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地梨花雪
于是乎这一晚,两个倒霉孩子就窝在一起相互诉苦起来,还声讨起了自家的大人,直到月亮爬上树梢,也不管小乞丐脏是不脏,两人头挨着头沉沉睡去。
第8章
盛烟自从那天起,再也不惦念着那甜甜软软的糕点了。就算是多年之后特意有人给他做糕点,他也不吃一口。
在他看来,教训是必须记一辈子的,否则容易在同一个地方摔倒,那不是不小心,而是愚蠢!
送了香灰糕饼过后,四哥哥和五哥哥好像喜欢上了给他送东西,隔三差五就拿一块糖或者木头娃娃送给他。
盛烟都笑着收下了,但脸上的表情很僵硬、很灰暗,这令他这两个哥哥很高兴,于是乐此不疲地接着送,还总是选在二哥哥龙碧升在的时候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虽然心里非常不屑,他们这种假惺惺的伎俩已经骗不到他了,但盛烟还是很照单全收。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实在很少,两个哥哥既然愿意送,他哪有不收的道理。因此,他和小乞丐也有了自己第一批的财产:那是一盒从糕饼里抠出来的香灰,一叠被他俩削成了片儿的木头,几颗从糖里化出的钉子,还有一本脏兮兮的沾着老鼠屎的书。
盛烟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这两位哥哥的想象力,要是他们把捉弄自己的功夫用来学业上,可能就不会总是被曾夫子打手掌心了。瞧瞧六哥哥就比他们聪明,尽管也不如二哥哥灵慧,但他会装,只要一遇到夫子要考试提问就装肚子疼,或者旧疾犯了,从而成功地糊弄过去。
这天,曾夫子点名让自己背诵最近在永嘉特别流行的《长安少年行》开头的段落,盛烟很努力地想背出来,他那天也明明把这首诗抄在了宣纸上,但是五哥哥一个不小心就撕破了它,直接导致他只看过那些句子两遍而已。
可盛烟想试试,就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背起来:“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身从左中尉,官属右春坊。刬戴扬州帽,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来去……”
背诵到“来去杏园芳”这里时,盛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重复了好几次,就在夫子快要发作,拿起戒尺时,他看见前面的二哥哥在纸上画了一朵杏花和一座院门。
被这么一提点,他立刻就想了起来,从容念道:“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
夫子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放下了令盛烟心有余悸的戒尺。
枯燥的文化课之后,由张夫子和罗夫子来给他们讲解的香料的基础知识。除了二哥哥龙碧升有了品阶可以不需听,其他几个少爷是必须上这堂课的。而盛烟因为腿伤已经落了好多节课,他便听得格外专注,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
至于他落下的功课,二哥哥说了会帮他补上,让他下课之后去水榭找他。
今儿个讲这堂课的是罗夫子,他的夫人因为是三姨娘的表妹,所以两家走得很近,罗夫子平素就对四少爷和五少爷是格外照顾。盛烟在心里不忿地嘀咕,看吧,四哥哥又没答上来问题,可罗夫子一点惩罚他的意思都没有,真够偏颇的!
但这是现实,他没有办法改变,只能加倍努力地把罗夫子讲述的知识记进脑子里。并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比四哥哥和五哥哥更早地考上品阶!
不过理想很骨感,他现在还摸不到轮廓。才走了那么一小会神,就被罗夫子盯上了,把他喊起来,问:“十少爷,敢问您知道焚香所用的香灰是怎样制成的吗?”
要按盛烟过去的常识,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答,香灰,不就是烧完的香落下的灰吗?
