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地梨花雪
他被自家人欺负也就罢了,怎么能被外人欺负了去!
这人见他不说话,又弯起手指敲了他一下,略有些不耐地说:“喂,问你话呢!长得这么呆,还是个哑巴?”
“你才是哑巴呢!”盛烟仰起脸,鼓起勇气,瞪了他一眼。
刹那的水光被吸入水涟涟的眸子里,水波泛起的光芒恰好迷了盛烟的眼,他只好眯着眼瞪过去,却是全没了怒气,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娇嗔,比小猫炸毛好不了多少。
这人也不知道是晃了神,还是桥上真的很滑,忽然伸出手探过来,身子突然往前扑,手一拽,好巧不巧地拽向了盛烟的腰间。
叮咚!只一眨眼功夫,盛烟再回过眼,看见腰间的双鱼玉佩滑下了水。他惊呼着要往下跳,就觉得腰带被一把拉起,耳边响起他的一声低吼:“你干什么?掉了就掉了,我赔你一个便是!”
盛烟转脸横了他一眼,一张俏脸气得发红。太过分了!这人很是悻然,想伸手去拉他,但被他一巴掌拍回来。
于是,竟也气了,冲着他大声喊:“喂,都说了陪你一个了!陪你一个更好的,我房里多的是。”
盛烟不想理他,只死盯着水面,完了,这池水至少一米五,自己掉下去就被水没了,肯定是捞不上来了!想着想着,眼眶里水雾一时间便氤氲了。
见他真伤心生气了,这人高挑的眉梢才敛下来,渐渐面露愧色,“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我知道。”也许,自己并不配拥有三哥哥的东西。盛烟沮丧地想,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掉了,莫非是天意?
再也不理眼前之人,盛烟低头猛擦了一把眼泪,继续拖着箱子走。
“喂,你是哪房的书童,我赔你玉佩不成吗?”这人却是膏药似的贴上来了。盛烟走一步,他就跟一步,扰得他不胜其烦。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亦步亦趋,继续跟着问。
盛烟已经累得够呛,分不出力气来理他。
可这人还不死心,又追着问:“喂,不如你来做我的书童吧。每月五两银子好不好?”他眉眼弯曲起来时,眼睛弯弯得很像新月,如果不说话,倒是非常清丽秀雅的。
盛烟继续瞪他,在心里啐了一声,你要是诚心道歉,看见我搬箱子,怎么不伸手帮一把?见他还不走,眼珠子一转,微微眯眼,笑盈盈对他说:“我叫言生,你要真的请我,真的能付给我五两银子一月?”
一张嘴就是五两,他现在一月的例钱都没有五两!肯定是哪家讨厌的嫡子!
这人连忙点头,“当然了!”
“那先付我五两,就当是定金!”盛烟冲他摊开手。
说来也奇怪,这少爷随身就带着沉甸甸的钱袋,掏出一锭银子塞过来,说:“喏,五两,我没骗你吧!”
盛烟眨了眨眼,这个少爷不是傻子吧,说给就给啊?
不过,谁让他害得自己弄丢了三哥送的玉佩,盛烟笑眯眯地把银子收起来,说:“我要去送东西,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送完了就回来,怎么样?”
“行,那你快去!我就在这等着你。”幸亏这儿景色还挺不错的。他对盛烟一笑,还催促他快走。
盛烟头也不回地拖着箱子走,在心底暗笑。
二姨娘诧然地看着站在院子里,抹着一脸汗水的盛烟,沉默了半晌,让小夕过去掀箱子。小夕一掀开箱子,脸上便飞起片片霞光,说道:“主子,是沉香!全是上好的沉香!”
