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满地梨花雪
树影摇曳,山岩嶙峋森然。
但大致的方位是可以摸准的,这凭借的就是岑舒超凡的记忆,他看过地图并在来时经过此地的三重山麓,对此处的地理状貌较为熟悉。
岑舒砚苦恼的是如何知会酆夙扬,让他知晓他们的援军到了。一旦从敌军的右翼攻入,两方如能施展双翼夹击,想必脱困不算难事,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网成擒。
能活捉一两个敌方将领,一直是酆夙扬的期望,这正是一次绝妙的机会。
岑舒砚并不担心酆夙扬,坚信他还可抵挡一些时候。然而也不容他思考更长时间,他挑眉看了看四周,转头寻望自己的属下,决定挑选一个轻功较好的,前去报讯。
刚要发令,盛烟轻缓如冰泉般的嗓音从他耳后传来,“舒砚哥,可是想要夙王知晓我们的方位?”
在各位兵士门面,他的言语自然要谨慎许多。
岑舒砚点头道:“当然,这样比我们贸然偷袭要好的多,脱困是其一,其二是要一举消灭这股敌人……殊不知,若让他们逃出一两个,难免会让他们逃回去禀报,使得对方主帅洞悉殿下这番计谋。”
盛烟心下了然,若让敌人逃掉一两个,这次的决战之机就只能放弃,想了想,加快了语速道:“但这样派出人去,也容易被敌人发现。”说到此处他眼眸一转,光彩在夜幕中流转,仿若事先就掬起了一簇簇的月光,偷藏在了眼底深处。
“你是否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对于他的玲珑七窍心,岑舒砚可是从酆夙扬那儿听闻过不少。
盛烟抿嘴而笑,扯开自己腰间的锦袋,掏出一样东西来。
这样东西不是他物,正是他自创的被底香球,送与了方洛同一个,他手上还保留着一个。因为小巧,所以随身携带在身上也不觉不便,再则,他这次出来的仓促,唯恐香球在路上遗失,就干脆把它塞进了锦袋,与玉牌放在了一起。
岑舒砚心里奇怪,但还是有耐心的,眼神稍显催促地映照在他脸上,问:“盛烟,你这是何意?”
盛烟又从另一个小香囊中拿出一颗香丸来,一时间,四周之人都觉得异香扑鼻。
“我懂了,你是想用香气告诉殿下我们身处何处!”岑舒砚立刻会意,但不无忧虑道:“但是香气会随着风向而改变,现在是二更时分,你如何确保殿下一定会闻得到这香气。再说香气轻渺,什么香能飘散的这样远。”
那当然很难,几乎没有哪种香丸可以焚爇出此种香气,但盛烟这两年潜心钻研的便是这种,可让香气缭绕数百里的香品。
其他香或许做不到,但龙涎香只要提纯的工序做的精妙无比,何止香气满皇都,让这满山遍野香气氤氲也不是妄想!
盛烟不知道自己失败了多少次,无论用龙涎香末还是干制原本的香块,但龙家所藏的龙涎香始终得不到他想要的效果。翻了翻那本无名氏的香谱他才明白过来,传说中能蔓延数百里不灭的龙涎香,从海中被打捞起来之后,其年岁也应逾百年上下,才可完全通过日晒风吹清除掉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那一部分。
最终,他把希望觊觎在了脖子上那个香袋里的龙涎香上。
他不知道这块雪白的龙涎香传了多少世,只觉得每次闻取它的香气,就好似那股香气又增添了一层浓郁和厚重,重峦叠嶂地在眼前铺开一个无边无际的天际,摸不着看不到,却能通过这丝丝缕缕的香气感受的真切。
盛烟心知这样的龙涎香举世只有一枚,他要么不用,要用就必须一次成功。
于是,考量再三,他取下了这枚龙涎香的三分之一。如果这次万一失手了,他就打住停手,也不至于失去剩下的这更加宝贵的一部分。
毕竟是酆夙扬送与自己的之物,他用起来如何不万般小心。
这取下的微小一块,研磨之后也只够他做一个香丸,芡实般大小,龙涎香的成分占了十分之八,剩下的成分乃是他用之前的蒸凝法提出的龙涎香水,白芨水和蜜膏也只添加了最少的分量。第一步工序,是以此香水浸泡这龙涎香末两百日,沥出,任凭其在日光下干燥之后,他取了指甲大的香末放入隔火香片上焚爇,算是初步的尝试。
岂料,这香气郁郁勃勃,从他鼻下腾空而起……盛烟惊喜交加,立刻就熄了火,不敢让这香气飘散出自己的香室。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龙涎一片来天阙——
世上薇露不敢香。
大食国的蔷薇水更待如何,与龙涎香一比,也不过是人间凡品。
盛烟耗费了千般功夫,只做成了这一枚香丸,至今还未起名。他真的要在今日,此时,把这只此一粒的龙涎香丸给焚爇了吗?
