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他尽量隐匿身形,躲过巡夜的人,摸到了颜子廉府上。
虽然这么晚了,不太可能有人看到,但以防万一,还是谨慎为妙,毕竟大半夜的来阁臣府上拜会,定惹人猜忌。
燕思空悄悄敲开了门,门房都认识他,见他行色匆匆,定是有要事,连忙将他引了进来。
他料定颜子廉在苦思对策,这时候定还没有入睡,果然,东厢房还亮着一盏灯。
颜子廉见到他,急忙问道:“可是拿到世子的信了?”
燕思空点头:“正是,学生不敢耽搁,马上就送来了。”他将信交给了颜子廉。
颜子廉摊开来,粗扫了一遍,连连称“好”,“我白日已经悄悄拜访过祝统领,他正因此事无端受牵连而愤怒不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只是他现在在宫中,我只能等白天入宫后交给他,这样一来,太后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得到消息。”
“老师是怕这一天会出事端。”
“怕呀,太子与娘娘就在牢狱之中,多呆一个时辰都不妥。”
“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了。”燕思空寻思道,“老师,你说,学生是否该去探视太子?我是太子讲师,也合情合理。”
颜子廉想了想道:“暂时不必,说不定太后一怒,陛下就把他们放了,等上两日吧。”
“好。”
颜子廉拍了拍燕思空的肩膀,口气慈爱而欣慰:“思空,你去求世子,定是受了委屈吧。”
燕思空笑道:“为了太子和娘娘,学生有什么委屈的。”
“看来世子还是深明大义的。”
燕思空暗自苦笑,他知道封野一定会帮他,他把封野里外都看透了,却越来越看不透自己。
——
白日早朝之上,再起波澜,昭武帝问起刺客的审讯情况,大理寺卿孟铎不得不如实禀报,说还在审理当中。
参审的御史便直白地说,那刺客一口咬定是惠妃娘娘指使,刑部尚书则反驳道,刺客并无证据,很可能是栽赃陷害。
昭武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二皇子受了惊吓,都病倒了,他失去了耐性,要三法司提审惠妃。
一干大臣苦苦劝谏,但昭武帝显然是受了文贵妃和谢忠仁的蛊惑,加之有废立太子之心,平日优柔寡断的他此次却固执非常。
燕思空听到提审惠妃的消息,心中寒凉,他没想到连一天时间都不能安生,如此不留情面地审讯太子生母,针对的其实并不是惠妃,而是太子,这一举可以让太子失去威信,昭武帝废立太子,怕是决心已定了。
燕思空只觉如坐针毡,若陈霂当真被废,他身为前太子的老师,和颜子廉的学生,以后在满是阉党的朝中怕是再不得重用。这一步一旦走毁,也许满盘皆输。
燕思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只感到无边的忧惧与孤独。
第104章
燕思空与颜子廉商议一番,决定前去探视太子和惠妃,今日惠妃被提审,若受了刑,母子二人定是十分难挨,他要前去安抚。
俩人正密议此事,突然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颜子廉道:“进。”
沈鹤轩推门而入,匆匆看了燕思空一眼,往前赶了几步,就扑通跪在了地上,凛然说道:“学生已决定已死进谏,以证惠妃娘娘和太子清白,求老师把学生的奏折呈上去。”
颜子廉腾地站了起来,怒道:“我前日是怎么与你说的?朝堂上已是惊涛骇浪,你那奏折呈达御前,你小命就没了!”
沈鹤轩毫无惧色,大声道:“‘武死战,文死谏’,学生从入朝为官那一日起,便早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学生不能看着陛下背负废长立爱的昏君之名,也不能看着太子与惠妃娘娘含冤受辱。行刺一案,漏洞百出,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说出文贵妃意欲篡储君之位而构陷惠妃娘娘,那我来说!”