冷然地瞥了盛烟一眼,二姨娘走过去,低头看了看箱子,脸上并无喜色。
盛烟也不急惶,只是低头等着,脸上还有点清浅的羞愧。
等到二姨娘终于问他话了,他才扯着衣摆说:“二姨娘,不瞒您说,先前盛烟是真的舍不得这箱沉香,不是不愿拿出来,而是……娘不在了,我总想着……留着它,也算是个念想。”说着亮晶晶的眼眸里又泛起星点涟漪,顿了顿,才接着说:“还有,盛烟是想着,要是哪日爹爹若记起了我娘,哪怕是想起我娘的这箱沉香呢,说不定……说不定就能来看看我吧。可现在我才明白……这宅子虽大,记得盛烟的,就只有二姨娘了。”
这话一落,小夕也动了恻隐之心,转脸抹了抹眼角。
二姨娘看了盛烟黯淡下去的小脸,也轻声叹了叹。示意小夕叫几个小厮过来,将东西搬进小库房里,贴上他二房的标签。
尽管二姨娘未有表态,但她接受了东西,盛烟就知道这事算成了一半,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随之松了下去。
又说了几句话,二姨娘没开口留他用膳,盛烟看着天色,就告了退。
回行时,盛烟想着心事,还在琢磨着明天该做些什么,就没有从来时路走,也就将还有人等在回廊那儿的事忘在了脑后。等他回到眠香楼,端起稀饭稀溜着喝,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这才想起来。不过那个人等不到我,也该被自家母亲带走了吧。
这么想着,盛烟把五两银子喜滋滋地放进了枕边的盒子,爬上床蒙头大睡。
被小夕匆忙领到琼学馆,盛烟使劲把自己天蚕丝的衣摆往下扯了扯。前晚,他忘了挂起来,又没有丫鬟熨烫,今儿个再穿,已经有些起皱了。
小夕轻轻摇了摇头,对他嘱咐道:“琼学馆的主事夫子是曾夫子,曾是中书省舍人,因为家乡也是永嘉,才被大老爷请了来,可千万不要怠慢了。”一说完,便急急忙忙回二姨娘那儿回话去了。
也不知二姨娘用了什么法子,可以说服大老爷又准许他来上家学。总之,能上家学是件好事,盛烟整了整衣衫,决定好好上课,认真用功。
宅子里的少爷纷纷坐定后,讲学的曾夫子手拿一柄戒尺,端坐于上,横竖看来,都是个严谨古板的教师模子。
盛烟偷偷瞄了他一眼,赶紧垂下头,一板一眼坐着,看着书本,目不斜视。读了一会书,他蓦然觉着有一双在盯着自己,犹如芒刺在背。得着夫子翻书的功夫,他迎着那束目光望过去。结果一侧脸,就撞上那抹冷锐的眼神。
冷冰冰,凉飕飕,透着一股子惊异和愠怒的眼神。
呀,怎么是他?前日被他放了鸽子的人!盛烟脑袋一懵,汗津津地对他扯起一个笑,却笑得十分僵硬。
那头,龙碧升瞧见他尴尬得不知所措,莫名的,怒气逐渐消散了。倒是盯着他躲来躲去目光闪烁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不自觉,嘴里念出了他的名字。言生,原来是盛烟……呵,盛世如烟,别有一番嘲讽俗世的意味,还当真是个好名字。
这厢,盛烟还不知,自己的名字已被一厢情愿地解读了一通。从他坐的位置,盛烟开始意识到这是正房大夫人生的第二子,也就是二哥哥……很快坐立不安起来,不停思考着等下该如何解释,才能把前日的事给糊弄过去。
他曾听几个丫鬟八卦过,四年前这位大自己三岁的二哥就被外公接去,一直住在天子脚下。最近,是大夫人想得紧了,才派人接了回来。
怪不得自己认不出他来,四年前,盛烟连焚香台的门也只进过一次。只是,大老爷早就安排好,让他进琼林书院读书的,怎的一回来又上了家学?
盛烟漫无边际地想,夫子讲的课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赶紧抱着数本挪出门外。不料,他正站在琼花树下等着自己。
龙碧升从光影流转处看过来,一只手轻抚过肩头的碎花瓣,对他俏皮地扬起眉头。
“二,二哥哥……”想友好地对他笑,盛烟却被眼前兄长的笑容给怔住,支吾了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
弯曲起手指敲了他头顶一下,龙碧升把书本往身边的书童怀里一抛,白皙如玉的手从长袖里伸到他面前。
盛烟疑惑地抬起头,“啊?”
又敲了他一记,龙碧升这次直接牵了他的手,拉起来便往前跑。
许多年后,盛烟还记得,那日,呼啸的风卷着琼花的香气四溢飞散,在耳边吹拂起一地的花瓣。漫天飞舞,如幻似真。
盛烟喘着气停下来,挣开他的手,发现他们已站在了昨天的小桥上。
“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玉佩?”龙碧升抬起下巴,问他。
“嗯。”就算是,也捡不回来了。看着池水,盛烟难掩脸上的失望。
龙碧升伸手便扯住他胸前的长发,往下拽了拽,笑着问:“如果我能找回你的玉佩,十弟拿什么报答我?”
“二哥哥,要不是你,它也不会掉进去么。”盛烟简直苦笑不得,摸不清这二哥哥的脾气,他也不好顶嘴,但还是心里有气。
“那我不管,如果我能找回来,你要报答我!”又扯了扯手中拽起的头发,龙碧升凑近他眼前,笑嘻嘻地说。
盛烟本想着一本正经给他道歉,被他这么一闹,倒一点都不怕了,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如果你真能帮我找回来,我自然会报答你。但你知道,你什么都有,我可是什么都没有!”
“唔,也对……但你可以帮我办事,这样好了,如果我找回了你的玉佩,你任我驱使一个月?!”想了半天,龙碧升笑意狡黠地说。
盛烟摊了摊手,心里有十分不信,“行!但是二哥哥,你得自己找哦,别人找到的可不算!”
想了想,龙碧升脸色傲然地说:“那是当然,我才用不着别人!”
见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盛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因为惦记着二姨娘那头,行了个礼便匆忙离开。
若他能预想到,龙碧升这次自告奋勇的帮忙,会在日后惹出那样大的祸端……盛烟倒是宁愿,这块玉佩永沉池底。
第4章
盛烟不止一遍地想,如果那日自己不是偷懒从桥上走的该多好,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二哥哥,不会把玉佩掉进水里,更不会脑袋缺根筋答应二哥哥让他去找?
