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惠妃若死了,便可以说是以死证清白,昭武帝也不好再追究,且于情于理,不能在这个当口言废立太子,否则必遭天下人诟病。
但燕思空自然要装傻,相信颜子廉也不会希望他听出了那话中之话,他只是恶狠狠地说:“对,那阉贼作恶多端,老天无眼,竟还不收了他!”
颜子廉不置可否,道:“我再与廷尉大人商量商量吧,你明日入宫,先去安抚太子。”
“学生明白。”
回去的路上,燕思空感到愈发沉重。
他知道颜子廉不至于去谋害惠妃,但那日他探视惠妃,见她的精神已经极度恐慌,多年来在宫中受到的欺凌和压抑更是让她绝望不已,若再加重刑讯,加之得知陈霂已经被放,而自己正在拖累儿子,恐怕会自我了断。
颜子廉看出来了,孟铎看出来了,如今连他也明白了,可他们既不会告诉陈霂,也不会阻止,她一条命能换来储君之位,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他胸中有沉闷之气郁结,堵得他寝食难安。
陈霂的年纪,跟他当初眼看着元卯被冤杀时差不多,胸有大志却难酬的少年时,早早就要面对人生的残酷,却别无选择。
那日惠妃狼狈惶恐,却在提到陈霂时又坚定不已,她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的两个娘,她们都已在自己的记忆中模糊了面目,但给予他的关怀却让他毕生不敢忘,女子虽弱,为母则强,惠妃一生悲苦,怕是没有福气看着儿子君临天下了,真是个可怜人。
燕思空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他心中对陈霂有所愧疚,但他告诉自己,这不能改变什么。
当一个人太弱的时候,便什么也保护不了,惟有让自己变得强大,至高无上的强大。
——
隔日一早,燕思空进宫探望陈霂,陈霂焦急万分地询问惠妃的情况,燕思空勉力安慰,却没有透露太多。他又反复劝阻陈霂,且不要去求昭武帝,只怕弄巧成拙。
燕思空回到府中,发现自己的书案上摞放着三枚铜版,这是佘准给他的暗号,显示自己已经回京了。他想了想,写了一封信,要佘准给他训练几名刺客,如若有一天,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冒险杀了二皇子,以保陈霂的太子之位。
信写好后,他让阿力深夜出门,给佘准送去了。
——
昭武帝给的查案期限愈发逼近,三法司已经查出该名刺客的原籍,此人来自大同府,在行刺案发前三天才进得城,连他住的客栈,谈过话的所有人都提来审了一遍,查出此人曾在客栈里见过某个神秘男子,但线索到这里又中断了,他们找不出那名神秘男子。
刺客身上查不下去,自然要从惠妃身上查,审讯照例是要用刑的,燕思空不敢去想那柔弱女子要如何挨过刑罚,此刻的陈霂,怕是心都在油锅里炸着。
所以没过两日,燕思空便听说陈霂不顾劝阻,去求了昭武帝,结果被轰了出来。燕思空左思右想,没有进宫,他怕这段时间出入东宫太过频繁,招致昭武帝也对他不满。
朝中因为此案,已是乌烟瘴气了半月有余,因为孟铎迟迟不肯定案,昭武帝在早朝上亦表示了对三法司的不满,形势已是愈发紧张。
就在这时,狱中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惠妃自缢了。她用血在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吊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第107章
惠妃一死,很多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已是死无对证,总不能审判一个往生之人。
昭武帝“恩准”惠妃葬于皇陵,斩了两个当值的狱卒,降了祝兰亭和几名禁卫的职,罚了孟铎的俸禄,而那刺客,按律判了凌迟,这件闹得轰轰烈烈的后宫行刺案,就这样虎头蛇尾的收场了。
群臣都庆幸太子暂时保住了储君之位,并没有人在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
燕思空内心有些抗拒此时去探望陈霂,他知道他会在陈霂脸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他会因感同身受而愧疚,而他不需要愧疚这种无用的情绪。
但他还是要去,陈霂已经没有母亲了,此时是加深陈霂对他的信任与依赖的最好时机。
来到东宫时,老远地,燕思空已经看到跪了一地的内监女官,和满屋的狼藉。
燕思空走了过去,陈霂的贴身内监满福如见了救星一般,一边抹眼泪,一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燕思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都下去,然后悄悄走了进去。
地上,残破的花盆、摆件、桌椅、布匹扔得到处都是,整个宫中如被洗劫过一般,让人几无下脚之处。
燕思空顺着那些狼藉之物走进了内寝,但见一个只着里衣服、披头散发的少年抱膝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在他靠近时,发出了嘶哑而凶狠地吼声:“滚!”
