钟分不清燕思空是不是在讽刺他,却也懒得计较,他不等燕思空,自己仰头将一盅酒干了。辛辣的酒液流过喉道,灌入体内,他单薄的身躯抖了抖,疼痛和寒冷都被麻痹了几分,他呼道:“好,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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