有人会为了捞玉佩直接跳下去吗?
池子里多滑啊,还有一不小心就会呛水的,二哥哥脑袋被门夹了?
好吧,他确实也那么想过。
不过他想了想就知道能有更好的法子,例如拿一根长长的杆子去捞,或者把池子的水放干了去捞。但这两个法子是他都不敢尝试的,因为长杆子得找小厮拿,放干池水得让管家同意,他两样都做不到,也不会有人搭理他的。
所以他才放弃捞玉佩的么……谁知道二哥哥会这么笨!
盛烟泄气地想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高高地把两手抬起,一下下接着大老爷打下来的家法。手掌都是辣辣的烫啊,比不小心摸到香炉还疼!
可是他明明道歉了,说了对不起,为什么大老爷还要打他。
“说,为什么要把升儿推下去?”打得累了,看见盛烟的手掌都渗出了血,大老爷才停下来,冷着一张脸问他。
盛烟心里满是疑惑,大老爷以为是自己推二哥哥进了那个池子吗?
“爹爹……我,我没有……”他试着喊出这两个陌生的字,可还没等他开始解释,大老爷又举高家法给了他手掌重重的一下,厉声道:“说!为什么要把升儿推下去里?谁让你这么做的?难不成,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盛烟咬着牙齿,才能让眼眶里的泪水勉强退了回去,他不明白,自己真的没有做这件事,为什么大老爷不肯听他解释。况且,自从严妈妈将他带进焚香台的大厅来,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
“爹爹,我……没有把二哥哥推下水!”害怕地缩着手,盛烟终于把这句话一口气说出来。
半晌,大老爷沉默不语,盛烟略微在心里吁了口气,以为大老爷是相信自己了。然而接下来落在他背上的剧痛,彻底粉碎了他的这点妄想。
“不说?哼,嘴巴还真硬啊,跟你那个死去的娘一样,除了会跟我顶嘴,还会什么?”大老爷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挥舞着家法。
带着倒钩的家法就这么打在盛烟的背上、腿上、胳膊上。
本来,盛烟是准备忍下去的,哪怕是咬破了嘴唇他也不敢得罪大老爷。但是,他明明是自己的爹爹,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自己的母亲?他不来看四姨娘,她从来都不跟人埋怨,从不在背后说大老爷的坏话,总想着不要给他添麻烦,劝自己不要偷偷跑来焚香台看他!可是大老爷却这样说她,他听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盛烟抬起头,猛然就站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大老爷,提起衣摆往外跑。
“逆子,逆子!来人啊,把他给我抓回来!”大老爷气得横眉倒竖,拿着家法往外追,一群护院和小厮听见了命令也都朝着盛烟围过去。
这晚的夜色很黑,天上没有月亮,盛烟又不太记得宅子里的院落结构,因而跑得慌不择路。本想躲进水榭里,却不小心看错了路,踉踉跄跄地冲进了一个死角。再想要回头已经不行,一干护卫们挡住了盛烟的出口,一步步向他逼近。
不大一会儿,大老爷身后跟着管家,瞪着凶狠的眼,拿着刺目的家法向他走来。
盛烟在心里拼命说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怕疼,可怕疼了!可临到家法真的落在自己身上,他又倔强起来,紧紧咬住牙齿,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愿说了。打吧,打吧,娘说只要忍耐就可以了,只要我……只要我能够忍耐过去,大老爷就会放过我了吧……
于是,直到疼昏了过去,他都没有说一个字。
大老爷把家法递给管家,疑惑地看了躺在脚下的这个庶子,淡淡地对管家说了一句:“四房出来的果真就是不成器,和飞儿升儿真是比不得。”顿了顿又道:“找个大夫看看吧,关进憩园的屋子里,直到他认错了为止。”
管家恭敬地说了声“是”,招呼着两个护卫把盛烟抬起来,架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憩园屋子里,往地上一放,便关上门离开了。
隐约过了几个时辰,盛烟睁开眼想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试着动了动手,只觉得浑身都疼,动了动腿,发觉左侧小腿好像麻木了,就摸索着稍微用力捏了捏,却没有半点知觉。
他沉闷地吸入一口气,又跟着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盛烟好像听见门被打开的声响,接着唇边有了湿湿的凉意,就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现是水就赶紧贪婪地吸吮起来。直到吸不到水了,他才慢慢睁开眼,惊诧地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蹲在他面前,正拿着一只破瓷碗,嘴巴里不知叽叽咕咕什么,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
“你……你是谁?”盛烟支起身子问。“你从哪里进来的?”看他穿得衣服破破烂烂,就知道他不是这宅子里的人。
脏孩子却是不说话,只歪着头瞥了眼他的腿,冷冷地说了声“瘸了”转头跑掉了。
盛烟愣然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口突地一阵钝痛,再次昏阙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