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地梨花雪
刚走出这个巷子拐入另一个深巷子,盛烟的胳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后一拉,踉跄了几步,回头一瞧喊道:“舒砚哥哥!”
岑舒砚目光冷冽地看着这个老头,道:“你准备把他带去哪儿啊?”
“那个,不是不是……这位公子别误会,我是想带小公子去看家里的龙涎香。”老头心虚地笑了两声,心里大叫不好,这人明显没有那小公子好哄的。
“哼,少来诓我!若真有龙涎香,如何不租个铺位在街上卖,躲在巷子里鬼鬼祟祟,别是有别的勾当吧?”岑舒砚周身都散发出冷飕飕的寒意。
老头自觉装不下去了,即刻脚底抹油,转身便跑了。
一侧脸,岑舒砚横眉责备了盛烟一句:“盛烟,不可随便跟着陌生人走,若是我方才没看见你,只怕……”
“舒砚哥哥,其实我看出这人有问题了啦。”盛烟拽拽他的手,弯曲起眉眼道:“是故意跟着他走的,想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最多到时候说银子不够让他等着,不也能脱身的么?”
“唉,你想的未免太天真了。”岑舒砚紧紧牵起他往外走,无可奈何地叹道:“只怕他龙涎香连假的都没有,要骗你去做那……”
盛烟顿时也是一惊,“舒砚哥哥的意思,是那老头要拐骗我?”
拐骗小孩的事情,他也是偶尔听闻过的。
“嗯,有这种可能,所以你看刚才有多危险!”心里思虑着要不要提醒得更明白一些,岑舒砚把语气又加重了些,“许多好人家也有十来岁的孩子被拐骗,其中长相清秀白皙的,指不定会被卖去小倌馆。”
盛烟疑惑地仰起脸看他,“小倌馆是什么地方?很可怕的地方么?”
“呃……是啊。”岑舒砚在心底忍不住把龙家两位哥哥骂了一遍,盛烟这般年纪这种长相,虽说常年在家被拐骗的可能性小,但出门在外该提防之事也该一样不落告之他才好,怎么连小倌馆也没听过?真不知这两个当哥哥的是保护过度,还是太过疏忽了。
“盛烟知道了,以后再不敢逞能了,多谢舒砚哥哥提醒。”盛烟严肃地点点头。
岑舒砚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下来也放松不下来,一路看着他,陪着他一家家地询问有没有龙涎香。
到了傍晚盛烟才死心地停下脚步,他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了,转脸就闻到了包子的香味。
原来是岑舒砚拿着一个油纸包走过来,里面是四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饿了吧,先垫垫。”说完就全部塞给了他。
盛烟笑眯眯的啃着包子,和岑二少回到了客栈,但两位哥哥今天也不曾得到好消息。
九品阶制香大师方洛同说今年入考比往年更为严格,他不能徇私,若龙碧飞第三日还拿不来龙涎香入考,就只能等明年了。
龙碧升和方翎去了衙门也不太顺利,虽然府尹答应会暗中调查,也收了他的银票,但这位大人忙着应酬某位皇亲贵胄,也不知道是否真的上心了。
三个人就坐在饭桌边,边叹息着边吃饭。
方翎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碗筷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不要这个样子。不是还有时间么,怎么可以放弃……”
“对!”盛烟抬起头来,对龙碧飞道:“大哥哥,我明日接着帮你去街上找。”
“你傻了,明日你就要入考了!”白了他一眼,龙碧升抬手敲他脑门,“你要好好考,这件事我们自然会操心,你就别分心了!”
盛烟摸了摸头,这才有些紧张起来。对呀,他明日就要入考了,可他还没想好,是考一品阶,还是考二品阶好呢?
“那么……五哥哥与我一同去么?”盛烟问。
“是要一同去的。”龙碧升回答道,想了想不放心,对一边的岑舒砚拱手道:“舒砚哥,明日我和哥、方翎都得去想办法,盛烟这边……不若你替我们去一趟吧!”
岑舒砚不假思索地点头,“原本我也是要去的,放心吧,我会照看着的。”
为什么我需要照看哪?盛烟撅了撅嘴,被龙碧升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还撅嘴呢,你不知道小五这次报的是几品阶么?”
“几品阶?”他近来还真未曾关注这位五哥哥。
龙碧升抖了抖眉头,“他报了三品阶!我和大哥想了想……觉得,小十你干脆直接考四品阶吧!”
“什么?”两位哥哥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但盛烟心底有点不忿,五哥哥的胃口也未免大了点,这不是和自己杠着来么!
“无妨,我觉着你没有问题。”龙碧飞也发话了。
再看看岑舒砚也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方翎更是对他猛点头,盛烟握了握拳头,道:“那好,就考四品阶!”
