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歌
他这一辈子倾尽全力爱过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加无情,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已累了,也已老了,心比身体更累,更老,已经无力再继续下去。
从见到高放的第一眼起,他便被高放身上的气息所吸引著。那是疲劳的旅人对於温暖的宿处的向往,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愫。不同於刻骨铭心的爱,更像是触摸不到的憧憬。
在最後一刻能用这残破的身躯护得高放周全,慕容骁便觉一切都已值得。
刀剑无眼,那些人冲著他来,却难免不会伤到与他同在一处的高放和方小月。方小月他已顾不得了,只希望方小可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不会伤她性命。
慕容骁将高放护在身下,安然闭上双眼。
噗得几声轻响,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一片温热的鲜血喷洒开来。
“慕容门主!”高放急道。
慕容骁皮肤上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鼻端闻到了甜腥的味道,却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
他睁开双眼,向後望去,却见一个人影背对著他,双手持剑,替他挡去了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却被他用血肉之躯尽数挡在外面。
“情儿……”慕容骁嘴角动了动,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陆情已然倒伏在不远处,生死不知。
背对著他的人缓缓向後倒下,高放忙从慕容骁身下起身,将那人扶住,让他慢慢仰倒。
趁著这段空当,信云深和李帅都已脱开人群纠缠,一起挡在高放等人身前。信云深急道:“小放!”
高放忙安抚他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信云深隔著涌动的人群向方小可的方向怒视:“我一定要杀了这个狠毒的女人!”
高放本不希望他痛下杀手。陆情说得对,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是情花山庄和慕容骁的旧日恩怨,尚且纠缠数十年还是牵扯不清,信云深作为清风剑派的少主人,如果卷进这种门派之争,那更是後患无穷。想来信云深也是有这样的顾虑,出手一直把握著分寸。
只是考虑得再多,也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如今连慕容骁都差一点折在这里,高放是断然不会再劝信云深手下留情了。
有信云深和李帅在一旁保护,高放也能安下心来履行医者的责任。
高放在那人身上拍了几处穴位,著急地替他止血。
方小月愣怔了片刻,突然号啕著扑了过来:“爹!你不要有事啊爹!”
方续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抬手摸了摸方小月的头顶,视线却艰难地转向慕容骁。
“慕容……别来无恙。”
“方续,你──你为什麽──”慕容骁满是不解,挣扎著慢慢靠近方续。
方续痴痴地望著他,双目中满是怀念。
十几年过去了,慕容骁还是当年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看著他,恍忽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年月。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也好像从未开始过。他们仍旧是至交好友,那个高傲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慕容大侠,仍然只同他这个小小的一庄之主交好。
可是实际上,他已年过不惑,再不是当年初入江湖,初见慕容骁的那个年轻侠士。大错已经铸成,他加诸在慕容骁身上的那些伤害,再无撤消重来的机会。
“当年我爱煞了极乐宫主,我以为你也爱她,我以为你要同我抢她。你比我武功高,比我长得好,比我有本事,你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我知道自己肯定比不过你。我嫉妒得发疯。所以我做下了此生最後悔的错事。你一定……很恨我吧。”
慕容骁抿紧双唇,看著方续满含後悔和悲哀的双眼。
也许方续期望他的原谅,可他不会自欺欺人地说出不恨二字。
慕容骁倔强的默不作声,方续都在看在眼里,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高放怒道:“你要活命就别再想太多!留著一口气保著你的小命吧!”
方续摇了摇头,抬手伸向似乎离他很远的慕容骁:“後来我才知道,我错得,太离谱。你根本不会跟我抢什麽,你也不想要极乐宫主。你想要的只是──”他双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将那个字说出口,“就因为你想要的不是她,她才要用这样极端的手段来报复你。我没有资格批评她什麽,只因我便是她手里对付你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呵,原来那麽高高在上的慕容骁,离我曾经那麽近,只要我伸手,我嫉妒得发疯的那个人,就都是我的。多麽可笑。”方续笑著咳出了几缕鲜血,“我醒悟得,太晚了。慕容,你可知,我後悔了十几年了。如果,如果那天夜里,我听你把话说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慕容骁望著方续充满渴求和希望的双眼。这样的恳求,如果是在十几年前,他听到了一定欣喜若狂。
那双安静的,温润的眼睛,曾令他如此著迷,那一抹文雅淡泊的身影,也依旧刻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但错过了一瞬间,便是错过了一辈子。他和方续之间,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结束。
方续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决绝,他心底最後一丝希冀也如风中烛火终於灭去。
慕容骁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方续的神情仍旧让他心痛如割,他却不愿开口。
方续终於叹了一口气,最後神情复杂地望了自己的弟子陆情一眼,便沈沈地昏睡过去。
方小可看到方续和陆情都受了伤,明显地犹豫了片刻,却又继续指挥著手下傀儡不断攻击。
方小月伤心地不停哭,冲著方小可吼道:“大姐,你怎麽可以这样?!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冷血无情?!”