燕思空心情复杂地看着沈鹤轩,那张年轻俊雅的脸上满是无畏正气,让他在昏暗的屋内却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颜子廉气得抓起几摞书砸向了沈鹤轩:“你以为你一条命又能换回什么,你只会激怒陛下,只会……只会……”颜子廉喘息愈发急促,身形晃了晃,就往后踉跄而去。
“老师!”燕思空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拽的颜子廉。
沈鹤轩也瞪直了眼睛,忙站了起来:“老师……”
俩人把颜子廉扶坐到了椅子里,颜子廉努力顺着气,脸色惨白,双目涣散不已,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叫太医。”沈鹤轩说着就要往外冲。
颜子廉却突然伸出了手,那枯树枝一般干柴的手指,将沈鹤轩的手腕抓得死紧。
“老师……”沈鹤轩紧张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摇了摇头,缓了一会儿,顺过了气来,轻声道:“把门关上。”
燕思空忙去关上了门,才折返回来,担忧道:“老师,你的身体……”
颜子廉深吸了一口气:“不能让那阉贼知道,我不看到他死在我前面,如何能瞑目。”
沈鹤轩鼻头一酸,慢慢跪下了下去,挣扎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握着沈鹤轩的手,沉声道:“鹤轩,遵圣贤之道,未必就能做一个好官,行正事却未必能把事行正,你是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上晓天下晓地,怎么独独就不晓人心呢。”
沈鹤轩含泪道:“老师,你说得学生都懂,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啊。”
“我和思空已经暗中出了对策,还不到要你死谏的程度,你含着这一腔热血,留待将来再报效天子吧。”
“什么对策?”沈鹤轩急道。
燕思空把沈鹤轩从地上拉了起来:“沈兄,让老师休息,我们出去说。”
俩人离开文渊阁,往宫外走去。
燕思空将信的事告诉了沈鹤轩。沈鹤轩这些日亦为了太子之事焦虑不已,还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奏疏,幸好被颜子廉拦下了,否则真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被昭武帝拿来杀鸡儆猴。
沈鹤轩其人,若让燕思空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峭直。他当年连中三元,金科状元,名动天下,是何等的风光,可如今三四年过去了,同一批的进士,混得最好的便是自己,已是吏部主事和准驸马,其他也有三三两两开始下放去外地历练,唯独沈鹤轩,一直留在翰林院内,看上去不得重用。其实颜子廉早与自己说过,沈鹤轩亦是其着重培养的未来大学士,只是此人脾性难驯,必须好好打磨,否则这柄利剑恐怕还未出鞘就先卷了刃。
沈鹤轩听完之后,总算安心少许:“陛下孝悌,只要太后出面,定能解太子和娘娘之危。”
“沈兄不要高兴的太早。”燕思空叹道,“此事若仅仅只是文贵妃陷害惠妃娘娘,那行刺之事,便如你说,漏洞百出,难以服人,那言官的弹劾更是一通屁话,可皇上为何还如此强硬地将他们母子下了狱?归根究底,是皇上想要废立太子,此时正抓住了机会。”
沈鹤轩沉痛地说:“糊涂,简直糊涂。”
燕思空把沈鹤轩拉到暗处:“沈兄,小弟上次与你深谈过太子的处境,你那时似乎不以为意,现在你看出来了吗?即便这次太后出马,他母子二人能够度过危机,可太后……太后一遭仙逝,还有谁阻止得了陛下?”
沈鹤轩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燕思空算了算:“二皇子今年十二岁,离他满十五岁出宫就藩,还有两年多,这近千个日日夜夜,殿下的储君之位,随时都可能不保,就算能挨到他出宫就藩,召回来,不也就是一道圣旨吗。”
沈鹤轩沉声道:“贤弟想说什么?”
“沈兄以为文贵妃之所以能够如此嚣张,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
“文尚书。”沈鹤轩毫不犹豫答道。
“没错。”
文贵妃再受宠,也不过是妃,她的儿子既不是嫡也不是长,名不正言不顺,若仅仅只是宠爱,不足以让优柔寡断、沉迷享乐的昭武帝如此费尽心机地要废立太子,文尚书和谢忠仁才应该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你究竟想说什么?”