突如其来满腔斗志被燃烧起来,盛烟用完晚膳就关进房里翻香谱去了。
他看的不是《普泽香谱》,而是小乞丐曾偷偷送给他的那本。后来他也问过胖酒鬼师父,为何小乞丐会有香谱,胖酒鬼师父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说,转身却和小乞丐打了一架。那时盛烟才知道,原来那本香谱是胖酒鬼师父的东西。
但送就送了,胖酒鬼师父不准备要回来了,小乞丐给他打了几下屁股,又搜罗了几坛好酒,他就不提这事儿了。
回想到此,盛烟掏出脖子上的香袋放在鼻子上,深吸了一口气,顿觉提神醒脑。摩挲了几下,把东西塞了回去,准备明天也戴上。
幸好这东西味道淡,不拿在鼻前闻是难于闻到的,可能是放置的年岁太久了。夙不是说过,是他娘给他的东西么,说不定他娘亲的娘也戴过的,这香袋看起来也是很旧的。
翌日,盛烟怀着侥幸心理把香袋贴身佩戴,捂得死死的,又在腰间挂上了梨花百合香的锦香囊,觉得应该没关系了,大踏步走出门。
龙碧沉见他走出来,轻声哼了一句:“真慢。”随后两人下楼坐上了马车。
两人在马车上翻了翻各自的香料包袱是不是对的,转而相对无言。
盛烟闭目养神,到了衍香监下马车时,瞥见龙碧沉唇边的笑意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多想,拿着香料包袱走进了花香四溢的衍香监。
衍香监的考场是很有特色的,每位应考者有一个小隔间,小隔间里制香所用的工具都一应俱全,相当完备。这些小隔间一溜排开,南北两边是不透光的屏风,东西则是敞开的,这意味着应考者看不见彼此,但考官和那些有资格进入衍香监观赏的人,可以看见他们的每个动作。
这样一来,想作弊也是不可能的。
盛烟被领到一个小隔间内,悬挂上写有自己名讳的竹牌,坐下来准备在宣纸上填写所要报考的品阶。但他犹豫了一会,拿起香料包袱再次检查了一遍,突然发现有味重要的香料不见了!一连翻了好几遍,还是没能找到,霎时想到龙碧沉那个古怪的笑容,盛烟气恨地攥紧拳头,抿住嘴唇。
真是把他惹火了!
现在怎么办,自己打算好要做的帐中香方做不成了,如何是好?盛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思虑半晌,心道,好吧龙碧沉……这是你逼我的!
盛烟提起笔,在纸上重重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龙盛烟,五品阶。
第36章
今年能来到衍香监入考的应考者共有六十五名,有十三位是初次入考,这其中就有龙盛烟和龙碧沉。
不少来自其他制香世家的应考者没见着龙大少和龙二少,觉得奇怪就寻望了一圈,最后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了他们两人身上。
若是今年龙家又有两个儿子考上了品阶,他们其他几家都要岌岌自危了。通常,没有哪个家族会像龙家这样,连续几年都有子嗣考上。
不过换个角度想,谁让这龙家大老爷会生,一气生了这么些宝贝儿子呢。
坐在考场十几丈以外的岑二少并不知道盛烟的香料丢失了一味。而盛烟也不知道不远处有那么多双眼睛在凝视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他人眼光是怎样的,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香料包袱,在里面挑挑拣拣,拿出了第一批需要研磨的东西。
所有应考生的香料都已经被检查过了,没有问题,这才发还给他们。
盛烟来之前打算考二品阶,是临时在哥哥们的鼓励下才改了主意。如今却是骑虎难下,因为少了一味关键的香料不能做出昨晚想好的方子,他干脆破釜沉舟,报了五品阶。
然而,五品阶有那么好考吗?
先来看看天翔朝制香师品阶试的硬性要求好了。天翔朝制香师从一品阶开始,一共有九品阶。
要获得一品阶资格,需要应考者能辨识并制造《普泽香谱》上最基础的三十八种香料配方。这考得是制香师对香料的基本认知基础,要博学并能分辨真伪。
但考入了第一品阶,还不能对外公开贩售自己做的香。
二品阶的要求,是制香师需得辨识并制造《普泽香谱》上中等难度的二十六种香料配方。
到了三品阶,则需要完全掌握并制造《普泽香谱》上十八种经典合香丸中的一种。
四品阶开始加大难度,制香师必须能制造出《千金香方》中十二种浥衣香与帐中香的配方。对着方子制造香丸可一点不简单,要香味适宜,过浓过淡都是不能过关的。
其后就是五品阶,也就是盛烟现在面临的难题:他必须制造出《千金香方》中一种符合要求的花熏香。
提及花熏香,方翎在入考五品阶时制的是《千金香方》中最难的十大花熏香方之一,当时香丸一出,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啧啧称奇。
五品阶过了,便是龙碧升此次要考的六品阶。六品阶的入考按惯例排在第二天。这六品阶的要求是,制香师能做出一种全新的合香丸。如果这枚香丸能得到所有考官的一致认可,便是过关,制香师可以自己名字命名这种合香丸。否则,失败,来年重考。
那么龙碧飞要入考的七品阶就更难了,需得正确使用龙涎香制造一款合香香料,必备材料是龙涎香。
其后的八品阶将香丸的用途了提高了一个层次,制香师要能使用各类中药香料,制造合药香丸,使香丸具有药用价值,并行之有效。
龙碧升和方翎曾经做过的糖香丸,严格论起来,也属于合药香丸的一种,但糖香丸是最最初级的。八品阶的制香师一般要熟读医术几年,并具有糅合并导出香料药性的悟性,才能考得上。
而最高级别的九品阶,在天翔朝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这最高品阶,要求制香师能制出一种得到全制香行业公认的香器,并同时制出一种全新的制香法,推而广之得到广泛认可,才可算是考上了九品阶。
先不论九品阶的制香大师十几年也只出了不到十个,能从衍香监走出去的制香师那也是凤毛麟角了。
盛烟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第一次入考就报了五品阶。当他的隔间被挂上对应入考的品阶绦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一片哗然。
惊讶并有所期待之人只在少数,大部分人都表露出了不屑,觉得这位龙家十少爷未免口气太大,太过自负了吧?
