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景七笑道:“不是那句‘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么?皇上年轻的时候随口调侃玩笑罢了。”
吉祥笑道:“对对,就是这句,楼子里的妈妈们,有的外地来的还没红起来的班主们,都带着各自的姑娘们展示姿容才艺,甚至有些贵人家里养的姐儿,愿意拿出来叫大家共赏的也会参加,是个姹紫嫣红的盛会,要真有出挑的姑娘,叫贵人们看上,指不定就是未来三年里哪一年的月娘姑娘呢。”
“你是说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们都参加么?”乌溪问道。
“可不是……”
吉祥话还没说完,就被景七挥手打断:“不过是一帮供人取乐的婊子戏子,正经人家的好姑娘,谁有那么厚的皮大庭广众地让人品头论足?这些人跟养的鸟雀猫狗的也差不到哪去,你别听吉祥这兔崽子胡说八道。不过跟着大伙儿逢场作戏,玩一玩也就罢了,晚上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凑凑热闹。”
乌溪沉默了一会,才问道:“那苏姑娘也参加过么?”
吉祥道:“这不是不成文的规矩么,月娘都是参加过的,要么哪来的机会被贵人们瞧上,捧红了?”
景七似笑非笑地瞅着乌溪。
乌溪就明白景七这个拐弯抹角啥事不明说的人,是借这个话儿,回答自己刚刚说太子的那几句——苏青鸾只是个公共玩物,因为被捧得高些,所以金贵稀罕一点,除此以外,也没什么了,是不能和明媒正娶、大家出身的太子妃比的。一个人不能娶两个妻子,可是没有说,一个人娶了妻子,就不能玩鸟雀猫狗了。
人贵贱如此,只因为这是个纸醉金迷的名利场。
可是“逢场作戏”——乌溪想这个词可真难听。
沉默了一会,他才点点头:“好,晚上我过来找你。”
第二十八章 翡翠祭台
虽说这正式的夜品大会是晚上才开始的,不到申时的时候,这一回的“兰堂”翡翠楼就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连对面整条街的墙头上都坐满了人,隔一条街的酒楼仗着楼高,在顶层上也能望见一点,那酒楼便不营业了,因为每回这时候,卖位子就比什么都赚钱。
等景七慢悠悠地用了饭,再带着乌溪,一路连扯带侃地溜达过去的时候,那人山人海状就先叫乌溪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向来有些怕人多的地方,失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可惜周围人声太嘈杂了,这句话景七竟没听清。
景七倒是早就心里有数的,特意多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正好到了这开道用,怕被挤散了,他就伸手拉住乌溪,秋夜微寒,他手心温热,手指却是凉飕飕的,乌溪叫他冰得一激灵,手上的感觉格外敏感,只觉得这人手比自己薄上不少,手指也细上一些,却带着男子手指特别的力道感,指尖还有些茧子,倒不像是拿笔拿出来的。
好容易进了翡翠楼,这才有人出来迎接,平安递上请帖,便立即有人殷勤地将他们请上二楼雅间。
景七他们进去时,周子舒和贺允行已经到了,一边有特来作陪苏青鸾,还有几个精致好看的小姑娘伺候着。贺允行笑道:“可算来了,子舒兄差点以为二位今儿个不肯赏光了呢。罚酒罚酒!”
太子殿下不在,圣人子弟陆深也不在,几个人在某方面上,可以说是一路货色,玩闹起来也都自在了不少。
景七也不推辞,痛痛快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大喇喇地坐下来,笑道:“这花酒的味道总是不一样的,多喝几壶也成——允行兄,凑热闹的事几时能没有我?”
贺允行笑道:“你们来着了,今儿肯定不虚此行!北渊我可跟你说,若是没参加过这夜品盛事,叫你赏尽风月也枉然。”
景七笑了笑,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没接话,心道你个小年轻人,爷经历过的“夜品”比你听说过的都多。
一边笑眯眯地听着贺允行得意忘形地拉着乌溪卖弄。
“巫童快过来瞧,瞧见底下那台子了么?”
乌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楼下大堂中间支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底下摆满了花,乍一看,那台子像是鲜花搭起来的似的,旁边连着小阶梯,那楼梯比寻常的楼梯要窄一些,薄一些,姑娘走上去自有一种轻盈优雅的感觉。
台子设得虽高,却刚好是能叫底下大堂和上面雅间的客人都看得清楚,乌溪打量了半晌,才道:“看那个形状,有点像我们那里祭神用的祭坛。”
贺允行一愣,他刚才一时忘形,平时里虽然在景七那里也常能见着乌溪,却都是打个招呼,对方就不说话了,难得今儿竟然给了个回应,于是有点话痨倾向的贺小侯爷激动了,顺口问道:“你们那祭坛是干什么的?”