燕思空暗道:“沈兄,若能度过此次危机,朝中马上就要迎来更大的一场风雨,那就是京察大计,老师极力将我推入吏部,为我谋这门皇亲,都是为了此次能够晃动朝堂的格局,给予阉党痛击。京察六年一度,老师年事已高,怕是等不到下一个六年了,我知你心中委屈,认为自己不得重用,哪怕以死进谏,也不甘碌碌无为,可老师对你寄有厚望,将你看做他未来的接班人,怎么能看着你折在这里呢?”
沈鹤轩正色道:“老师如何安排我的仕途,我绝无怨言,我要进谏,只是为了太子和娘娘。”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燕思空拍着沈鹤轩的肩膀,“但沈兄心有不甘,也不必掩饰,对吧。”
沈鹤轩抿了抿唇,算是默认了。
并非沈鹤轩好大喜功,他身负奇才,却无法施展,尤其有燕思空在一旁比较,心中自然难平,这入情入理。
燕思空愈发意识到沈鹤轩的重要性,而颜子廉早已意识到,在关键时刻,他定会化作一柄利剑,成为砥柱中流之人物,所以,得看好了他,别让他把自己弄废了。
燕思空劝道:“沈兄,请你理解老师的苦心,我们自当竭尽全力解救太子和娘娘,我现在就要去探视他们了,沈兄定要沉住气,便如老师所说,把你这一腔热血含住了,早晚能挥洒天下。”
沈鹤轩叹了口气,握住燕思空的手:“拜托了。”
——
依本朝律法,犯人亲属是可以探视的,燕思空虽不是亲属,但他是太子讲师,也勉强说得过去,且有孟铎默许,就顺利进入了牢房。
太子与惠妃娘娘是分开关押的,燕思空先去探视了惠妃。
惠妃果然没躲过那十鞭,她躺在简陋的榻上,蜷缩着瘦弱单薄的身体,脸色惨白,衣襟上的血迹依稀可见,叫人看着心生不忍。
燕思空走到笼前,跪在地上,轻声唤道:“娘娘,娘娘。”
惠妃睁开了眼睛,见是燕思空,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燕、燕大人。”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了铁栏前,虚弱地坐倒,眼泪漱漱而下,“霂儿怎么样了?我的霂儿怎么样了?”
燕思空心中感慨,这边是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定是自己的孩子,他肉身安抚道:“娘娘放心,太子平安。”
惠妃凄楚地说道:“我没有派人行刺二皇子,那日是文贵妃邀我过去品茶。”
“臣知道,娘娘是冤枉的,我们都知道。”燕思空道,“今日审讯,他们都问了什么?”
“问那刺客之事。”
“娘娘没承认就好。”
“我怎么可能承认。”惠妃突然瞪直了眼睛,一改往日的怯弱,愤怒地喊道,“我是冤枉的,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
燕思空愣了一愣,他是没料到平日这个说话细声细语、毫无主见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刚硬的一面。
“我后悔没听燕大人的劝,其实我早已疏远文贵妃,可她邀我,我如何拒绝,如今还连累我霂儿……”她哭着看着燕思空,“我从不求霂儿做什么太子,我只求我们母子平安,不做太子又如何,为何她如此歹毒。”
“娘娘万万不能这么想。”燕思空犀利地目光盯着她的眼眸,低声道,“娘娘,殿下是长皇子,是我大晟名正言顺的储君,若他做不成皇帝,那他也做不成闲散王爷,新皇登基后,你母子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惠妃倒抽了一口气。
燕思空加重了语气:“娘娘,为了殿下,您务必坚强,太后已知道此事,不会坐视不管。无论如何,咬死不能承认,否则殿下就要万劫不复。”
“太后,太后会救我们吗?”惠妃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燕思空心想,太后会救太子,但她……他自然不会将心中猜想表现出来,只是状似笃定道:“一定会的,只是现在,要委屈娘娘了。”
惠妃眼中闪烁着令人震撼的坚毅:“为了霂儿,我什么也不怕。”
第105章
留下了疗伤的药物和干净的衣物,燕思空拜别了惠妃,又去探视陈霂。
陈霂衣冠整齐,仪态端庄,身陷牢狱亦不露颓容,但在见到燕思空时,那瞬间激动和委屈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先生!”
燕思空跪了下来,重重叩首:“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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