“你住嘴!我本来有万全之策可以杀死慕容骁,让我情花山庄立刻脱离他的掌控!可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这麽没出息!你们对得起情花山庄的众位前辈麽?!爹,你这样,对得起我娘麽?!”方小可大声怒斥,亦是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她只是想要为情花山庄的未来谋一个光明的出路,只是想要挣回情花山庄曾经的荣誉,这又何错之有?!整个情花山庄的重担,她一个弱女子甘愿一肩挑起。为何到了最後,每一个人都要反对她,每一个人都要来指责她?!为何每一个人都要向著那个可恶的慕容骁?!
方小可将信云深和李帅的实力看在眼里,心底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定无胜算。她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谋算,也已心灰意冷不再在乎什麽输赢。
往日她要谋算,也是为了一整个情花山庄,如今根本没有人对她抱有希望,她还有什麽必要枉费那些心机?只是这一口气憋闷在心口,她是无论如何不愿轻易收手,情愿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想低头认输。
方小可急急地催动那小小的迷魂铃,让傀儡的进攻又一次紧急起来。
信云深已经不耐烦再看著争斗拖延下去。虽然有十多个江湖高手将方小可牢牢地护在中间,让人难寻空隙,信云深却只是向著李帅交待一声,自己凌空而起,直直冲著方小可掠去。
不出所料,还未近得方小可的身,身前身後,上下左右的空档,都已被几个高手挡住。信云深完全地陷入了包围之中。
若在往日,如此夹攻之下,信云深也没有把握突出重围。只是如今他有柳先生传给他的一身功力,眼下这种局面,却是丝毫不放在眼里。
信云深看准了包围中最弱的一处,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那一处原有三人封守,见信云深来势如虹,却也丝毫不见怯意,丈著人数众多,一同迎著信云深的锋芒扑了过来。
信云深看著他们眼熟,应该也是与清风剑派有过交往的江湖帮派。能被他觉得熟悉,想来原本地位都不算低,至少能在大场合露面。
这些原本都是所谓江湖正道之士,这时候却沦落到被毒药控制,放弃尊严一同为人做打手,也实在是可悲。
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交手也不过是一瞬间,信云深此时的功力却已高出太多,犹有余力去分析考量。
是杀人还是不杀,这是信云深当下惟一要考虑的。
他不是只会讲仁义的良善之辈,却也不是好杀成性的小魔头。在这样的形势下,此时杀了这些人倒也无可厚非,放到江湖上谁也不能说他什麽,少不得还要赞扬几句少年英雄。
信云深此时考虑得最多的,却是清风剑派的名声。他是清风剑派的少主人,他的所做所为便代表著清风剑派。如若他能将这些人救下,将来对於清风剑派和他自己的声望,作用都远远大於几句对他的武功与机智的赞美。
何况这些人,也实在罪不致死。有些清高之人总觉得江湖正道多虚伪之辈,总要远离以标榜自己独善其身。信云深对这一类人却向来嗤之以鼻。
岂止江湖正道多虚伪,世间有几个人是完全光明磊落的?!那不是侠士,是傻瓜。
不管这些人图名还是图利,他们总算维持著江湖的正义,总算让大部分循规蹈矩之人都能够得到保护。至於他们想通过这样的名声和手段为自己图谋些私利,谁又有资格说什麽?!若全是那些不问世事的清高之人,这江湖早该乱得不成样子。
他们这一次被重利与权势所诱惑,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他们又一直被困在情花山庄内部作乱,尚未危害江湖,信云深觉得尚有一救的价值。他便是要沽这个名钓这个誉,为清风剑派日後更上一层楼铺个路。
思绪流转,也不过在一瞬之间,信云深打定了主意,手上招式也轻巧一变,手腕一抖,一柄长剑快若疾影,竟像同时分出了三口剑刃,将那攻来的三个人的招式牢牢封死。
三人俱是大骇,没想到眼前少年的功力竟然如此高深。信云深招式极快,一剑封住三人攻式之後便借著三人之力猛然又向上跃起一人之高,雪白靴尖在一人头顶一点,回身一旋,衣角飘飞之处,三人几乎同时要害穴位中了一脚,力气瞬间消散,根本无法蓄力再战,又被一股大力推飞出去,砸向後面追兵。
信云深动作极快,招式又极轻巧,外人几乎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只看他在空中绕过那三人,便将那三个江湖高手重创,踢飞下来。