但是他在见识过四哥哥和五哥哥送给他的那盒芙蓉桂花糕后,便不那么认为了。当晚他就看出来那些香灰和心字香烧落的香灰是非常不同的,不但颜色很白,而且十分细腻,捏在手上还有感觉有些滑。
盛烟揣着这个疑问,在第二天就在《普泽香谱》中找到了答案。书上谈及香道,说正规的焚香方式中,焚香炉里用的香灰都是精心特制过的,其中一种便是雪白颜色的。焚香时,不可以把香饼直接点燃了放进香炉,而是需要将其烧透了,再埋进参入了烧透炭墼的香灰下面,这就是所谓的“烧香埋火”。如此,才能让香饼慢慢燃烧,直到香味完全释放出来,最后燃尽了为止。
当然,如果用的是精致的合香丸,焚香的方法比这个更麻烦一些,盛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他想了想,对罗夫子回答说:“香炉里通常会用到一种雪白的香灰,是用没有化过的固体石灰碾碎、铁锅炒制、冷了之后研磨,再加上香蒲烧的灰合在一起,用大火慢慢煨一煨做成的。制成后放在香炉里便是雪白一片,看起来特别洁白可爱。”
罗夫子有些惊讶地多看了盛烟几眼,又问:“你说的这一个制作香灰的方子,应该是《普泽香谱》里记载的香灰方的第六方……怎么,你有读过这本书吗?”照道理在龙家,只有被允许正式开始学香并准入霄香台了,才能看这本书的。
二少爷龙碧升倒是七岁时就得到这本书了,那是当年他外公特意当做生辰礼送给他的。在他被接走的几年里,他外公还手把手教授制香方子给他,不然,他也不会在十岁第一次品阶考试时,就直接考上了四阶。
被他这么一问,盛烟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眼珠子一转,他连忙答道:“回夫子的话,是上次二哥哥和我聊天时说起过的,这方子我记得也并不完全……在夫子和三位哥哥门前班门弄斧了!”
四少爷和五少爷对他冷哼了一声。
六少爷却是没做声,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微泛红的侧脸。
因为撒了谎,盛烟接下来再不敢回答罗夫子的问题了。罗夫子也没有罚他,因为他认为这才是正常的,本来十少爷就不应当比四少爷和五少爷知道更多的制香常识才对。
只出了那么一小会儿的风头,盛烟就不敢再尝试了,不是因为感觉不好,而是因为感觉太好了,他害怕会对此上瘾,一旦沉不住气,那二哥哥送给自己《普泽香谱》的事就会被人知道,那他好容易保守的一点秘密就没有了。
而且,这也不是自己第一次撒谎。
俗话说熟能生巧,那撒谎多了也就能脸不红心不跳了吧?
如果说了真话,二哥哥说不定就会生自己的气,再也不给自己这种甜头吃了。仔细想了想,盛烟觉得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至于为何不要这样,他也想不太清楚。但他就是知道,刚才四哥哥和五哥哥看自己的目光很不善,为了少惹麻烦,他不能老想着出风头。
二哥哥一脸深思状地看着盛烟。
他之前还以为盛烟很愣,所以才会被四弟和五弟合伙起来欺负,不过听他讲了今天撒的这个谎,龙碧升在心里对他有些刮目相看,盛烟也不是那么老实么,老实孩子在龙家是混不出名堂的,也幸亏不是……不然……他笑着拽了一绺盛烟的头发,笑着说:“嗯,偶尔撒谎算不了什么,你做的对!其实,我跟你讲,我也撒过谎的……”
“真的吗?二哥哥也撒过谎?”盛烟神色惊讶的问。
龙碧升回忆了一下,告诉他:“当然了,我前年过年时在外公家摔了一个装香丸的盒子,里面都是外公喜欢的花熏香香丸。我那会儿一摔,香丸都倒进了鱼缸里,全没了……因为怕外公生气,我就撒谎了,说不知道盒子到哪去了……结果害得一群丫鬟小厮被打了一大顿板子,有个身子骨差的还当场昏了过去。”
听得他这样心安理得地说,盛烟觉得自己跟他还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撒谎会牵连那么多人,他终究还是不敢的。
花了半个时辰补课,盛烟就推脱说要回去做夫子布置的作业跑回屋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巴结二哥哥。
自己得罪了四哥哥和五哥哥,大不了被他们教训一顿,但若是自己以后不小心得罪了二哥哥呢?盛烟有点儿不敢想。
这段时间习惯了在他这儿蹭床的小乞丐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你可以等到生辰过了再想这件事啊,管他是不是真的对你好,先把好处捞着,不捞白不捞。别学我似的,等做了乞丐才想起来当初有锭银子搁在大哥书房里没偷,简直太笨了!”