燕思空顿住了,轻声唤道:“殿下,是我。”
陈霂慢慢抬起了脸来,凌乱发丝之下,隐约可见他的眼睛肿得吓人,漆黑的瞳仁被猩红的血丝缠绕,就像两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无底洞,它们死死地盯着燕思空,却似乎并没有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
燕思空怔住了。他在陈霂眼中看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和仇恨,这个平素时刻不忘保持皇子威仪的少年,此时只像一头绝望的小兽,若敌人就在面前,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
燕思空心悸不已。当年的自己,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陈霂嚅动着被自己咬得渗血的嘴唇,轻声道:“先生……博学多闻,告诉我,我娘为什么要死,她没做错……任何事,她为什么要死。”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因为殿下,还不是皇帝。”
陈霂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站在原地,满脸的悲悯。
陈霂僵了僵,才失神地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燕思空缓缓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跪在了陈霂面前,柔声道:“殿下现在最要紧的,是保重尊体。”
陈霂眨了眨眼睛,呢喃道:“叫我霂儿。”
“……”
“叫。”
“霂儿。”
陈霂愣愣地看了燕思空半晌,突然扑进了他怀中。
燕思空也顺势一把搂住了他。
陈霂将脸埋于燕思空胸口,放声大哭。
燕思空搂着那单薄的身体,轻抚着他的头发,无声叹息,一双眼眸愈发深不可测。
陈霂哭到声音沙哑,浑身无力,燕思空将他抱到了榻上,盖好被子,陈霂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
燕思空劝道:“霂儿,吃点东西吧。”
陈霂摇着头。
燕思空反握住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若弄坏了身体,如何为娘娘报仇?”
听到报仇二字,陈霂空洞灰败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神采,他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仇恨:“报仇,对,我定要为我娘报仇!”
燕思空忙去吩咐满福把膳食端来,膳食一直在热着,满福很快就端了过来,燕思空把陈霂扶了起来,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喂他。
勉强吃了两口,陈霂就悲切道:“我娘与世无争,却被他们逼死,有一天我当了皇帝,定要谋害她的人不得好死!”
