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景七笑道:“殿下、卓兄,二位这可误会了,这香味可不是人身上的。”
赫连钊奇道:“那是哪里来的?”
景七对那美人招招手道:“抱过来叫大殿下闻闻。”
美人凑上前来,将怀里的小猫拿给赫连钊看,猫不过成年男子两掌大小,通体雪白,额上有一撮棕色的毛,尖尖的,像人的额头上长得美人尖一样。美人柔声道:“王爷闻闻,是不是它身上的味?”
赫连钊凑上前去一闻,果然异香扑鼻,啧啧称奇。
景七笑道:“还有更热闹的呢。”对那美人使了个眼色,旁边有小仆递上一管箫,美人接过来,将猫放在地上。才吹了几声试音,就看见那小猫立刻精神了,直起脖子,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箫声成曲,它便听得懂似的,前爪离地,跟着扭动起来。
赫连钊瞪大了眼睛,等表演完,亲自俯下身,把猫抱起来:“这可是个稀罕物。”他倒不一定多喜欢这东西,只是一瞬间想起了近在咫尺的万寿节,这东西送上去,可比金山银山都能讨那位欢心。
景七笑道:“殿下给我出了气,可惜这王府一穷二白,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正好那回在巫童府见了它,就死皮赖脸地给要来,打算厚颜一回,借花献佛了。”
赫连钊脸上的笑容便是一顿,将小猫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拿筷子夹了一片肉,喂给它,别有深意地看了景七一眼,见了那人一脸若无其事,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巫童给你的东西,王爷这么着就瞒着他送人,不大好吧?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我恐怕不方便收。”
景七摆摆手:“哪能啊,若是让他知道我瞒着他,把他给的东西送人,他岂不是要扎草人给我下咒,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自然是要的时候就跟他说了的。”
赫连钊有些意外,脸上露出一点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巫童的稀罕物,我可不敢收,自古无功不受禄。”
景七想了想,大喇喇地道:“殿下怎么无功受禄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他上回又欠我一个人情,这回正好,替我谢了殿下啦。”
赫连钊不知道这南宁王是真傻还是假傻,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欠人情又不是欠银子,还有这么算的?
又听景七道:“再说了,他一直记着刚来的时候年纪小,大殿上做了淘气的事,后来才知道是扫了大殿下的面子,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他那人又不会说话,怕贸然上门惹得殿下更不高兴,一直惦记着怎么表示歉意呢。”
景七是有意把乌溪扯进来的,纵然知道乌溪不愿意。
赫连琪私藏南疆黑巫,这事若是将来一旦捅出来,赫连钊必定不会放弃机会,咬住不放,大庆人可分不出黑巫白巫的区别,只知道他们都共有一个名字,都叫南蛮子。
到时候赫连钊肯定不会嫌麻烦,一定会在百忙之中把这看不顺眼的巫童拉下水。
私通外族,私藏刺客,摆弄巫蛊,哪一项拿出来都是死罪。
景七暗叹了口气,心说小毒物你可别怨我,这也是未雨绸缪,为了保住你的小命。
却不料赫连钊沉吟片刻,忽然道:“听说巫童府就在旁边是吧,也没几步路,干脆叫他一起过来凑个热闹吧?”
景七登时顿住了。
第二十五章 不堪回首
不过是一瞬,景七立刻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没事人似的皱起眉,颇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叫他做什么,跟那小子这么熟了,还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一张嘴还时不常地堵我个胸闷气短的,说点不好听的,不是扫了大殿下的兴?”
“什么扫兴,小孩子家说错几句话就斤斤计较,我是那么没度量的?”赫连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王爷觉得,我不配叫巫童赏这个脸么?”