盛烟被他这种得过且过的论调给逗笑了。
不过他说的还真有道理,等到了自己生辰的那天,盛烟处之泰然地接过了二哥哥递给自己的小盒子。开来一看,是八颗黄豆大小的褐色合香丸。
来不及问他这种合香丸叫什么,盛烟诚恳地道过谢就走了,因为小夕来喊他去二姨娘那儿吃长寿面。连二姨娘也记得他的生辰,这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小夕就牵着他的手问:“十少爷也得着礼物了,还是二少爷送的礼物呀!这真是太好了。”
跟着她进了屋,二姨娘看见他手上装着合香丸的盒子也是喜上眉梢,赶忙就把他拿在自个儿身边坐着,叫小夕去厨房里把长寿面端来。
盛烟第一次吃带着牛肉丝和蛋饺的长寿面,因而吃得狼吞虎咽,几乎把用膳时的礼仪给抛到了十万八千里。
奇怪的是,素来最注重礼仪的二姨娘不但没有纠正他,也没有指责,而是语气柔和地在一边给他擦嘴巴。只是她时不时地问他有关二哥哥是不是总来找他玩耍的事,害得得盛烟好几次都差点噎住。
等他把面吃完,二姨娘的话也问完了。
盛烟擦擦嘴,就听见她语笑嫣然地对自己说:“明儿个,我就去跟大老爷说,把你正式写到到二房的名下。烟儿……你听明白了么?”
面还没消化呢,就听见二姨娘砸出这么大个烟花弹,盛烟听着就傻愣住了。
小夕推了推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快,还不改口?”
盛烟这才反应过来,立马跪在地上,给二姨娘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甜丝丝地喊了一声:“姨娘!”
而与此同时,他却影影绰绰看见了,四姨娘即将咽气时拉着自己的手,凝固在嘴角的那抹舒展不及的笑。
第9章
这应该算是件好事吧?
盛烟坐在床头撑着下巴想,等二姨娘带着自己见过了大老爷,在焚香台给和他和大夫人敬茶磕头,自己从此就算是二房的人了。
二房的人肯定比四房要好得多,嗯,看看小夕的穿戴就知道。一个大丫鬟都能有绸缎的水绿裙子穿,他距离穿上云锦长衫的日子也不远了。
对着敞开的窗口吃吃笑着,盛烟的小脸也染上了芙蓉的颜色。
可是窗下的芙蓉似乎死掉了呢,都是没有人照料的缘故。等过段时间,自己或许能向二姨娘要株淡粉色的芙蓉来栽,不过不能栽在这里了,二姨娘说了他现在可以搬去朱栾院住,就住在三哥哥原先屋子的隔壁,她已经禀告大夫人说要搬出来,去偏院的合香居去住。
当然这也意味着,四哥哥五哥哥和六哥哥也要一同搬回朱栾院。
一想到他们以后有更多机会捉弄欺负自己,盛烟就嘟着红润的小嘴叹了口气。
说来也奇怪,盛烟从出生到现在没吃过什么天山燕窝、东海黄鱼之类的,但脸上就是有水色,只要吃得饱,一张脸便是水灵灵的。奶娘常说,他这是接了天地灵气了,老天保佑他能平安长大,但盛烟还是很想尝尝天山燕窝和东海黄鱼的滋味。
想着想着,口水分泌过量,顺着嘴角流下来。
一双眼睛从窗户那儿露出来,正好看见他在擦口水。
小乞丐指着他笑得咯咯直乐,“你偷吃什么了,一脸的馋像?”
盛烟有点脸红的擦干净手,把他拉进来,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哟,我明天就是二房的少爷了!”
“什么二房四房的,到了二房有什么好处么?”小乞丐就坐在他书桌上问。
“当然是有不同,等我进了二房每餐都能有肉吃了,你再偷偷溜来见我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摇晃着小脑袋说着,盛烟觉得自己现在有能力给小乞丐一丝照拂了,脖子不禁就拉直了些。
小乞丐倒是没显得多高兴,从桌上跳下来,坐到他身边拽起他的衣袖问:“这么说你要搬走和那个什么二姨娘住在一起了?”
“嗯,是要搬走,可不是和她住在一起,要和几个哥哥住在朱栾院的。”盛烟心说自己如果能选择住的地方,宁可还住在这里,虽然眠香楼里没被抬房的妾室、香女太多,进进出出和他这个少爷撞见不成体统。但这里是四姨娘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是熟悉的味道。
听他这样说,小乞丐不高兴地一掐他的手,“他们那么欺负你,你还要跟他们住一块?”