“啊?”乌溪愣了一下,半晌,贺允行已经觉得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乌溪说道,“祭坛是祭祀伽曦大神的,祭神要用家畜和五毒血。或者祭奠先人……”
贺允行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
乌溪面无表情地接着道:“祭奠的先人一般都是被仇人杀了的,所以祭坛上要摆仇人的头颅,还要用仇人的血泼在台阶上,踩着上去。”
贺允行面色惨淡。
景七却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这倒是不错,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像。”
乌溪奇怪地问道:“你知道我们的祭坛什么样么?”
景七摇摇头,心里却想道可不一样么,都是卖肉的地方。
当然,碍于南疆人民的信仰,这话还是没说出口的。于是也过来趴在栏杆上,指着角落里几个装满了花的大篮筐告诉他说道:“瞧见那个了么,一会开始了,便有人送花上来,等会你要是瞧上谁了,就在她登台的时候把花丢在台子上,有专人来收,不过这不是姑娘们互相竞争的意思,‘兰堂夜品’主要还是在一个‘品’字,图个风雅热闹,以和为贵。若是喜欢,姑娘们都坐在后边,可以写了姑娘的花名递上拜帖,她要是也愿意……”
景七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扫:“那就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周子舒奇道:“小王爷真的从未参加过这兰堂会么?怎么知道的这么一清二楚?”
景七轻咳一声:“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些个销金的章台楼馆,来回来去不也就是那么几个花样么?我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
话音刚落,就看见乌溪用一种“还说你不是那种人”的目光,颇有些鄙夷地瞅着他,景七摸摸鼻子,于是也坐回去不说话了。
等了不多时,大堂里周围一圈的灯便被罩子罩上,调暗了,翡翠楼的李妈妈带着两个小丫鬟,亲自上来给众人请安,吵吵闹闹的男人们安静了下来。不多时,便有小奴担着花,挨个给客人们发下去。
怡红快绿的一个个登场,雅音俗乐,各路脂粉各显妩媚。
楼上的雅间里客人们还都比较含蓄,只是低声议论着。大堂里却热闹起来,大声叫好品评,有些话说得极粗俗,有些不堪入耳。
乌溪看着看着,觉得那些谄媚的歌舞索然无味,他本来不明白景七的话,才打算过来亲自看看的,这时候,才终于知道了“大庭广众之下叫人品头论足”是什么意思。
他想原来这和他们那里过节的时候,族里的少女们唱歌跳舞、甚至有大胆的像心仪的少年们示爱是不一样的。因为族人们看着她们的目光都是和善的,像父亲、像兄弟、像爱人,尊重她们,被她们带动的一起快乐起来。
不像这里。
他觉得那些台上千娇百媚的姑娘们也是可怜的,因为别人轻慢她们,她们自己也轻慢自己。
这兰堂其实一点也不风雅。
气氛渐渐被推向高潮。
这时景七靠过来,手里拎着两壶酒,递给他一壶,随随便便地倚在栏杆上,离得近了,乌溪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想起刚刚余光瞥见这人和周子舒两个酒鬼,你一杯我一杯的没玩没了,看来是有点喝多了。
景七瞅着下面台上拨弄着小阮唱着望江南的女孩,忽然也敲着雕花小栏,和着她的琴音低低地唱道:“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折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他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似的,唱得那词凄凄惨惨的,却莫名地比那女孩儿强压着颤音,唱得什么“绿如蓝”“红胜火”更合她的琴音。知音人,总是不停唱词,而听弦外之音的。
乌溪耳朵突然有些痒,忍不住偏过头去:“你说什么?”
景七扬眉一笑,指着那站起来盈盈敛衽的女孩低声道:“你瞧见她的笑容了么?”
乌溪望过去,默默地点点头,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一张脸在笑,却让人觉得有种莫名的悲意。
“她腰上那条红带子,表示还是个未梳拢的姑娘,今儿她唱得不错,方才也有不少人丢花给她,看来今儿个初夜能买个好价钱。”景七含含糊糊地说道。
自来有珠泪纷纷湿罗绮,有少年公子负恩多。
景七轻叹一声,那叹息里不知勾着哪里的前世今生,叫乌溪心里微微一颤,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你喝多了。”
景七点点头:“嗯,喝多了……可是喝多了也不过醉上一会,还能怎么样呢?世事随流水,浮生一大梦……”
他忽然挣开乌溪,捡起一朵花用力往下掷去,提高了声音道:“本王看上这姑娘了!”
言罢摇摇晃晃地便要下楼,一边平安赶紧跟上,陪酒的苏青鸾也有些担心地站了起来:“王爷……”
乌溪对她摆摆手:“没事,我也跟着过去看看。”
却不料只是说句话的功夫,景七和平安便淹没在大堂里的人山人海里,顷刻没了踪迹。
乌溪皱皱眉,心里有些担心,怕他醉酒出事故,回手叫过同行的阿伈莱,阿伈莱曾经是族里最擅长打飞禽的,眼神极好,乌溪拉过他道:“给我看看南宁王爷刚刚去哪了?”