——还真没准。
景七心里把赫连钊从头骂到尾,这不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么,看来还真低估了赫连钊得便宜卖乖的程度。面上却还得陪着笑脸:“殿下这么说不是挤兑我么?这罪名我可当不起,平安,去巫童那里,说大殿下在我这里,请他过来一叙。”
要是别的什么事,天大的篓子景七也不怕,可乌溪……景七这时候想起这孩子脑仁都疼,那怎一个“轴”字了得。赫连钊固然好大喜功喜欢人奉承,可南宁王和太子走得近这件事,是全京城人民都知道的,当然在大皇子眼里,太子不足为虑,可毕竟老政客了,还是有几分谨慎的,便存了拿乌溪试探的心思。
景七脸上装得若无其事,嘴里却发苦,一瞬间脑子里想过好多他认为可能的结果——比如乌溪干脆装死不来,这还好点,不来还能给他扯点别的理由,就怕他来,一见面先来一句“我认识你赫连钊,你是我们的大仇人”,要么直接抽出他那把钩子杀将过来,来他个干干净净……
——这事他还真不是办不出来。
人生仇恨何能免啊何能免,景七一面跟赫连钊和卓思来做没心没肺状扯淡,一面心思急转,开始琢磨乌溪要是真来了,闹出事情来怎么收场。
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了,乌溪小祖宗,已经不奢望你不翻脸,只希望你翻脸的方式能稍微委婉一点。
幸好推杯换盏互捧臭脚这些事,已经变成了他本能一样的东西,就这么一心好几用,那两个也没察觉出不对来。
过了一会,平安回来:“殿下,王爷稍候,巫童说话就过来。”
赫连钊点头,景七的心先沉了一半。
又过了一会,果然听见人报说巫童来了,景七打眼一看,好,又是那身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拿眼睛出气儿的装扮,于是另一半存了侥幸的心也沉下去了。
好歹南宁王也是大风大浪经过数番的,心里一做好最坏的准备,立刻开始盘算后续的退路和怎么解决。心里琢磨着,人却站了起来,伸手拉过乌溪:“你倒是快,来见见大殿下。”
他表面是拉着乌溪去见赫连钊,实际却是不着边际地挡在两人中间,一边偷偷打量了一下乌溪的表情,可惜乌溪整张脸上就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还那么黑那么平静,景七还是头一回有些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赫连钊仍是那副让人看了想把盘子扣在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假装高深莫测,实则没事找事。
这大皇子很摆谱地对乌溪点点头,说道:“巫童过来了,坐吧。”
竟比景七这个正经主人还像模像样。
乌溪固然是南疆送来的质子,在京城的确是可有可无的那么一个人物,可毕竟是未来的南疆大巫师,真论起身份来,也不一定谁比谁高低。赫连钊这一句话,那简直就是极端轻慢了。
景七觉得自己手里攥着的这条胳膊,登时就绷紧了。
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道:“上回子舒兄送来几坛好酒,你还没尝过呢吧,正好这回有口福。”
他亲自起身给乌溪斟了酒,略微背对赫连钊,脸上装出来的笑意隐了去,极小幅度地对乌溪摇摇头。乌溪一双眼睛只是望着杯子里澄澈的酒浆,也不知道看到没有。
然后少年端起酒杯,站起来,对赫连钊说道:“敬大殿下一杯,我先干为敬,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殿下还请看在乌溪年幼不懂事的份上,不要放在心上。”
景七愣住了。
赫连钊却笑起来,也端起酒杯,对他举起示意:“这话是怎么说的,巫童有什么地方得罪过我,怎么我自己都不记得?思来,你记得么?”
卓思来赔笑,乌溪微微揭开面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赫连钊也低下头,是那么个意思地沾了沾嘴唇,便放下酒杯。将怀里的香猫托起来,笑道:“巫童这份礼可太重了,让人诚惶诚恐啊。”
乌溪微微欠身,淡淡地说道:“不算贵重的东西,大殿下不嫌弃就好了。”
赫连钊手里把玩着乖巧的小猫,心里十分愉快。
这种愉快和乌溪怎么样是没关系的,都知道这位不见人,谁的面子也不给的巫童,此人又臭又硬,小小年纪便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似的,想当年那赫连琪几次三番向他示好,都被不客气地挡回去,只把赫连琪那贱人生的崽子气得七窍生烟。
可就这么一个人,今日竟向自己低了头。
赫连钊看着因为他的抚弄而眯起眼睛乖乖地趴在那的小猫,突然之间生出一种,只要自己愿意,这些人都可以像这只猫一样乖巧的、奇异的膨胀感。
忍不住有些飘飘然起来。
一顿饭,宾主各怀鬼胎,只有大殿下赫连钊一个人尽了欢。
直到送走了赫连钊,景七才松了口气,风一吹才发现,方才精力太过集中,后背上竟然冒出些许冷汗来,这些日子太顺风顺水,他忽然也发现自己到底也有些托大,今日险些叫这赫连莽夫坏了事。
他回过头去,见那少年就那样全身裹在漆黑一片的衣服里,低垂着眼睛,望向地面,一声不吭。
景七看着他,突然就觉得他像是传说里补天的那块石头,天塌下来了,人人自危,只有他一个还要拼了命地站直了:“乌溪……”
乌溪这才很缓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八面玲珑的南宁王爷那么一瞬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眼睁睁地望着他从眼前慢慢地走过去,那少年的脊背笔直,像是一柄枪一样。
景七突然想起了冯大将军,那一身落魄的男人在漆黑的灵堂里对他说过——“男儿生于世间,不求闻达诸侯,但求顶天立地,不求富贵荣华,但求生死无愧。”
大将军还说,即使过刚易折,也……宁折不弯。
景七仰起脸来,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情,竟然生生地将那孩子的腰掰弯了。虚以委蛇,长袖善舞,这些东西都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像是一抹虚伪苍白的保护色,从小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这些个尔虞我诈。
可乌溪不一样。
那孩子有执拗的骄傲和爱憎,从不低头,也从不……
平安在一边不敢上前打扰他。
突然,景七大步往外走去,平安忙追出去:“主子,去哪?”
