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地梨花雪
盛烟这四年把龙碧飞的痛苦看在眼里,说不难过是假话。即便他是龙家的嫡子长孙又如何,从小到大都被教导着要担起龙家的责任,有些事不得不做。但要说他这辈子最在意的,除了制香,就只剩下二哥了。妻子不是他想娶的,龙家的重担不是他想要的,别人艳羡他龙碧飞,但盛烟知道,如果可以,他愿意用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得二哥的生。
这样的大哥,让他越看越不忍,越看越心疼……
“大哥,对不起我骗了你四年……还是与爹一起骗了你四年。但是……当初我这样选择,也是为你着想,为二哥考虑。”盛烟说的缓慢,低着头不敢看他。
龙碧飞捏着盛烟的胳膊,手指越掐越深,嘴角是一圈苦涩而战栗的笑,“你只要告诉我一句,别再骗我!升儿……他是不是,没死?他是不是,还尚在人间?”
盛烟定定地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龙碧飞摔坐在椅子上,手掌抚上了额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盛烟不敢惊扰他,知道他现在心里很乱,百种滋味都在心口,无法言说,便安静地陪着他坐了很久。
屋子里一时间静谧无声,盛烟只听得见大哥紊乱而颤抖的呼吸声。
还有露珠低落在白莲上的那极其轻微的响声,一滴一滴,就像砸在人的心尖上,打湿了层层叠叠的花心。
“大哥先静一静吧,明日我再来。”盛烟起身,觉得应该让龙碧飞先沉静下来再说。
龙碧飞却突然起身拉住他的腕子,“升儿……他现在,在哪?”
盛烟对他摇摇头,“当初是翎哥带他走的,我对他们说过,最好永生永世别在回到永嘉来……现在想想,我只考虑了二哥的安全和他的心情,却忘了顾虑大哥。”
他内疚地看着龙碧飞,又道:“但是,我以为你忘得掉的。”
“忘得掉?怎么可能忘得掉……”龙碧飞凄然地侧过脸去,不想要盛烟看到自己脸上的泪迹,重重喘息了片刻又问:“那他的伤是……”
“差一点就刺中了心窝,是从鬼门关前被大夫拉回来的。”盛烟握着龙碧飞的手,咬着嘴唇道:“当时这主意……也是我想的。大哥,你怨我吧。”
龙碧飞这时稍微缓过了劲,冷静地想了想,低声道:“不,你做的对。在那种时候还能当机立断,要是换了我只怕没办法做到。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我若看着升儿中箭躺在眼前,是不可能冷静的了的。现在想想,若不是升儿当时死了,你又早早放了消息出去,安溪侯确实不会与我们龙家善罢甘休。”
“不能告诉你们,就是怕……有一日真相不小心泄漏了出去,会被安溪侯知道了,那就白费了功夫!所以我和爹商量过后,就决定,除了当日的几人,统统三缄其口,对其他人一概不说。”盛烟松开手,给他倒了杯茶。
就见龙碧飞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惶然的发抖。
“瞒着我……也是升儿的意思么?”他艰难地灌下这杯,才忐忑地问。
盛烟本不想点头,但答应了他不再骗他,只得轻声回道:“是。”
龙碧飞还有话想问,想问他,当时升儿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了,但犹豫了许久,终究没能问出口。他如此怀疑,是因为后来在碧升房间发现少了不少衣物,虽然只是很小一部分,但他认得碧升每样东西,自然比旁人敏感的多。
盛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大哥放心,无论如何,即使今后不知能否再见,二哥也定是安然无恙、自由快活的。”
龙碧飞默默点了点头,对盛烟摆了摆手。
盛烟知道他一时半会不能想通所有事,便告退了出来,吩咐丫鬟都不要进去,现在的大哥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不过至少,他现在知道二哥还活着,心里还能有希望有牵挂,不会再那样绝望。
盛烟把话说出了口也觉得松了口气,刚回到自己屋内,杏儿匆忙跑进来,禀道:“主子,岑二少来了,前脚才进了大门,说只能停留一个时辰,让我们别声张!长辈们就无暇拜见了,他有事要与您单独商议!”
