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第24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宫廷侯爵 强强 古代架空

梁九霄深深一拜:“草民深知大师兄人品,若王爷真是草菅人命的贪官佞臣,大师兄万万不会结交于王爷,草民唐突,惊了王爷的驾,还险些犯下大错……”后边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跪在地上,连连顿首,不肯抬头。

他是真心又恨又悔,急得连眼圈都红了。景七暗叹一口气,心道这梁九霄倒和他那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师兄不一样,真是个老实孩子,这要是不给他个台阶下,估计他就能当场怄死在这里。于是俯身亲手将梁九霄的人扶起来,说道:“这么着,既然你是子舒的师弟,我还真有点事麻烦你。”

梁九霄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王爷请说!”

景七取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串人名,低声道:“帮我悄悄地联系一下,查查这几个人的底细……出身,五服以内的亲戚,越详细越好,特别是这个李延年。”

梁九霄一愣:“李延年不是廖振东的狗腿子么?”

景七摇摇头,也不与他多解释,只是口中道:“叫人查便是了。还有本王这里给别人传信,恐怕多有不便,还需仰仗你们。”

撞到手里的,不用白不用。

梁九霄热血沸腾地忙不迭点头:“是!”

“你先去吧,来往留神些。”

他动作都在暗中,梁九霄虽是个二愣子,自己也有些自知之明,自从得了景七的指示,便再没有自作主张过,景七吩咐什么就照做什么,倒真成了一大助力。在廖振东等人眼里,这南宁王爷不是来查案子的,倒像是来游玩的。

那日还特意招来几个人,询问当地有没有什么特产的小玩意,说要亲自逛逛带回去,给京里的小朋友玩。

廖总督是不知道“京里的小朋友”指的是谁,只猜测是哪个贵胄子孙什么的,连着自己在内,又找了李延年等三四个人,轮流作陪。景七美其名曰等着平乱军凯旋,其实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还就这么安安稳稳地住下来了。

他这里自是逍遥,却因为赶着这个节骨眼出京,没赶上京里的一件盛事——太子大婚。

大婚前夜,赫连翊屏退左右,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宿,从那些个经史子集文献纸堆深埋的最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他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零零碎碎一堆褪色的小玩意,还有一卷画轴。

那些个小东西品质参差不齐,有精细的,也有粗陋的,却都是一个人给的。

赫连翊想起小时候的景七,说话奶声奶气,装得小大人似的,一转身便是一脸坏笑,三天不打便能上房揭瓦,几次三番将周太傅气得话都说不上来、胡子乱颤。他想起那一团粉嫩的小东西,献宝似的每回将小玩意儿送给自己,一口不知从哪学来的像哄小女孩一般的纨绔腔调。

“太子殿下,这个可是臣特意从宫外逛回来的,你再要气我,可不贤惠了。”

“太子哥哥,昨儿皇伯父给了一对小兔子,特意想着给你留了一只,谁要都没给……周太傅又罚我抄礼记,您看……是不是能帮几页帮几页?”

“太子快看,这个小竹猪是我自己编的……啊?皇伯父的蝈蝈笼子?这、这这上面的竹子可真不是拆那个来的,我拆的那个已经叫我藏起来了呀。”

“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

赫连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眼中忽然卷起说不出的缱绻滋味。

他又挥手打开那画轴,画中少年随意地坐在青石上,发髻松散,膝上一本杂记,眉目低垂,凝神持卷,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闲散笑意,活得一样。那执笔作画的人功力平平,下笔却说不出的有情,像是那画中少年一丝一毫都沁润到了心里,一闭眼,一颦一笑,悉在眼前。

赫连翊忽然闭了眼,合上画轴,将那画轴移近烛边,呆了半晌,却又手忙脚乱地将那烧起来的小火苗扑灭,末了低低地叹息一声,又小心翼翼地将那画轴和小东西重新收了起来,深深地放在暗格的最深处。

只因他是景北渊,我是赫连翊——

只因……

长夜未央。

太子妃乃是宋太师的孙女,据说是个贤良淑德、兰馨桂质的小姐,乌溪在一边旁观,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婚礼。