盛烟疼的一哆嗦,眨巴着眼看他,“你发什么神经,又不是我愿意跟他们住一块的!我也知道他们会欺负我,但是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是二房的儿子了,就该住在那里!”
“哼,趋炎附势!我看你就是怕吃苦了!”小乞丐不知道哪里来的气,鼓着脸瞪他。
“我才不是!什么叫趋炎附势,你懂吗?你上过学堂吗?”盛烟也掐他的胳膊。
“怎么不是?我师父说了,为了过好日子就忘了生养自己的亲娘,还给坏人做儿子,那就是趋炎附势,让人瞧不起!”小乞丐真生气了,力气也真是大,一把就把盛烟的手指拿住,掐住他的虎口。
“啊啊啊,好痛!”盛烟扁着嘴看他,眼睛里起了薄薄的一片雾,骂着骂着就呜咽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亲娘死了,她死了我要怎么办?在这个家里除了我自己谁能照顾我!你以为我喜欢二姨娘么,我才不喜欢她……可是她至少能给我肉吃,能给我好衣服穿,最重要的是我能上家学!我可不想跟你似的当乞丐,成天偷鸡摸狗的,如果那样我娘才要在地底下骂我呢!”
被他突如其来的眼泪给吓愣了,小乞丐皱起眉头,松开了掐他的手,“羞死了,你都八岁了还哭鼻子?怎么那么爱哭啊,我又没说你什么……再说了,我觉得当乞丐挺好的。”
“你骂我来着,还掐我手来着,可疼了……你也坏,跟四哥哥五哥哥一样欺负我!”
“没有!我我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样。”
“有什么看不惯的,我是认贼作父了还是给毒蝎妇人当做儿子了!你那个师父也是奇怪,他是不是不想你有好日过啊,那么跟你说。还有,我就算喊二姨娘一声娘,也不会忘记四姨娘啊!”盛烟委屈地抹眼泪。
小乞丐看他把鼻涕擤在自己袖子上,张大嘴要骂,但见他还伤心呢,只好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我不管你,你爱怎样就怎样?以后你再被那几个混蛋哥哥欺负去了,我就躲在暗处笑话你!”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心提醒盛烟却贴了冷屁股,顿时觉得无趣,拍开他的手就要走。
盛烟撅着嘴拉住他的衣角,就是不松手,轻声道:“那个,我知道你比他们对我好的,你记得哦……朱栾院在西南方向,穿过水榭就不远了。”
好笑地看他一眼,小乞丐跳起来掐住他的腮帮子,“下次见面要不要对你行礼,叫你一声十少爷啊!”
揉了揉自己的脸,盛烟噗嗤笑出声来,“哪里敢让你喊啊,谁能让你受委屈啊!对了,小乞丐你叫什么啊,你到现在都没告诉过我。”
小乞丐的神情忽而变得有些不自然,挠了挠头上乱糟糟的头发说:“我没名字,娘过去都喊的是乳名,可是我的乳名跟女孩子似的,不想告诉你。”
“那你总有姓吧?”盛烟纳闷地问。
“这个,师父说了,不能告诉外人。”小乞丐继续挠头。
盛烟一听这两个字气了,叉起腰:“我是外人?原来你不拿我当朋友吗?”
“朋友?”小乞丐想了想问:“怎样算是朋友,娘没教过我,师父也没教过我。”
原来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啊,想想自己不也是么,盛烟心里就对他多了一点惺惺相惜,露出雪白的八颗贝壳般的牙齿,拉起他的手说:“我以前也没有朋友的,那你就做我第一个朋友好不好?朋友就是可以一起吃饭、睡觉、玩耍的人哦!”
“真的啊,那挺好,我以后没吃的了就来找你蹭饭!”小乞丐嘿嘿地笑。
盛烟伸手拍他脑门,“你就知道吃!”
跟着,两个人七拼八凑,把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关于结交朋友的信息交流了一下,相互拉着手跪在地上冲着月亮磕了三个头,小乞丐还像模像样地掏出一把小刀说要歃血为盟。很显然他是把江湖上结拜兄弟的仪式嫁接了过来,还觉得忒有男子气概。
盛烟吓得连忙握住他的手,让他把刀给收起来,说他们意思意思就好,若这要做这种仪式,这么也得等到长大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