舒砚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盛烟把刚脱下的外衫又套了回去,急急忙忙跟着杏儿去了北暖阁,让她沏一壶茶过来,抬手撩开珠帘走进去,就见岑舒砚一袭雪白坠地对襟,负手站立在窗前,微风吹过,他双肩垂落的黑发翻飞,衬得眉目清癯,恰如三月碧波溅开了涟漪。
却像是比上次见他,又消瘦了几分。
“舒砚哥哥?”盛烟浅笑融融地走进去,“怎么来的这样急?”
岑舒砚慢慢回过头来,隔着一扇屏风看着从珠帘后走来的盛烟,长长的眼角微微挑起,把深邃的目光捻成了一根细长的线,缠缠绕绕,飘飞在尘埃里,但都朝向一个方向奔赴飘浮,想要靠的更近。
盛烟出落的越发挺拔俊秀,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细密绒绒的珍珠末儿,勾唇一笑,还透着一抹说不清道不的娇柔。
如满满的荷塘又落了春雨,岑舒砚扬起宛若清荷的一弯笑来,“盛烟,我从西北赶来,马不停蹄地到了永嘉,与你说几句话……这就要回去。”
“为何?”盛烟轻轻蹙眉,“可是有什么急事?舒砚哥……你不会一宿未睡吧?”
“嗯。”岑舒砚点着头,抬手示意他别说话,“听我说,你应知道我的婚事拖了好几年,现今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原先,在军中做了参军,那几年虽然劳累但极为充实,边关寒凉,但却从不觉冷……只是时而,会感觉寂寞。”
盛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舒砚哥千里迢迢而来,总不会……就为与自己谈心?
“舒砚哥……前年不是成亲了么?”盛烟诧异极了,他记得前年就听大哥说,岑家给舒砚哥最终选定了一户官家小姐,是柳尚书的千金,还是嫡长女。
岑舒砚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这门亲到最后,还是被我给推了。”
“什么?”盛烟心惊,柳尚书的亲事他也敢推!这……“舒砚哥哥为何要退了这门亲?”
门第再合适不过,莫非是人品不好?
盛烟静静地看着岑舒砚,就见他明润的眼眸墨色流淌,好似滴落在宣纸上的朦胧山水,缱绻曲折,就这么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眉宇中浮现出如履薄冰的点点忧伤。
“舒砚哥……”
岑舒砚一贯冷静,却在这时恍惚了视线,陡然上前一步,把盛烟搂进了怀里,“盛烟,我……”
他不语,盛烟身子一震,心里千回百转,岑舒砚对待自己的那一幕幕接连不断地回想起来,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舒砚哥……”盛烟有些不知所措,想要推开他,却有些不忍。岑舒砚的情藏得太深太浓烈,自己从未有机会品尝,一掀开来才发现竟是这般的厚重醇香。
是一曲醉花阴,是一坛百花酿。
“对不起。”盛烟伸手抚上了他的嘴,“你要说的我明白,可是……对不起。”
岑舒砚抱住盛烟的双手顿时紧了紧,顷刻,垂落了下来。
面对面凝眸而视,他缓慢地伸出手,触摸到盛烟的脸颊,微凉的触感播散全身,又在指尖结成了一个个细小的痂。
岑舒砚收起了手,终而淡淡地牵起一抹笑,轻柔的声音像飞絮一样在空中散开,“好,我知道了。”转身离开,看来心口上的这个痂,是要永永远远埋藏下去了。
盛烟送他到龙府门口,反反复复思虑半晌,也只能化作一句:“珍重!”
岑舒砚在上马回望着他,深抿嘴唇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还是问道:“能告诉我,他是谁吗?”盛烟心里有人,他其实早看出来了,当时他还隐约感觉的到,这个人并不在盛烟身边。
只是自己……为何没有早日理清对他的这份情?纵使现在下定了决心,却是晚了。
盛烟仰起脸来,勾起嘴角对回他道:“他说了,总有一日,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今生今世,他唯我一人!”