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但在他人眼里,他也只是稍稍迟疑,便从岑舒砚手中接过了火折子。幸亏,他几日前还用了这只香球焚香,因为客栈内的气味实在太过难闻,如今香球里香灰和细碎的香炭殜还剩着一些,把香炭殜夹出来在火折子上烧红,放进去片刻,再添入香丸,焚爇半刻钟应该是可以的。
盛烟端坐在马背上,神色专注地做着这一切。指尖拈起香丸,朦胧之间恍若置身天空仙阙,一张素净的面孔好似白玉临波,两肩滚动着层层云海。
这香气就像是从他身上蒸腾而出一般,于碧水之中抽离了一抹精魂,横亘在天地交合之间,缱绻隽永,亘古不衰。
岑舒砚和众人都愣在了当场,贪婪于此景此象,只觉得满身的秽浊于瞬间被涤荡澄清。
只有盛烟是清醒的,是卓然而立的,估摸着香气的浓郁程度,又就地取材,折下一根小树枝,拨弄了一下香球中的香炭殜。
“舒砚哥,我觉得应该够了!”良久的静谧之后,盛烟突然起来的一声轻呼,让岑舒砚立时回了魂。
“嗯,这香气实在闻所未闻……”岑舒砚自知无暇询问此香的来历,还是忍不住短暂感喟了一句,便道:“可否一直携带在身上,让香气持续缭绕。”
盛烟犹疑了一会道:“只可再焚爇半刻,时间再长……里头的火星变小,香气怕是要减弱了。”
“无妨……旁人觉得它弱了,殿下也应当闻得到。”只要是盛烟制出的香,酆夙扬从来都是一闻便知,他们之间的此种默契与灵犀,岑舒砚自愧不如。
盛烟把香球的合扣咔哒一下合上,便挂在了腰间,拍马赶上,跟着岑舒砚往林中深处遁入。
敌方蛮夷自然也是闻得到这股香气的,然龙涎香本就是天翔朝的宝物,他国所闻所见者甚少,他们不会知道这种香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岑舒砚看眼敌方伏兵就在前方,压低了手臂往后一扬,两侧的骑兵便如离弦之箭奔涌而出,呼啦啦一大片,如黑云压上。
盛烟紧跟在他身后往里突进,眼观六路,警惕着身边的流失和刀剑。
好歹,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周全哪。
拼杀嘶吼、泣血四溅,这便是没有仁义道德的战场,脚下翻滚匍匐的是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有父母兄长妻子儿女,可一旦短兵交接……生死只在举手抬足一念之间。
命如蝼蚁,并非只是浩瀚青史上的一滴墨迹。
也许只是一眨眼的迟疑,从斜刺里冲出来的敌人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都说人定胜天么……盛烟从未觉得,人的命是这样的轻贱。
就像指缝间飘飞而逝的一粒沙,轻若鸿毛,坠地时却是沉甸甸的宛如泰山崩顶。当家人接到他们战死沙场的死讯时,一个和美家庭的脊梁便断了、塌了。
盛烟偏过头,不愿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幕。
然而老天爷作对般的要让他看得清楚明白,好几个兵将都死在他的脚边,这是一场激烈的击溃理智的混战,岑舒砚温煦的脸孔也变得黑沉狰狞起来,挥舞着长刀,把冲撞于马头跟前的敌人如砍菜瓜般劈倒。
盛烟几乎以为,这漫天的血腥之气要压住了龙涎香的天香。
在人肉围墙中披荆斩棘,其过程注定漫长,但盛烟还闻得到龙涎香,他就知道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夙,夙……马上就要来了。
“一个不留,杀!”一声嘹亮的吼声在山坡一个突兀的岩石上响起,那黑幽幽的身躯坚若磐石而立,剑锋古朴钝重。
这一声,挟带着一阵阵黑色旋风倏忽而至,斩杀魑魅魍魉,破除暗黑诅咒。
看到酆夙扬来了,岑舒砚一手抬起,在盛烟的屁股上重重一抽,“到殿下身边去!”
盛烟死死攥紧着缰绳,趴在马背上,听着耳边的厉风猎猎呼啸。
呼拉,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的。
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了腰带,在空中转了半圈,随即落入一个熟悉的坚硬臂弯。
铜墙铁壁,摸起来还挺冰冷。好嘛,现在算安全了,但这个姿势也太丢人了!
酆夙扬把他横在马上,摁住他的头别让他起来。
“闭眼!”
盛烟便像麻袋一样挂在马背上,胸口颠簸的实在厉害,也难受极了,但他只能忍住,因为自己决不能在关键时刻给夙添麻烦。
今夜的酆夙扬面如罗刹,双手脸颊和都溅上了鲜血,下手不知又添下多少累累白骨。他不让盛烟抬头,一来是怕他因接下来更惨烈的斩杀而受惊,二来,是怕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双手沾满血腥,可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赶尽杀绝的姿态,让敌人越来越胆战心惊,左侧已开始溃逃,酆夙扬对着同样浴血奋战的岑舒砚喊道:“堵住缺口,不能放走一个!”