岑舒砚当然也吃了一惊,拧着眉头望着盛烟瘦弱的身形,不认为他是突发奇想改的主意。那么……就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改了主意吧。
不管是哪种情况,盛烟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岑舒砚唯有在心底为他鼓劲,希望他顺顺利利,不要出什么差错。
盛烟这厢,正愁眉苦脸凝思着呢。
他虽说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报了五品阶,但也是有赌气的成分在里头的。憋着一口气想给龙碧沉好看,就大笔一挥,然而现在他要选做《千金香方》里的哪个花熏香方呢?
无论是木樨、桃花、梨花还是蔷薇,他都觉得不够特别。
他包袱里只剩下一种花了,那就是朱栾。而一个小瓷瓶里,盛满了他去年制成的朱栾水……其法与制蔷薇水如出一辙,而他这两年把蒸凝器皿改良了许多,不但蔷薇水越来越逼真了,这朱栾水的香气是意外的出众。
“《千金香方》里不是有一方朱栾降真丸么……”盛烟喃喃自语着,“但这方子有一半是缺失的,我该不该做呢?”
制香其实很忌讳补方子,因为若是补好了,自然能赢得一片赞赏,但要是补砸了,引来的就是一片唏嘘和蔑视了。
若不是十有八九的把握或者试过许多次,大部分制香师都不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盛烟思量了半柱香的功夫,下定了决心,他就做朱栾降真丸!
在场边来回逡巡的方洛同,就见一个个头不高的孩子手执一块长长的降真香,另只手握着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它劈成一片片的细长条。
又看了眼他手边的摊开来的朱栾花瓣,他不禁讶异地怔住了。哪家的娃娃有这么大胆子,看这选取的香料……莫非是要做朱栾降真丸?
方洛同有些不信,抬眼看了看他的品阶绦,眉头高蹙。嘿,既然考的是五品阶,可不就是要做朱栾降真丸么。
见盛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心无旁骛,嘴角还扬起清浅的笑,方洛同捋了捋胡须,暗暗点了点头。
他既不紧张也不忧虑,而是在享受制香的过程,这资质和悟性就已经被许多人好上许多了。有些应考者,一张脸苦大仇深地埋头苦干,真是毫无美感,看得他直摇头。
制香师不但要做的出好香,其制香的过程也该赏心悦目,令人感觉得到其中美妙才对。
方洛同看了良久,这才踱步往前走。
盛烟压根没觉察到这位大师的目光,他专心劈开降真香片,直到一寸许的薄片有了一百多枚,才停下手。用旁边水桶里的水净了手,将朱栾花的花瓣先倒出来,放置在制香台的棉布上,取过一个瓦缶洗干净了。
接下来是比较细致的活儿,但他的动作仍然极快,先将花瓣铺在瓦缶的底部,放一层降真香片铺满,跟着再放一层花瓣,又放一层降真香片,如此重重覆盖,直到整个瓦缶被层层花瓣与降真香片塞到七八层满,才停住手。
下一步,他抽出一张油纸,把瓦缶的口给封上,示意旁边伺候的小厮过来把饭甑给架在火上。待火候适中时,他再将瓦缶放在饭甑之中,其他的什么也不做,就看着它蒸!
这个举动令不少看清楚了的制香师都大为惊奇,“他怎么能这样补方子呢?”“就是,也太不靠谱了吧!”“真可笑,原方子上的降真香是需浸泡在朱栾汁中数十日,再做晾晒的……”“哎呦,真是初出茅庐的小鬼啊!”
岑舒砚听着旁边这些人的话很是不满,不自觉冷下一张脸,在盛夏的棚子里散发出屡屡寒气。他跟班的一个小书童瞧见了倒是高兴,立马放下了手中给他扇风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