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地梨花雪
盛烟回到怜香居,就听着杏儿迎上来禀告消息:“主子,严妈妈方才方才跟着大夫人出门了,听说……也与二姨娘身边的丫头一样,拿着冥纸香烛呢。”
“呵,大夫人与二姨娘也真是心有灵犀了,同一天记挂起二哥和三哥。”盛烟让杏儿关上里怜香居的大门,吩咐她道:“待会儿送出了螃蟹,就插上门栓,任谁敲门都说我偶染小恙,已经睡过去了……如果是大老爷派来的人,让他多等一会,再来禀告于我。”
“是!”杏儿心里纳闷了,主子这是上的哪一出啊,连大老爷那头的人,也敢回拒在门外么。
盛烟却丝毫不担忧那些,待晚膳时辰到了,让她们拿出“蟹八件”,很是惬意地拆分起起了螃蟹,慢条斯理地把蟹肉沾上姜丝与醋,送进嘴里。
这顿饭就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撤下了满桌狼藉,盛烟这才让杏儿把门外的人放进来,对他道:“我换件衣衫,这就过去!你们也是,不知道请大老爷先用膳么,大老爷年岁大了,一日三餐都要准时才行!”
这侍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见他真的要更衣了,这才出了怜香居。
盛烟又磨蹭了半刻,才慢悠悠地走出屋,往大老爷的书房走去。
这一次,书房里并未传出争吵的响动,但盛烟出来后,大老爷的脸色仍旧不佳。饮下一杯参茶,扶着管家林叔的手,颤巍巍坐下,不太甘愿地吐出一句话来:“从明日起,十少爷与大少爷一同执掌龙家香品生意,江南一带全交由碧飞打理,西北西南两处……就全权交给……十少爷。”
林叔猛然一惊,瞅了眼大老爷垂头沉郁的神态,这才恭敬点了头,下去通传去了。
盛烟不动声色地回到房中,仿佛今夜根本没去过大老爷书房似的,面含浅笑地抱着小司和小久在屋中玩闹,直到二更过后才洗漱完毕,让杏儿馨儿无需伺候了。
三更时,一颗石子忽然从窗户外飞了进来,盛烟翻身而起,跑到床边一看,果然是暗卫来了。融入黑暗中的黑影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个包袱,四四方方的,像是个盒子。
盛烟抱起来坐回床边,揭开来定睛一看,嚯,盒子里放着一座方底圆顶的机械钟,正滴滴答答作响,钟摆还来回摇晃着。
这个盒子下头还有个食盒,盛烟嘴角高翘,一揭开就觉得香气扑鼻,居然是四个肥硕的螃蟹,下面夹着一张纸条:我在对月吃螃蟹,你呢?
盛烟禁不住勾起唇角,眯起眼把食盒和机械钟都放好,这才拿起准备好的那封信转回头去,交给暗卫道:“这是给你主子的信。另外……帮我传句话,嗯,就说……我也在吃,螃蟹很像你!”
暗卫挠了挠下巴,什么叫螃蟹很像主子啊?不过……还是照着原话传吧。
盛烟闷笑着关好窗子,不过又看着那一盒螃蟹为难起来,“今晚已经吃了不少,再吃就得撑着了,可是不吃的话……放到明天会不会坏啊?”
纠结了一会,盛烟还是拿着食盒去厨房,上屉蒸了一会,拌好一碗姜丝醋,抱着食盒回房,决定把螃蟹统统都吃掉。
这晚上,小司就不停地摇着尾巴绕着盛烟打转,举起猫爪趴在他膝盖上,喵喵叫着——螃蟹,还有美味的螃蟹昂!
小久无奈地在桌上抱着一根胡萝卜,自顾自地啃,白了他一眼—
—傻呀,也不看看这是谁送来的螃蟹,主人不会给你吃的啦!
第83章
盛烟听完杏儿的禀告,提笔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将小狼毫沾了沾墨,继续画完眼下的山水。
眉眼之间,残阳照面,烟雾濛濛。
杏儿翘首瞅了一眼,原来主子画的是龙府后山春秋两季的景色。这幅画是要送给谁的?
不过,今日一早,制造香球的那位老师傅来过,呈上了两个圆石头大小的香球,杏儿却不知他还带来了一封信。
是龙碧升给盛烟的回信。
前几日吃多了螃蟹,盛烟觉得有些胃寒,便低声吩咐杏儿道:“今日午膳有鳝片粥么?你去看看,大厨房若还有鳝鱼的话……”
杏儿抿嘴轻声道:“主子,你忘了,近日大少夫人胃口不好,唯独爱吃鳝片粥,所以府里一直养着好些鳝鱼呢!”