丁丑月,丁卯日,辛酉煞西,宜嫁娶。

盛装祭天,卜筮告吉,持节授册宝仪注,御奉天殿,百官侍立,圣上绛袍而坐,醮戒之,皇太子亲迎于妃氏大门外,着冕服,侍卫导从如仪。

每一步都有规矩讲头,天地阴阳调和,而百事顺畅,祈福唱和,传出几十里,声声不止,唱词模糊在不周的风声里,庄严厚重,隐隐地泛起一丝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寂寞来,乌溪出神地听着,那些词多半听不明白,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他回头再次望向那千秋万代的万重宫阙,觉得整个京城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囚笼,恍惚中六七年的光景如片刻须臾,那么倥偬而过,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囚徒,可原来,每个人都是囚徒。

乌溪想起梦中的景北渊,身体那么冰冷,就是嘴唇,也只有那一线的温热,眉间似乎总笼罩着若有若无的阴霾,还有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心中将那人带回南疆的念头忽然前所未有的浓重,不想叫他日夜思量、曲意奉承,不想叫他殚精竭虑、夙夜难安。

他念及那几乎销声匿迹的苏青鸾,如今身在小小的院落里,每天等着为一个人而歌,今天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妻子,全城官员百姓全都跟着凑了热闹,她是混迹在人群中独自一人来去,还是默默地在自己的小院里擦琴呢?

乌溪有些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一生都算是交付给了赫连翊,她为什么要背叛呢?或者她如果一开始就心怀不轨,这会儿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心里忽生郁结,于是默无声息地转身回去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可总有那么多痴心儿女,想着那么一个千里之外的人,心中藏之,寤寐思服,梦回思之,思之如狂。

因初生牛犊,不怕这猛于虎的世道,始终相信着有那么一天,能返回山林自然,逃脱人世樊笼。很多人,很多年以后,叫荒芜的阊阖风吹散了少年踌躇,心中磐石竟成沙硕,轻一碰,便散了。

有多少人能死不退缩、死不回头、死不相让呢?

若真能,便是老天也要顺了他的意的。然而这道理,大部分人,却是不明白的。

然而被两个人念叨着的景七却在忙别的事,暴动已经完全压制下去了,朝廷军队不日班师,眼瞅着便要过来了。景七以在此时,悄悄地将廖振东叫来,廖振东不解其意:“王爷这是……”

景七嗑着瓜子,对吉祥勾勾手指,吉祥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景七没言语,只把信递了过去,叫廖振东自己看。廖振东惊疑不定地接过来,打眼一看,竟是赫连钊亲笔,上面隐晦地暗示了两广之地大皇子势力范围里几个较为重要的人,其意昭然若揭。

廖振东抬眼望向景七。只听景七道:“廖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来这一趟,好歹回去也是要给皇上和诸位大人一个交代的,可这交代如何做,端看廖大人的了。”

廖振东正色下来,抱拳道:“还请王爷指点。”

“廖大人哪……”景七叹了口气,拍干净手里的瓜子皮屑,“你糊涂,你可知道两广之暴民起事,是因为什么?”

廖振东一愣,只听他接着道:“我且问你,本地几个大商户大地主,每年往你这里交多少银子,给了你多少好处?”

廖振东瞪圆了眼睛:“王爷,这可不能胡说。”

景七微微一笑,又道:“可廖大人,官场也好,商场也好,无利不起早,大家都是出来混日子的,最忌讳两面三刀,说话不算的,他们既然花了钱买个平安,你如何又把手伸到了人家漕运的船上?坐地分赃尚且能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您这背信弃义……”

景七轻笑一下,住了口。廖振东自然心里也明白,这是里面有本地的富户们的插手,趁乱黑了他一把,忍不住面露难色:“王爷……”随即拿眼去示意景七赫连钊的信,低声道,“上面的胃口越来越大,下官也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啊。”

屁的难处,贪心不足——

景七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廖大人,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凡事适可而止,有张有弛,细水方能长流,你何苦自掘坟墓?我再问你,两广各种闲差都算上,总共有多少位子,你又卖了多少?人家好不容易攒下些许家底,替子弟捐个功名,哪怕是个闲差,它也是有俸禄的,你这样没数的胡来,叫人家权财两空,底下有多少恨你恨得牙根痒痒的,你知道不知道?”