“哈哈哈,好,好!”岑舒砚怔忡过后,居然笑出了声来,“到时我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人好生霸道,不过,霸道的令人钦佩!”
盛烟挥手与他告别,目送着岑舒砚飞驰而去,留下悠然一声叹息。
卿本多情,无奈此情已待成追忆。
不久后,龙府收到了岑家送来的请柬,岑二少大婚,出人意料办得低调,除了世交好友,江南一带,也只请了永嘉龙家的两位少爷。
龙碧飞是肯定要去的,家中之事稍微搁置半月无妨,盛烟正踌躇着要不要去,忽闻得听得大哥说了一句:“听说,夙王爷在宾客之中哦。”盛烟立刻呛了口水,把请柬塞进了袖子里,温温笑道:“大哥,你一人独自上路定然寂寥,我还是陪你一同去吧……听说西北的风光也不错的,嗯嗯,是该去看看!”
龙碧飞立时弯起眼角,笑着斜睨了他一眼。
眼前瞬时浮现出碧升的笑靥,以及他过去说过的一段话。升儿曾经极向往西北的白桦树与河滩,若可远游,他会不会……去那呢?
第68章
端坐在几案前,盛烟手执狼毫,临摹着一副芙蓉图。
此地,却不是他的怜香居,而是四姨娘生前住过的一处偏院,是刚嫁入龙府那会儿,住过的屋子。
严妈妈和易妈妈在门外看了几眼,额上不由得渗出几滴冷汗。这十少爷平素与她们没有什么见教,虽说去大夫人那里请安也是勤的,但是从不多言,对她们也温和有礼,算得上是谨言慎行,更是没有与大夫人红过脸。
今儿个让杏儿请了她们过来,本以为是有事相托,没料到是被领来了这儿。
放着好好的怜香居不坐,坐在这里画画,是何用意?
两位妈妈踌躇在门口,就觉得背脊上爬上了阴冷的山藤,忍不住横了旁边的杏儿一眼。杏儿只当没有看多,笑道:“还请两位妈妈进去吧,主子有话要问你们。”
怎么十少爷如今也端起主子的架子了?严妈妈第一个不屑,拉着易妈妈走进去,微微一福,便抬起了头。
盛烟低头蘸墨,嘴角含着笑,声音却带着凉意:“两位妈妈,我叫你们起来了吗?”
严妈妈和易妈妈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但十少爷毕竟也是主子,这几年风头又盛,只得又福了下去,“给十少爷请安!”
“嗯……”盛烟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迟迟没让她们起来,仍旧是执笔画画,淡淡地道:“今儿个请你们来……知道我是为了何事么?”
“还请十少爷示下。”严妈妈腰板挺了挺,还以为他只是摆摆少爷架子,使使威风。
盛烟轻抿着嘴唇,在宣纸上勾勒出一支花茎,不蔓不枝,不紧不慢道:“严妈妈跟着大夫人快二十年了吧,从进了龙府那日起,大夫人就格外器重于你,凡事都仰赖你为她打理置办……说来,严妈妈真是功劳不小,兢兢业业。但主子么总有些自己不便亲自插手的手,严妈妈这么些年也帮大夫人分忧了不少吧……”
严妈妈立刻听出他话只有话,弦外有音,眼前黑了黑,道:“为大夫人分忧,自然是奴婢的本分。”
“好一个本分!”盛烟勾了勾嘴角,抬起头瞥了她们二人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笑道:“所以,严妈妈这些年的苦劳,大夫人定当是牢牢记在心中的吧……哦,对了,还有易妈妈,我先前只以为,易妈妈是掌管零陵轩外阁事务的妈妈,但其实,您也是大夫人跟前的红人哪。”
易妈妈一时腿软,只得忐忑答道:“十少爷说笑了,奴婢确实只掌管零陵轩外阁的事物。”
盛烟“咦”了一身,从几案边站起了身,手中像是握着什么,走到她们跟前,轻声笑道:“我看不止于此吧,两位都是大夫人跟前的心腹……不但管着零陵轩内部的琐事,还十分关切其他房的下人们……不然,你们为何会与五姨娘的那位贴身婢女……在深夜的废弃园子里会面呢?”