“那好,让大厨房给我留一碗……瞧瞧,我倒是沾上大嫂的光了!”盛烟心情愉悦,直起身抻了抻胳膊。
见到杏儿下去,盛烟颔首把压在香谱下的信给拿了出来,抄下上面的两个名字,转手把纸条与信分别塞进两侧的袖子里。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稍待了片刻,盛烟起身更衣,穿了件紫红色的长衫,带着馨儿往沉香阁去了。
茗言知道盛烟这两日会来,无事便在门口候着,远远看见十少爷的身影,垂手露出八分笑来,将他往里请。
馨儿没跟着一起上楼,在楼梯口就停下,与大少夫人房中的一个丫鬟说上了话。
由茗言伺候着,盛烟慢步往二楼走,故意将步履放慢了些,道:“茗言,你跟着大少爷这么些年了,除了当年不小心烧了我送给大哥的那只熏笼,可还犯过别的错?”
茗言身形一滞,低头转过身,回道:“回十少爷的话,多年前的事您还记着呢。奴才当日被主子罚过,就一辈子记得,今后绝不能慢待十少爷。十少爷一直防备着奴才,奴才是知道的,还请十少爷宽心,奴才不会再做多年前的蠢事了,如今在龙家,十少爷早就是令人仰视的主子了!”
“呵,过了这么些年,你的话却是比以前多了。”盛烟抖了抖衣摆,只低声问他:“当年是谁指使你做的……时至今日,你也该知无不言了吧。”
茗言不假思索就跪了下去,俯首道:“十少爷,这事儿真是奴才当年不小心手滑,打翻了油灯,这才……”
“哦,是么……我怎么记得你当年的说辞并非如此,你说的是,在查看香炉时熏笼从手上掉了下去……”盛烟勾起一侧嘴角,居高临下望着他。
茗言瞬时傻了眼,犹豫起来,额上急出了冷汗,“十少爷,奴才是……是……”
“编造的谎言,过了太多年,记不清了吧?”盛烟其实也不可能记得茗言当年所说的每个字,因而是在故意愚他,“还不肯说实话么。你不说也罢,我亲自去问大哥……”
“不,十少爷息怒!”茗言拉着盛烟的衣摆,急切道:“奴才,奴才是实在不能说啊!”
盛烟冷眼横过眼梢,蹙起眉头道:“不能说,还是大哥早知道这件事,却压了下来,吩咐你不准透露口风?”
瞥见茗言迟疑了片刻,盛烟心中了然道:“我明白了,你起来吧。这事儿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大哥从你口中问出这个人来绝对不难,但他勒令你对此事禁言,又惩罚了你做给我们看,维护的是谁……我如何会不知。”
好歹他是大夫人亲生的嫡子,只要不是威胁到他的切身利益与宿愿,大哥怎会把自己的娘亲推上风口浪尖。
可惜,大夫人生了两个好儿子却还不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头来失去的将是曾经拥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
茗言战兢地站起身,不敢再多看盛烟一眼。
见盛烟的影子自屏风外显露,龙碧飞立即屏退了身边的人,快步上前道:“盛烟,可是有东西带给我?”
“大哥真是心急了……”盛烟伸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封拆开的信,递到他手上,道:“今晨早收到的,这不就赶来拿过来了?”
龙碧飞笑着弹了下他的额头,把信摊开来,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勾起嘴角,转身却又轻叹了一声:“若他们住的近些就好了,难道非要等到那个安溪侯百年之后……升儿才能回到永嘉吗?”