岑舒砚立时调转马头,往西南角而去,那里其他跑步的敌兵,被他反手左右两刀,削下了脑袋。
一抬眼,发现有人从林子里逃了!
岑舒砚顾不得其他,连忙拍马追去,势必要将利刃划破此二人心窝。然而他没料到这低矮的灌木后头竟是断崖,发现之时,那两人已经失足摔落了下去。
他额头顿时渗出汩汩冷汗,拼命往上拉起马缰,然而终究是勒马不及——
“子诺!”酆夙扬三魂都吓散了去,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发出惊恐的呼喊。
盛烟突然身子一颤,睁开了眼眸。子诺……不是舒砚哥的字么。
“夙,发生什么事了?你让我起来,让我起来!”盛烟挣扎要下马,被酆夙扬一把捞起来,斜坐在马上。
酆夙扬夹起马肚子,就揽住他往这边奔来。
两人依次跳下马,盛烟看着前面那好似被天剑劈断的断崖,心口蓦地一紧。酆夙扬拉着他走到崖边往下看,却只看得底下的一片浓密树林华盖。
盛烟攥着夙的衣襟,嘴唇枯槁发白,“舒砚哥不会死的,对吧?夙……”
酆夙扬此时计算着这断崖的高度,只觉得凶多吉少,钝痛骤起。从这里坠落而下的岑舒砚,或许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不能有……他该,如何回答。
“夙,你告诉我,舒砚哥不会死的对不对?”盛烟直愣愣望着他,手指都勒的发痛。
“是,你的舒砚哥不会死……我麾下的岑子诺也不会死,他还要回来复命呢。”酆夙扬紧紧搂住他的肩胛,把他拖拽着往外走,高声吩咐部下用绳索滑到断崖之下,搜寻岑舒砚的下落。
盛烟乖乖地由他抱上了马,酆夙扬伸手去摸,自己的肩窝处早已濡湿了一片。
换了一侧肩膀给他靠,酆夙扬立刻命令剩下的兵士撤回臼风谷,他们不能在此处逗留。即刻清理战场,他们还有一场硬仗没有打。
次日朝阳升起时,盛烟的眼下呈现出一圈深深的孔雀蓝,但靠在酆夙扬身边同吃朝食时,脸上并没有多么哀恸的神情,但却是面无表情,眼神呆滞黯淡。
搜寻岑舒砚的那对人马还继续留在山中,酆夙扬嘱咐盛烟决战时紧跟在自己身后,但要穿上甲胄,一定不可分神。
盛烟仰起头,愣了半晌,终于笑着对他点头,用指甲在他掌心划了几道。
现在这个时候让他离开自己躲起来,酆夙扬知道,盛烟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一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血战,因为给敌人所设的埋伏起了作用,酆夙扬所带领的一万八千人最后还剩下了一半,一直把这支敌军打的溃不成军,四散逃亡。
数日后,收复嘉从关。
一月后,外邦四国送来了议和书,请求休战。天翔朝整个西北防线虽然损耗不小,但无一被攻破成为豁口让敌人趁虚而入。
不久后的某日,刚休假的酆夙扬应诏赶回了灵邺。
天翔朝庚戌年十一月初九,平诚皇帝薨。
次年二月初八,太子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永安。
烧着炭火盆的屋内,盛烟慵懒地掀开眼睛,披衣而起,打开被雪覆盖着的窗户,把手伸出了窗外,低喃道:“这雪还在下啊……”
岑舒砚至今仍无下落,但他们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酆夙扬还依然派人在臼风谷附近的山麓中搜寻,岑家也一直相信他还活着,没有放弃希望。
是夜,暗卫送来了一封信:盛烟,四哥想见你一面。
不是以新帝的名义,而是以夙的四哥么?盛烟弯了弯嘴角,吩咐下去收拾行装,今次,破例带上了杏儿馨儿与自己一同前往灵邺。
“大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不知道从灵邺回来,能不能赶得及看到我刚出世的侄儿。”盛烟喃喃自语着,系上白狐貂皮披风,从怜香居踩雪而出,推开了沉香阁的大门。
龙碧飞正巧在雪中赏梅,见他来了,伸手扔出自己怀里的手炉给他捧着,“仔细冻着,小心殿下这次让你三个月下不来床!”
盛烟霎时幽幽一笑,拢起帽子,遮住了自己红润的脸颊。臼风谷一战之后,他那一月都没下的来床,被前来探望的龙碧飞和龙碧升笑了好些天。
就在这段时间,安溪侯突然在府中猝死,太子查遍因由,只说是马上风。
龙碧升听闻此信,终于敢扯下面纱,大摇大摆行走在天翔朝的壮秀山河之间,与方翎回到永嘉在过世的二姨娘坟前上了炷香,不曾拜见大夫人和大老爷,便和龙碧飞相约跑来了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