阿伈莱虽然能在密林里打着最狡猾的猎物,在这么多吵吵闹闹的人和扑鼻的脂粉气酒气里,也有点傻,瞪着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半晌,有点为难地看着乌溪:“巫童,这实在是……”
乌溪叹了口气:“我下去找他。”
他对气味本来就敏感,楼上雅间还好,一到大堂,就觉得有股子异样的甜腻香气混杂着各种人的味道扑鼻而来,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一阵恶心。
来往花红柳绿的女人经过的时候,都会多看一眼这英俊的少年,甚至有人故意在他身上蹭过去,乌溪只得拽着阿伈莱当挡箭牌,可怜那么一个八尺的南疆汉子,没有片刻,一张脸就红得发紫,好像能滴出血来。
方才景七说“看上”的姑娘已经下台了,这会儿换了个人上去,景七却不知道钻哪去了,乌溪茫然四顾,眉头皱起来。他确实是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突然,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乌溪转头一看,拉他的人竟然是平安,平安把食指竖起来,告诉他们别出声,然后低声道:“巫童跟我这边来。”
乌溪被大堂的熏香弄得晕晕乎乎的头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知道平安是最忠诚的,景七喝多了四处乱跑,他绝不可能丢下主子一个人过来,立刻就明白要有什么事,对阿伈莱使了个眼色,跟着平安悄么声地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原来大堂角落里还有个极不起眼的角门,平安招招手,带着他们主仆二人从那里出去,一出门,冷风立刻吹了进来,乌溪激灵了一下,这才问平安:“怎么回事,你们王爷呢?”
平安道:“王爷在前边等着巫童呢,这边请。”
走过一条狭长又七拐八拐的小路,平安这才把他们带进了一个小房子,看样子像是翡翠楼下人待的地方,一进屋,就看见景七和一个粗布打扮的中年人在里面,那位传说中耍酒疯的南宁王,看起来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第二十九章假凤真鸾
乌溪先是戒备地打量了那中年人一番,这才问景七道:“你没喝醉?”
“有点上头,没到神智不清的程度。”景七极放松地坐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指着旁边站着的中年人道,“这位是卢先生,是子舒的人。”
“卢先生”忙对乌溪行礼道:“见过巫童,王爷言重,小人卢愈,只是个给我们庄主跑腿的。”
乌溪有些疑问地看了看景七:“出了什么事?”
景七道:“卢先生,你说来听听。”
卢愈道了声“是”,说道:“前一段时间,小人奉庄主之命暗访‘黑巫’,方才查到一些线索……”
“在哪?”乌溪表情一肃,眼神凌厉起来,卢愈那一瞬间竟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
“赫连二殿下好求仙问道之事,别院的庄子就建在‘怀虚’道观旁边,那群黑巫被他养在道观里,深居简出,吃喝都是观主亲自经手,并不叫别人知道,赫连琪戒心极重,我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才混进一个每日送菜的人。除了探访到黑巫的踪迹,还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暗中在和他们联络。”
乌溪看了一眼景七漠然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些许猜测,问道:“是谁?”
“月娘苏青鸾。”说话的是景七,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一时阴晴莫辨。
阿伈莱目瞪口呆地看着乌溪,乌溪沉默了半晌,脑子里刹那间闪过好多东西,开口尤为慎重缓慢地问道:“你确定么?除了她去过那个道观,还有别的证据么?”
卢愈点头道:“后来我们去追查了苏青鸾的身世,得知她原名叫做‘苏翠儿’,乃是江浙人士,住的村子就叫做苏家村,家里已没有别的亲戚,可是据说她父母在她年幼时接济过一个姓李的道人。”
卢愈看了脸色阴沉的乌溪一眼,补充道:“听着老人描述,好像就是赫连琪府上的那位。”
景七接道:“乌溪,你比我更了解黑巫,那些人被赫连琪雪藏了大半年了,什么都做不得,过着软禁一样的日子,他们岂会甘心?”
卢愈道:“是,若不是因为那黑巫首领和观主起了冲突,我们的人只怕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就藏在道观里。”
乌溪缓缓地点点头,问道:“今天晚上有这么特殊的活动,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是金吾不禁的吧?”
景七点点头,乌溪心里就清楚为什么景七要趁乱混出来了,转头对阿伈莱道:“你先回去,把武士们集合起来,到这里来等着我。”
阿伈莱瞪大了眼睛:“巫童,那谁在这里保护你?”
乌溪不悦地斜了他一眼,阿伈莱赶紧说道:“是,巫童是强大,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可是你们如果一会上去,我却不在的话,不是要惹人怀疑么?”
卢愈笑道:“这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