盛烟不知如何安慰他,但听他这般口气,心知他是打定主意要除掉安溪侯才甘心的,便道:“夙那边,我递上了消息,但他愿不愿意帮忙……我可拿不准。”
“为何?”龙碧飞扭过头来看他,“这事于他而言,小事一桩,只要你开口,他定然不会拒绝的。”
大哥不知道近来朝中的局势,如此想也实属难免,盛烟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知会他一些,“大哥,现在朝中的大臣分为两党,太子党与皇后党,太子为了今后登基做准备,拉拢的是朝中大部分新贵。然而朝中老臣,仍旧以皇后一派的外戚和拥簇者为多,安溪侯虽然只有个侯爷的名头,可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处理起来少不得麻烦……我在信里让夙衡量着办,如若事情的结果会牵扯过大,还是等等为好。”
龙碧飞吃惊地凝望着此时面沉如水的盛烟,“他连这些利害关系都告之于你了?盛烟,现今你可还是龙家人,这次机会错失了,再等下一个机会何其困难,安溪侯害得升儿背井离乡,你叫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我明白,就算大哥咽的下这口气,我也是万万咽不下的……不十倍讨要回来,我心中仍对二哥有一份愧疚,永远都摆脱不掉。可是,也要看清楚形势再做决定,贸然行动,可是会惹祸上身的!”盛烟料想大哥对此事是想极力促成的,但他不得不为夙在宫中的地位做些考虑,安溪侯只是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的。
龙碧飞捏紧的拳头松开了,对他轻微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是我欠缺考虑了。殿下也没理由必须帮我,若他肯帮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是没想过,要不要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也好,就等他回信,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嗯,大哥可还满意二哥起的这两个名字?”盛烟立时把话题扯开了去,问他:“如果你觉得好,我就这么回禀大嫂,就说是我想的,二哥这功劳就落在我头上啦!”
龙碧飞这才卸下一脸的忧虑,笑着低吟道:“轮到这一辈,已经是‘无’字辈,这两个名字,也当真是升儿自身的风韵,无暇、无尘……我都很喜欢,男孩女孩都可用,也亏他想的周到。”
“就知道大哥是一定赞同的,那我去回大嫂了!”盛烟喝干一杯茶,笑着起身往外走,“大哥也要多歇息,西南和西北的铺子不都划给我来操心了?你就劳逸有度,别累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怎么的,你二哥不在,就换你啰嗦起我了?”龙碧飞把他送到门口,也忍不住叮嘱他:“爹虽说松了口,让他接管西南和西北的生意,但那是两个烂摊子,你身边一个帮手没有,我还真有些担心……”
盛烟低眉思虑片刻道:“若大哥不介意,让六哥来帮我吧。现在账目都从他手上交了出去,反倒是他这个该管账的清闲了!”
“嗯,你说的也是……除开西北那件事,老六并无什么纰漏,那你去与他说吧,我允了!哦对了,老五那里你什么时候抽空去瞧瞧,罚也罚了,打也打了……等爹过几天消气了,我们就去求个情。”龙碧飞当初也没料到龙涎香末出问题的事儿,会是老五做的怪,但内情究竟如何,他当日未曾站在大老爷身边,没听个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盛烟当下明白,大哥是要自己去探五哥的虚实,觉得这事还有问题,便点头道:“我知道的,大哥放心。”
从沉香阁出来又去看望了大少夫人,桓氏对这两个名字也颇为满意,好好夸赞了盛烟一番才放他出来,等他回到怜香居已是到了午膳的时辰。
刚吃了一碗鳝片汤,杏儿领着严妈妈进来了,垂着头对他禀告道:“十少爷,大夫人不日前与二姨娘在二少爷坟前遇上了,回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想请你过去一趟,开个药香丸的方子。”
“噢?”怎么不找大哥,却来找了自己?盛烟冷笑着扯了扯嘴角,问她:“严妈妈,二姨娘和大夫人都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
“这个……”经过上次,严妈妈如今一看见盛烟就小腿肚子转筋,只得回答道:”二姨娘不要大夫人拜祭二少爷呢,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一个劲在二少坟前痛哭流涕,却只到三少爷坟前烧了香和冥纸,并未流泪。”
盛烟心说那个胡编乱造的梦看起来,对二姨娘的影响还真不小,抿嘴淡笑道:“大夫人心里很奇怪吧,可有与二姨娘争吵起来?”
“二姨娘当日胆子也比往常大,没说两三句就指桑骂槐起来,那意思,是说我家夫人当年若不是怕她争宠处处刁难,她也不会做出那般荒唐事……与亲生儿子骨肉分离那么多年,可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严妈妈没有隐瞒地全盘托出,接着道:“当晚回去,夫人脸色差极了,与大老爷在暖阁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回来就觉得身子不适了。”
盛烟伸手对杏儿摆了摆,让她把自己的外衫拿过来,对严妈妈道:“我这就随你过去。正好有件事我想知道……严妈妈,茗言最初是大夫人亲自挑选放到大哥身边的人吗?”