但他动作再快,也只有一个人。方小可见信云深势不可挡,不敢轻视,她又对信云深恨之入骨,当即招了更多人来对付信云深。信云深刚刚突破三人,前面又有不下五人一起向他围攻。
信云深虽然没有痛下杀手,却也没留几分力,凡交手之人必定重伤。一是防止他们再次入战,更重要的是避免被对方看出来自己没有杀意,有恃无恐,更难对付。真到了那种时候,他却必须杀人了。
信云深势如破竹往前突围,只欲拿下方小可,这一下便将大部分的人都吸引到他那边去,李帅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高放紧张地盯著信云深观察了片刻,看出他尚且游刃有余,便放下心来。他向愣在一边的方小月道:“方二小姐,还需劳烦你去将情花庄主拖过来。”
陆情还俯身趴在原地,不知伤势如何。围攻之人只管向著李帅进攻,并不去动陆情。高放让方小月过去,也是看在她的身份,笃定那些人不会伤害她。
方小月一边哭著一边将自己姐夫使劲地拖了过来,李帅见她出去,更是紧张起来,打足了十二分的精力应对敌人,生怕刀剑无眼伤了方小月。
高放给陆情查看一番,他身上并无致命伤口,此时昏迷不醒,不像重伤,更像毒发。
慕容骁在一边看著,却一言不发,面上也是一片平静,看不出波澜。
高放将陆情的情况向他说明。慕容骁想了片刻才道:“他身上的毒十分刁钻,我一直寻古法制取药人,便是为了解他的毒。高大夫,我当初将你挟持到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解毒。如今,少不得还要拜托你了。”慕容骁面上现出一抹苦涩。
高放向来是一名合格的大夫,即便身处魔教,说到医者父母心的医德,他却比大部分人都合格。若无这份温柔善良,他也不可能成为多疑的君书影最亲近的人。如今更是连信云深,甚至慕容骁,都被他莫名地吸引著。
高放先将陆情的伤口处理一番,脑中却闪过一丝灵光。
药人,其血能解百毒的药人──总觉得有一个人影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高放将目光投向信云深,信云深虽被众多人拖慢了脚步,却还是一步步逼近了方小可。方小可自己武功低微,眼看信云深快要突破重围,她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信云深之手,却是一咬牙往石壁上拍下机关,将那入口又一次打开,趁著信云深还被人缠著的时机,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情花山庄的庄园里被放了一把大火,根本无法扑救。方小可此时离开这庇护之所,连信云深也不觉一愣。
他却不相信方小可会自寻死路,狡兔三窟,她一定还有其他出路。
这时高放却突然感到迷雾尽散,想到了那个人。
花音,那个曾用血给他解毒的女子。若按那些古书残卷上记载,这花音岂不正是天生的药人体质?
第二十四集
信云深眼见那方小可逃出山洞,回头向李帅望了一眼,高声道:“师兄,这里交给你了!”
李帅应声,信云深便提剑追了出去。
没了方小可指挥,李帅也感到压力骤减。不过片刻,便将失去斗志的敌人尽数制服。
高放跑到出口边焦急张望,此时庄园里已经遍地火光,浓烟滚滚,却不见信云深的身影。
李帅走到高放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安抚道:“高大夫,你不用担心,小师弟有分寸的。”
高放点了点头,见李帅手上留著血,知道他也受了伤,也只能暂时按下心头急切,又为李帅治伤。
李帅推却道:“不要紧的,一点小伤。”见高放坚持,也就由他去了。
高放将十二万分的精力都放在李帅那些不大不小的伤口上,努力不去乱想信云深的处境。
连重伤的慕容骁等人也没有这般待遇,李帅正襟危坐在那里,简直有些诚惶诚恐。
伤口包扎到一半,信云深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我回来了!”
高放一顿,马上将手头的工作抛到九霄云外,转头冲著山洞入口跑了过去。
李帅自己按著那包了一半的布带,有些寂寞地自己胡乱缠起来。
方小月挪了过来,眼中尤带著泪水,却红著脸望著李帅精壮的胸膛,低声道:“李大哥,我来帮你。”
李帅慌忙将衣裳拉好走到一边,连连推辞道:“不敢劳烦方二小姐。”
方小月虽败不馁,继续纠缠李帅,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信云深那边的情形。
信云深将被点了穴的方小可推进山洞,看到一脸焦急走向他的高放,便对高放安抚地笑了笑:“小放,我没事的。你等一下,还有一个人。”
信云深说著,也不等高放说话,便又转身疾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