燕思空低声道:“弑母之仇,是必然要报的,但在时机成熟前,切不可表现出来,霂儿,你的储君之位都没坐稳,你的性命也同样悬于一线。”
陈霂不甘地握紧了拳头:“我知道,我会忍。”
燕思空趁机又喂了他一口,并郑重道:“娘娘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登上大宝,君临天下。”
陈霂忍着悬框的泪水,深深地望着燕思空:“先生,你是这世上,唯一会叫我霂儿的人了,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我会的。”燕思空坚定道。
陈霂顿了顿,又道:“你对我好,是不是仅因为我是太子。”
燕思空微微一笑:“若你不是太子,我也会欣赏你的才情与德行,与你成为挚友,那时我们只谈风月、邀诗酒,也很快活。”
陈霂明眸闪动,更紧紧地握住了燕思空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轻声道:“先生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
燕思空那日离开东宫后,心中莫名地惴惴不安。
这次的风波,看似就这样过去了,但朝野上下,均嗅到了一场腥风血雨在前方等待。
文贵妃害死了太子的母妃,若太子顺利登基,定不会饶她,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此时已不仅仅是储位之争,更是生死之争,谁赢得那个宝座,谁才能活到最后。
这文宥迟和谢忠仁勾结,刚刚出手,就逼死了惠妃,也险些动摇陈霂的太子之位,最重要的是,群臣都看出了昭武帝的偏心,若非此次有太后,太子很可能真的被废了,可谁敢依仗一个垂死的老太太?这次之后,必然有一些摇摆不定的人靠向二皇子一派,太子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距离二皇子离京就藩,已不足三年,文贵妃必然还要发难,若要保住太子,就要削弱二皇子一派的势力,此次的京察大计,就显得至关重要。
燕思空想到此,突然掀开了马车的布帘,从这里刚好能看到远处的靖远王府,即便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那飞檐斗拱,竟也能令他体会到一丝丝安心。
现在只希望封野能给他带来文宥迟的把柄,在这场战斗里,如果他们不能趁机斗倒几名谢忠仁的大将,再斩除一批虾兵,以后就再无这等机会了。
所谓京察大计,指的是由吏部主导的朝廷对官员的考核,每六年一度,考核京官名为京察,考核地方官名为大计,合称京察大计。
其中,三品及以下官员,由吏部主考、都察院监察,从二品及以上官员,考察方式则大有不同,除吏部要给出政绩的考核意见外,还要自陈政事得失,后由内阁复核,最终由皇帝裁决。
对三品及以下官员,考核的基础手段为“会核”,会核是逐级层层考核,上级考下级,主要评价其政绩与廉洁的情况,最终由吏部复核。
而二品及以上官员多是巡抚、总督、阁臣、尚书,已没有上级,考核的手段为“列题”与“引见”,列题是由吏部出题,让二品及以上大员将自身政绩与相关的重大国事进行阐述,自陈功过,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记录在案,然后,吏部将根据他们对大员们的考核结果和这份自陈,一同引见于内阁和皇上,内阁拟出对该大员的最终考核意见供皇上参考,由皇上做最终的敕裁。
除了这三项最重要的考核标准外,官员的才能高低,勤政与否,声名好坏,甚至是身体病老情况,亦在考核范围内。
考核的结果将直接决定升迁任免,通常不升既走,每一度的京察大计,都令吏员们战战兢兢,同时也滋生数不清的假公济私、滥用职权、贪污受贿。上一届的京察大计,王生声利用考核贬了蔡中繁,蔡中繁怀恨在心,后才有燕思空利用他设下的新编史一计。
此次的京察大计,由于牵扯到了去年的叛乱、削藩,今年的行刺案,以及未来不可避免的储位之争,必然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燕思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风雨中自保,而他的目标,却是铲除比他庞大无数倍的敌人。
直到靖远王府消失在视线之中,燕思空才放下了布帘。
他很想见封野,此时此刻。他的衣襟上还沾着陈霂的眼泪,怀抱中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少年的痛苦与战栗,他无法克制地想起十一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若有人抱住他,给他一句安慰,他定会记上一辈子,他多希望封野在他身边,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将封野越推越远。
第108章
又是一年莺飞草长的春日。
燕思空还记得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在经筵上博得众彩,之后不久的春猎,就再次见到了封野,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至今都还清晰地藏在他脑海之中。
两年过去了,时移世易,人是物非。
燕思空看着窗外竞相争春的草木,在这样生机盎然的时节,却只感觉到有一种腐朽的、危险的、灰败的力量蛰伏于黑暗之中,随时可能吞噬所有人。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一只手突然按上了他的肩膀,他浑身一抖,只觉毛骨悚然,一把扣住了那手腕,往前拽去,神智瞬间归位,他猛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何处,马上收住了力量,否则那手的主人就要被人扔出去了。
“哇呀!”耳边传来惊叫。
燕思空一把扶住了他,抬头一看:“梁兄?”
来人正是梁随。
梁随惊讶地看着燕思空:“我、我叫你来着,你在看什么?”
燕思空松开了他,恢复了常态,微笑道:“我在看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今日风和日丽,是赏春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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