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77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只是,封野现在已经知道他的目的,会不会因爱生恨,从中阻挠?

  转念一想,封野绝非是会耍阴招的性格,他总是狂傲的、磊落的、不羁的、无畏的,这样一个意气风发,且毫无保留喜欢着自己的少年,再也不会有了。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小声默念着那个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

  自那日离开景山,燕思空已有一个多月未见封野,天气愈寒,转眼都入冬了。

  燕思空在吏部可谓处处不顺心,这里大多是谢忠仁的人,非常防备他,表面上颇客气,但很多公务都不让他经手,他自上任以来,一直坐冷板凳。越是如此,他越要安于闲散,用以麻痹谢忠仁的耳目,否则一旦被看出他有野心,很快可能就会遭殃。

  他便跟当初刚入翰林院一般,因为太弱小,所以必须先藏锋敛芒、韬光养晦。

  这日,他又无事可干,索性就回到文渊阁,拜访过去的同僚和老师。虽然已离开翰林院,但朝中大小之事,他都未漏过,因为私底下他和颜子廉、梁随等都有密切的联系。

  他原本在翰林院就交际颇广,此时进了吏部文选司,翰林们见了他,更愿意套近乎,他们便三五聚在班房,高谈阔论,只有一个人对燕思空视若罔顾,专心于公务。

  那就是沈鹤轩。

  燕思空聊了一会儿,便暂离席,朝阁内沈鹤轩的桌案走去。

  沈鹤轩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燕思空,便淡然地站起身,微微拱手:“燕大人。”

  “沈兄不必多礼。”燕思空回礼,“多日未见,沈兄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

  “听闻沈兄喜获麟儿,小弟随军在外,未能上府庆贺,小公子周岁之礼,可别忘了邀我啊。”

  沈鹤轩笑了笑:“襁褓小儿,庆不庆贺于他何意,无非是大人之间的虚文浮礼,不庆也罢,就不叨扰了。”

  燕思空以为相识这些年,自己早已习惯了沈鹤轩的不识抬举和不进油盐,但或许是太久未曾接触,此时仍然感到了尴尬。

  燕思空知道沈鹤轩在想什么,一是对自己高升心生妒意,毕竟他才是连中三元的旷世奇才,而自己却仅是比他会阿谀奉承,二是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巴结自己,因此要刻意疏远。

  在燕思空眼里,沈鹤轩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他正直,他清高,他忠贞,他勤勉,他用最严苛的道德严于律己,也并不宽于待人,无论他有多少让人受不了的毛病,也没有人能质疑,他就是忠臣贤士的楷模,为人臣者本当如此,但因为极少数人能做到,他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王朝需要这样的臣子,燕思空甚至想象着,沈鹤轩也许在未来会成为陈霂的相,毕竟帝师入阁拜相是理所当然,让沈鹤轩这样的人秉公执权,才能制衡像自己这样的野心家。

  燕思空看着面前这张刚正不阿的脸,既惜才,又希望他消失,他在心中无奈苦笑。

  不过眼下,他和陈霂,甚至是颜子廉,都需要沈鹤轩,这是一个优秀的帝师,和得力的助手。

  因此燕思空对沈鹤轩的疏离丝毫不在意,笑道:“我离京半年,疏于对太子的教授,全赖沈兄兢兢业业,小弟可否跟沈兄聊聊此事?”

  沈鹤轩从不怠慢公事:“好。”

  俩人面对而坐,燕思空先扯了一些不紧要的,比如皇太后让祝兰亭去指导太子习武,比如太子文武兼修,令人欣慰云云,之后才话锋一转,提到文贵妃近日常常出入东宫,恐怕有所不轨。

  沈鹤轩听完,陷入了一阵沉默。

  燕思空知道沈鹤轩向来不喜参与党争,他做太子的讲师,就一根筋地只传道授业解惑,并未想过让自己卷入争储,而燕思空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显然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了。

  燕思空又道:“沈兄,皇太后凤体欠安,于是将祝统领派去辅佐殿下,就是担心日后殿下太子之位遭遇震荡,二皇子外戚势力庞大,沈兄不会以为,殿下已经坐稳了储君之位了吧。”