一听这话,严妈妈的身子顿时抖索起来,神色慌张地弯下了膝盖,勉强才镇定下来,回道:“十少爷是哪里听来的闲言闲语,这种事儿只怕是多嘴多舌的丫头婆子嚼舌根,哪儿有的事儿!”
“是,是,这种事从未有过。”易妈妈也跟着接腔。
盛烟笑着挑了挑眉梢,轻描淡写地说起当晚自己看到的情景,“哦?可你们当日把那个婢女扔进井口时,所说的话,与今日所言可是相差极大呀!怎么的……敢对主子有所瞒骗么?可知……这是何罪啊?!”
严妈妈全然没料到盛烟会看到那一幕,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俯首道:“十少爷饶命,那那是……那日是易妈妈错手杀了人,奴婢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把尸首扔进了井里!其余的,其余的……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啊!”
易妈妈跟着也跪倒在地,惶然地回道:“十少爷开恩!这事儿说来是奴婢无意为之,那小妮时常来府里来探望奴婢,虽说是探望,但每次都是来要钱的……奴婢,奴婢看在家里与她与几分亲戚关系,就时常会给些银子她花,谁知她不知节省,把奴婢当做了钱袋子,又来讨要……当日奴婢不愿给她,争执之中就错手把她推倒在地,岂料她的头撞上了石头,就这么死了!”
呵,好极,这两位妈妈的头脑都是转的快,小小的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响。
如此错手杀了人,易妈妈只要在大夫人面前认个错求个情,就这么揭过去也并非不可能。毕竟官府也不愿管世家大宅里的这等闲事,错手杀了个丫鬟罢了,在这些官老爷眼里,根本稀松平常。
但盛烟不准备让她们就此混弄过去,忽的抬高了声调,慢声道:“如此说来,只是错杀。可惜的是,易妈妈你杀了谁不好,杀了五姨娘身边的贴身婢女,可知这婢女死后冤魂不散……曾托梦于我,送给了我一件不得了的东西?”
深宅大院的妇孺大多信奉鬼神之说,拿这个来吓唬她们,是最管用的。
就见易妈妈一张脸霎时惨白,瘫软了身子,“十少爷,您……您别吓唬奴婢。”
盛烟静静弯起眼角,负手在两人面前踱起步子,“这等事若不是冤魂作祟,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样东西,因何会出现在我的枕下?”
他慢悠悠摊开手,露出了掌心的双鱼佩。
“这,这……这玉佩怎么会?”严妈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眸子里立时填满了忧惧与恐慌,心里揣测盛烟是用了不得了的手段得着了这玉佩,但她们竟然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如今他拿出此等证据,还不知是否知道了内里的秘密……这可如何是好?
大夫人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严妈妈只得拉着易妈妈叩首在盛烟脚下,坦白道:“十少爷,奴婢知错了!这玉佩……不知这玉佩,您是否……”
“是否有打开过么?”盛烟的话在两人耳边似惊雷般炸开,“我说过了,那个婢女只怕是知道我当晚看到自己被扔进了井里,所以才化作冤魂托梦与我,不但送来了双鱼玉佩,还告诉了我……打开它的法子。”
此话一出,严妈妈是彻底蔫了,跪倒在地不敢言语,满身的冷汗形如瀑布。
易妈妈更是抖如落叶,趴在他脚下,额头快贴到了地上。
盛烟暗暗冷笑,收起玉佩在袖子里,又道:“五姨娘当年知道的事儿,现在我也都知道了……两位妈妈怕是脱不了干系。这东西一旦我呈给大老爷,你们可知会有何种下场?”
大夫人是龙家的主母,娘家背景深厚,论起来丝毫不比龙家差,她再狠毒毒辣也仍然是主母,想要大老爷休了她基本不可能。况且这事儿传出去是天大的丑闻,大老爷见了证据压下去的可能性最大。然而,为了安抚众人,大夫人把一干过错都推诿给下人,再杀一两个以正视听,便是她们最有可能面临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