“别跟着。”
景七追到了巫童府,敲开门以后头一回省略了那些寒暄的废话,劈头盖脸地便问道:“你家巫童呢?”
奴阿哈没反应过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说道:“刚刚回来好像心情不太好,一个人去了后院,不让我们跟着……”
他话还没说完,景七人已经往后院去了。
乌溪不知道什么叫做“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不曾登高怅望过八公山,也不会那样悲歌当泣、远望当归的自欺欺人。
故土三千里,然而,往事已成空。
恍惚想起几年前第一回走进大殿,仗着一股子不服输不愿意低头的心性恣意妄为的事情,忽然觉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乌溪沙哑地嘶吼一声,狠命地用拳头去砸后院坚硬的墙壁,好像这样就能让堵在心口那股子盘旋不去的东西发泄出去,石粉崩裂开来,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
忽然,手臂被人一把拉住,乌溪闭上眼睛,一只手撑在墙上,喘息粗重,半晌,才抬起头来,倔强地盯着拉住他的景七不说话。
少年南宁王那叫他看惯了的清秀讨人喜欢、又总是显得有些没正经的脸上,满是严厉。
见惯了百年风霜、沧海横流也波澜不惊的老狐狸,和一条路走到黑、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的小狼崽子相对而立,谁也不肯退让半分地彼此对峙。
半晌,景七才叹了口气,举起乌溪的手腕,将他血肉模糊的拳头对准自己,淡淡地道:“往这打,出气。”
乌溪的拳头捏得太紧,以至于他整条小臂都在颤抖。
忽然猛地挣脱景七的手,一拳挥过去,景七眼睛眨都没眨一下,乌溪的拳头却擦着他的脸颊挥空了,凌厉的拳头带起的风,叫景七鬓角落下来的几根头发跟着飘动了一下。
乌溪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不会打你的,你是为我好。”
景七微微一愣,却听他接着道:“黑巫在你们眼里,大概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那些姓赫连的人,为了争皇位,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赫连钊如果发现赫连琪和黑巫有关系,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我知道你只是在赫连钊面前保我一条命。”
千万南疆孩童中,他被选出来做大巫师的继承人,资质必然是好的,人也是极聪明的,只是有些事他心里知道,却不愿意做,心里死死地咬着那一点不驯而不肯低头,仿佛这样就能不对这个黑黄世界认输似的。
帝都如染缸,还有多少人将这些许花红柳绿都看过了,还能依然桀骜如初。
乌溪摇摇头,用尽了全力一样地重复了一遍:“你是为我好……”
“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对的。”
第二十六章 不言相思
琵琶声如珠玉落盘,自小小的绣楼里倾泻而出,清清泠泠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小调子,好像乡间小溪流一点一点拍打在人心里头似的。
周子舒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这才推门进去。琵琶声骤然停了,余音还在屋里绕着,弹琴的少女却已经站起身来,低头敛衽:“周公子。”
周子舒忙道:“苏姑娘不要多礼。”
她微微上了淡妆,眼角处有一抹由浓转淡的嫣红,微微挑起,散在如云的发鬓里,衬得那脸蛋儿莹白如雪似的。她说话的声音和唱起来又有不同,有些低沉,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清脆尖锐,反而有种异样的撩人。
温柔解语,动静皆宜,既不像所谓大家闺秀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寡淡乏味,又不若烟花女子,一身惹人乏味的风尘味。
周子舒心下忍不住叹息——这样的女人,什么男人能拒绝?
赫连翊道:“青鸾,你先去歇着吧,我跟子舒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