廖振东擦擦汗:“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景七摇头叹息:“如今出了事,你还要欲盖弥彰,本王可真不知要说你什么好,若不是大殿下……咳!”

廖振东颤颤巍巍地跪下:“王爷,您可得救下官一命!”

景七这才笑着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廖振东这才满心惴惴地退下。

景七独自在亭子里闲坐了整个半天,旁边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亭外是皑皑白雪,他忽然荒腔走板地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嘿嘿,常恐秋节至哪……”

这时,吉祥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景七点点头,心情很好地说道:“叫他进来。”

吉祥转身出去,片刻,带着李延年过了小廊,进了赏雪亭。李延年陪笑道#:“王爷真乃风雅之人,此时赏雪可谓正当时啊,可惜我们这里常年里也少见这些白色,瞧着还真是干净。”

景七笑道:“李大人,坐。”

李延年谢了坐,吉祥给两个人都斟上酒,静静地退立在一边。

李延年尝了一口,只觉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直冲头顶,忍不住叫了声好,景七却没动,待他一口饮尽,才缓缓地说道:“李大人,今日本王请你来,一来是请你品酒,二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递到李延年面前,笑道:“二来是找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请李大人过目过目。”

李延年接过来方才打开,立刻脸色大变。

第三十七章捕巨硕鼠…

那泛黄的信封里厚厚地装了一沓的东西,竟将李延年的出身、亲族、乃至四十又三年的人生历程,事无巨细用蝇头小字一条一条地全都罗列出来,李延年一目十行地往下扫,越看越是心惊,乃至到最后,双手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像是他这些年间,身边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一样,后背上窜起一层彻骨的凉意。景七轻轻地压下酒杯,说道:“大人真是好福气,伉俪情深,身为朝廷命官,家中有鬟婢成群,小年祭灶之日,竟还能吃到尊夫人亲手熬的糖,着实让人羡慕。”

小年夜,正是前一天的晚上。

景七似有所感地叹道:“赌书泼茶,举案齐眉,虽说都是寻常闺阁小事,可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凄风苦雨地闯荡回来,有那么一个落脚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点着灯等着你么?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李大人?”

李延年死死地盯着他,一张总是笑嘻嘻讨人喜欢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恐惧来。景七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两人之间静默了片刻,便是一边站着的吉祥,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只觉得这炭火足足的小亭中冷寂了下来,景七的笑意不退,李延年脸上的恐惧,却一点一点淡下去了,只剩下某种说不出的坚定,带着近乎于视死如归的寂静。

然后他点点头:“是,王爷说得有理。”

景七终于收敛了试探的笑容,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卸下了一层云山雾罩的膜,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凭栏远望,万里白雪如瀚海之沙,远没于无边之地,苍苍莽莽,将人间尘埃,一夕洗了干净。

半晌,才道:“自打本王来此地,李大人是跑得最勤的一个,这是廖总督在栽培李大人,拿你当个心腹人看。在本王说呢,李大人的能力也好,手段也好,都不应该屈居在这个地方。”

李延年低低地埋下头去,不吱声。

景七接着道:“廖总督和大殿下关系密切,他替大殿下做的那些事,你心里也有数。本王且问你,廖振东手下,私自屯了多少兵?两广之地,多少商户给过他贿赂?卖过多少官?草菅过多少条人命?这回两广闹事,又有多少各怀鬼胎的人在其中活动?”

李延年神色不变,镇定地道:“回王爷,廖振东手下有私兵六万人等,私铁不计其数,分四个地方贮藏,往来小商户不算,和此地四大商行家族都曾有联系,卖官数目,下官有记录以来,总共八百六十又四个,草菅人命之事均记录在册,此番事故……”他顿了一顿,露出一丝笑容,“王爷,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您装得糊涂,心里也明白的。”

景七背对着他,悠悠地道:“李延年,你好忘恩负义啊,本王第一面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惯于琢磨人心,最会不着痕迹讨人喜欢的,对付赫连钊那样好大喜功的,最好用不过,廖振东接触京中那么久,这点看得清清楚楚,若是你愿意,早便做了京官,跟在赫连钊身边,给廖振东做保险去了吧?我还想,李大人真是虚怀若谷,这样好的环境,竟没有往上爬的野心,恐怕廖振东也想不到,自己竟养了一条处心积虑记着他种种把柄的白眼狼。”

李延年跪下,表情平静,将官帽摘下,放在一边,赤着头:“下官为的是心中公义,下官生在寻常百姓家,乡亲父老抚养长大,原应为他们讨个公道。处心积虑下官领了,白眼狼三个字万万不敢当,南宁王爷,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说什么,处置了我便是。我李延年行得正站得直,死得其所。”

言罢,双目一垂,竟似连看都懒得再看景七一眼。景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他片刻,脸上的表情这才渐渐柔和了下来,俯下身,亲手将他搀扶起来,笑道:“处置了你李大人,谁来帮我把廖振东缉拿归案一网打尽?”