严妈妈回忆了一会道:“是,确实如此。”
“嗯。”盛烟心中又多了更深的计较,现今大夫人怕是生出了忧惧,终究怀疑上自己了,请自己过去开方子不过是借口,她是想趁机试探自己,是否真的捏有什么证据。
这证据嘛……他早就准备好了一份抄写完备的。
临出屋,盛烟从几案上拿出两张纸递给严妈妈,低声道:“这东西,想办法放在大夫人平日看得见的地方。如何做更妥当,想必你是知道的……除了大夫人,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你也别偷看,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是会折寿折福的。”
“是,是!”严妈妈耳提面命地把东西收好,“十少爷放心,这事儿不会有差池的。”
到了零陵轩,盛烟有模有样地给大夫人请了安,看了昨儿个晚上大夫给开的药汤方子,不消半刻,提笔把药香丸的方子也给开了出来,递给大夫人过目。
“娘是脾热唇焦枯,若不想喝汤药,用药香丸也是可行的。取生地黄汁一升,生麦门冬四两,生天门冬一升,葳蕤四两,细辛、甘草、川芎、白术各二两,升麻三两、猪膏三升,将诸味药都切片,用苦酒浸泡一宿,绵纱裹药,临煎时放入生地黄汁,与猪膏共煎取膏,去滓,再配以蜜膏制为药丸,细细含之即可。此方还有对应的香丸可焚爇,娘睡前让丫鬟们添香……会有加倍功效……”盛烟侃侃而道,这番认真倨傲的神情竟与碧升有着几分相似,让卧榻上的大夫人晃了神。
让严妈妈扶着自己坐起来,大夫人问他:“二姨娘近日可有什么异样?”
盛烟佯作不知,“并无异样啊,姨娘一直潜心礼佛。”
大夫人沉吟自语了一声,拧起细长的眉尖,凉声道:“小十……数年前娘就问过你,可否见过双鱼玉佩,你当时说未曾加过,未曾听闻,当真没有说谎么?”
盛烟神色不改,只道:“若是在梦中,或许真有见过。不过,那不是五姨娘的东西么,大夫人因何来问盛烟?”
他果然知晓!大夫人有些稳不住气息了,顿了顿才道:“这东西现在何处?小十,你二哥走后为娘一直非常挂念,这么多年过去,看了看龙家上下,也只有你最得升儿风致,如若你愿意……为娘可请示大老爷,过几年便将你写到大房名下,如何啊?”
盛烟低着头,暗暗不屑,这大夫人真会说笑,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居然想出这个法子来引诱自己上钩。
可惜,自己并不稀罕龙家族谱上那大房的名分!
盛烟继续装傻道:“回娘的话,盛烟只是听说过,但并不知晓玉佩的下落。”跟着与大夫人敷衍几句,就匆匆告退出了零陵轩,说自己还有事,不能多留。
大夫人想使人将他拦下,严妈妈和易妈妈却都慢了几步,回来禀告她说没能拦住。不久后,趁着她洗漱后打盹的功夫,严妈妈把盛烟交待自己的东西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随后退了出去。
这晚二更时分,盛烟还端坐于几案前,对月看书。
直到觉得眼皮重了,这才放下书,提笔在香球的画稿边提了一行字:为机转,转运四周,而炉底常平,可置之被褥。
老师傅这回做出的香球令他较为满意,二人又研究了那机械钟的所用的油,四处寻谋了相近的,总算用在了轴承上,让其转运起来更为流畅灵巧。
盛烟就考虑着要给它命名,上次信手写了“夙烟被底香球”,算是一时兴起。因为看着这香球内转运的圆环与香盂,他就想到了自己与夙之间的羁绊。
他们原本是不相干之人,却因缘际会成了彼此的羁绊与束缚。这是福是祸,他如今还无法断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龙盛烟行至如此,绝不后悔。
这名不错,但对外切不可如此命名,别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然而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没得出合适的名儿来,只好熄灯歇息。才刚刚躺下盖好被褥,要把小司给踢进被子底下去,却听得窗户咔哒一声。
莫不是暗卫?盛烟准备披衣下床,就见一个黑影从窗外一晃而入,再眨眼,这黑影已来到了他的跟前,动作之快仿若飘忽不定的鬼魅。
盛烟瞪大了望过去,张口要喊,就被他拦腰搂住,俯身压在了床上,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汩汩暖意。
一双手瞬时把盛烟的手臂钳在了头顶,耳边传来那勾人心魄的低笑声:“想我了吗?”
第8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