  沈鹤轩皱起眉:“储位当由陛下定夺,我等甚至不该讨论。”

  “此言差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千古纲常,是其一,殿下敏而好学,宽宏仁厚,未来必成一代圣主明君,我大晟王朝之复兴指日可待,是其二,沈兄身为太子侍读,对殿下倾囊相授,寄有厚望,是其三。无论是于公于私于伦常,为国为民还是为自己,沈兄都该竭尽所能,护佑殿下登上宝座。”

  沈鹤轩冷道:“燕大人是否言过其实了?你说文贵妃有所不轨,不过是一己之猜测,殿下已是太子,顺水行舟,登基不过是早晚的。”

  燕思空笑道:“沈兄何等聪明,小弟不信你看不清时局。诚然,就如你所言,是我胡乱猜测,但若未来,我不幸一语成谶……”燕思空严肃道,“望沈兄能与我一同,为殿下肝脑涂地。”

  沈鹤轩依旧没说话,但燕思空知道这番话已经奏效,沈鹤轩若是拒绝,便会直接说出来,从不迂回曲折。

  从那日燕思空在东宫撞见文贵妃,他就已经能预料到一场针对陈霂的风浪,到时候,他们一定需要沈鹤轩这样的人,能用满腹经纶和思辨之才,帮助陈霂度过危机。

第94章

  俩人正沉默相对着,颜子廉突然回来了,便齐齐起身行礼。

  颜子廉看了燕思空一眼:“怎么,吏部太清闲了?”

  燕思空苦笑:“不瞒老师,是有点……清闲。”

  颜子廉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随我进来聊聊。”

  走进内室,颜子廉关好了门,掩好了窗,还往外张望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坐。”

  “老师今日可安好?”

  颜子廉抖了抖朝服,泰然坐了下来,轻轻摇头:“不好。”

  “老师何出此言?”燕思空心中一紧。

  “靖远王与瓦剌战事胶着,令人提心吊胆,削藩一事虽因梁王谋反未遂而得以推行,但进展缓慢,地方官员与藩王多有勾结,皇太后沉疴日久,恐怕难以熬过这个冬日,文贵妃正虎视眈眈啊。”颜子廉深深叹了口气,“此多事之秋。”

  燕思空安慰道:“老师不必过于担忧,我们平叛得胜,削藩亦稳中有进,我倒觉得大晟的国运来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前几日我去东宫,正撞见文贵妃,听太子殿下说,文贵妃近日有意笼络惠妃娘娘,不知所欲为何。”

  “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要提醒殿下多多防备。”

  “学生已经提醒殿下了。”

  颜子廉看着燕思空,“为师老了,天气一凉,便觉得气郁困倦,你们要尽快成长起来,莫让我大好河山毁于奸佞之手。”

  “老师放心。”

  “你在吏部如何?”

  燕思空说起了自己在吏部的不得志,其实这些他和颜子廉早有预料,起初仅仅是被无视,反倒算是不错了,这证明谢忠仁还没把他放在眼中。他现在越来越明白颜子廉为何要将他安插进吏部,因为除了他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既要职位低微,可以恰好接替主事之职,又要聪慧敏锐,长袖善舞,可以在那凶险之地能屈能伸,游刃有余,年轻一辈中只有他和沈鹤轩有这个资质,但沈鹤轩去了绝对是灾难。

  颜子廉便耐心安慰他,让他收敛锋芒,低调行事,只要熬上几年,早晚会有他施展之地。

  燕思空也早已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

  颜子廉抚须道:“其实,我已料到你在吏部不会太好过,而你才华出众,又是太子侍读,谢忠仁迟早会注意到你,我也担心他会为难于你,所以,我已为你想了一条完全之策。”

  “老师请讲。”

  “我今日进宫面圣,重提了万阳公主一事。”

  燕思空心中咯噔一下,脸色微变:“呃……”

  颜子廉面露喜色:“平叛一战,陛下对你甚为满意,他已经应允了,择日赐婚。”

  燕思空感到呼吸在颤抖,他怔愣了片刻,起身,跪匐于地,不让颜子廉看到他的表情,他低声说道:“学生谢过老师……”