李延年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景七,景七大笑起来。

雪过碧天如洗,阴霾了百日有余的两广之地,终于见到了太阳光。

景七和李延年密谋一番,末了让何季亲自送了他出门,后院闪过一道黑影,从开着的窗户蹿进来,来往竟悄无声息,轻功造诣可见了——梁九霄兴冲冲地对他一抱拳:“王爷!”

景七点点头,对他伸出手来。梁九霄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崔将军的回信,幸未辱命。”

崔将军名叫崔英书,曾经冯元吉的嫡系,如今冯家军没落了,他也郁郁不得志好些年,只有这些个灾民暴动之类的事才找得上他。

景七接过来,三行并一行地看了,轻笑了一声:“这回好了,咱们坐在这看热闹就行了,等着有人自投罗网。”话这么说,却仍然小心谨慎地将崔英书的回信凑在烛火上烧干净了,这才坐下来,吉祥适时地给两人把茶端上来。

景七对跃跃欲试的梁九霄点点头:“坐。”

梁九霄瞪着一双大眼镜眼巴巴地瞅着他,这人的易容手段确实了得,他洗去脸上药物之后,一张硬朗看着还有些憨厚的脸,绕是景七见多识广,也愣了半晌。想起那天那千娇百媚好似空谷幽兰一般的美人竟然是这种货色,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也颇有些幻灭的感觉。梁九霄便说道:“王爷,让我再去找崔将军会和吧,一举抓住廖振东那个狗官!”

景七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要敢去给我添乱,我打……我叫你师兄打断你的腿。”

梁九霄委委屈屈地瞅着他,只听景七难得耐心地说道:“廖振东在两广扎根了多少年了,势力盘根错节,那些个使坏的商户们,虽说是暗中给他使了个绊子,却也都留了一手,谁也没站出来,都在隔岸观火,等着看朝廷的风向,一帮子成了精一样的老东西,谁肯出这个头?若没有名目,那崔将军凭什么发难廖振东?何况廖振东手上那六万私甲,真闹起事来,你担待得起还是我担待得起?”

梁九霄被他骂得眨巴眨巴眼,张张嘴,傻乎乎地看着他。

景七叹了口气,反正也没别的事,干脆和这愣头青掰扯清楚,省得他一会出去生事,便道:“如今坑已经挖好了,廖振东必定会往里跳。我问你,廖振东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

“啊?”梁九霄摇头。

景七本来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道:“他这种人,地方上的土皇帝当惯了,最是自大自骄,无法无天,此刻恐怕仗着有大皇子撑腰,也没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肯定在想,这事不过是他自己一时失算,若重来一回,定不会再有,所以他现在最急着要办的,就是要下手修补和那些大商户的关系,若没有了他们闹事,两广暴动便不成气候。”

梁九霄大气不敢出地听着。

“可他却没想到,赫连钊把那份名单给我,叫我保的,可不是他们……而是要弃卒保车,那廖总督于他那主子,也不过是秋凉过处的一把团扇。”景七喘了口气,接着道:“而利诱之术,秘诀不过知己知彼,他们想要什么,便给他们什么就是了。这主意是我出给他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廖振东自己心里也这么想的,否则便是我说得再有道理,廖振东他也不过拿我当个傀儡花瓶,听听就算了。然而我这么一说,虽和他不谋而合,这老头子便肯定又要借机动别的心思。”

他停了一下,恍然又回到京城,给那沉默少言的少年念叨这些个生存之道一样,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可回头去看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可没有那虽然倔强却聪明的少年,只有个张着嘴一头雾水的傻小子,忍不住有些泄气,略微不耐地问道:“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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