  颜子廉只当他是太过高兴,也跟着呵呵笑道:“快起来吧。过了年,万阳公主便已十七岁,陛下的意思是,先赐婚,待皇太后病情有所好转,就挑一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

  “……”燕思空大脑一片浑噩,他原本应该高兴。在外人看来,一个出身寒贱的穷酸书生,竟能娶回千金之躯的公主,怕是祖上十八代都积满了德,才能有此报偿,在他看来,有“驸马”这块匾额加身,不仅对他大有助力,还多了一道免死金牌。

  可他此时只想着封野若是知晓了,会作何反应。

  颜子廉得意地说:“那阉贼怕是想不到我会出此奇招吧。万阳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陛下曾私下与我说过,万阳天真娇纵,不愿让她嫁入世家大族,免得受委屈,你出身寒门,却前途无量,正是陛下想要的女婿。”

  燕思空木然地看着地面,未有回应。

  颜子廉这才发现燕思空的异状:“思空,你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

  “学生……学生当然高兴,学生只是怕……学生出身卑鄙,怕委屈了万阳公主……”

  “思空啊,这京师之中,适龄的公子名士万千,可有哪一个比得上你才貌双绝?寻常姑娘见了你,哪有不欢喜的?英雄不问出处,陛下都看中了你,你便不必妄自菲薄,安心做你的准驸马吧。”颜子廉心满意足地说,“你父母双亡,身为你的老师,我能为你寻觅这样一桩好亲事,我自己也是万般欣慰啊。”

  “……恩师如再造父母,学生感激不尽。”

  ——

  离开文渊阁,燕思空浑浑噩噩地往家行去。他应该告诉封野吗?他以什么立场告诉封野?

  即便他不告诉,封野很快也会知道。

  若是封野知道了,会如何呢……

  又能如何,皇上亲自赐婚,难不成抗旨吗,再说,封野有朝一日也会娶妻,俩人在此分道扬镳,免得日后难堪,反倒是件好事。

  燕思空正思绪纷乱,突然听得车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那是单匹马的蹄声,京城之内,除非有特赦或要务,否则是不准许骑马的,那蹄声不疾不徐,速度较缓,不似有要务,唯一的可能便是……

  燕思空甚至未来得及思考,便猛地一把掀开了布帘。

  一匹火红骏马正与他的马车擦身而过,他仰首一望,正对上了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眸,眸中闪过讶异。

  燕思空和封野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即便擦身不过一瞬,眼神却早已凝固,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天地间惟有彼此的面容如此清晰。

  俩人很快错开了。

  燕思空强行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他将僵硬地脖子缩回了车厢内,却久久不能回神。

  马蹄声渐行渐远,那悄悄在心底萌发的、不知名为何物的细幼嫩芽,也在刹那间枯萎。

  燕思空面上浮现一抹自嘲地笑。

  突然,那远去的马蹄声又急促地跑了回来,燕思空尚在怔愣中,他的马车陡然被逼停,两匹马儿发出短促地嘶叫,马蹄急躁而杂乱地踩着地,车厢晃动不已。

  封野在车外高声叫道:“燕思空,出来。”

  燕思空心脏狂跳,他抓着窗橼,一时不知所措。

  封野又叫了一声:“出来。”

  燕思空猛地推开了车厢的门,隔着两丈之遥,深深地望着封野,眼眸不住地闪动着。

  封野歪了歪脑袋:“跟我走。”

  车夫回头看着燕思空,为难地说:“大人,这……”

  此时街上行人不多,但也都在侧目而视,对俩人之间这剑拔弩张却又有些莫名意味的气氛颇为不解。

  燕思空暗自咬了咬牙,走出车厢,朝着封野跳了过去,封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腰身一旋,燕思空顺势坐到了封野身后。

  封野一夹马腹,醉红朝着靖远王府小跑而去。

  燕思空想说些什么,但喉头犹如被堵住一般,不止该说什么,而封野也一路沉默。

  回到王府,封野拉着他往内院走去。

  燕思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世子这是作何?”

  封野充耳不闻。

  “世子……封野!”燕思空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整了整起皱的朝服,人也早已镇定下来。

  封野回头看着他:“你要在这里说吗?”

  一旁就有正在做杂役的仆人,燕思空轻咳一声,挺直腰身:“世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